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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惠英:《金瓶梅》用的是山東話嗎?

作者:金學界

圍繞着《金瓶梅》(本文據以讨論的是 1963 年 8 月日本大安株式會社影印的明萬曆本《金瓶梅詞話》)的作者問題,有很多推測。

有的從“蘭陵笑笑生”的“蘭陵”上做文章,以為作者當是山東人。因而《金瓶梅》的語言,一般也都認為是山東話。

本文試從方言研究的角度,提供有關事實,供大家研究。當然,筆者見聞不廣,失察處請方家指正。

張惠英:《金瓶梅》用的是山東話嗎?

《漢語方言代詞研究》

一 山東話質疑

我們從《金瓶梅》用語中兩大特點即入聲已消失、濁音已清化,可以斷定,這書用的基礎方言是北方話。(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由另一作者補入,本文讨論時不包括這五回。)是以,不搞方言研究的同志,說《金瓶梅》用的是山東話,雖不夠确切,但也無大錯,因為山東話屬于北方話,是北方話的一種。

我們說,《金瓶梅》用的是山東話這種說法的不确切處,有以下兩點:

(一)有些日常用語,雖然山東話常用,但河南話也說,河北話也說,是以就不能說是山東話,而是北方話通語。如“達達(稱呼父親)、花裡胡梢(花裡花梢)、這咱晚(這早晚)、那咱晚(那早晚)、多咱(多早晚)、扯淡、拾掇、扁食(餃子)、㿚瘑(羅鍋)、搊、搊扶、溺尿、外婆、俺”等,山東話也說,河南話也說,河北話也說;其中“扯淡”一語,杭州話也說:“扯淡,杭人謂胡說。”(波多野太郎《中國方志所錄方言彙編》第二編 95 頁)

(二)有些日常用語,和山東話對不上。也就是說,這些詞語,可能不是山東話。我們知道,山東方言内部也有不同,不可一概而論。這裡用來跟《金瓶梅》用語作比較的,主要是三種材料:

一是任均澤收集的《魯西方言詞彙》(《方言與國語集刊》第三本、第六本,文字改革出版社);

二是山東諸城丁耀亢的《續金瓶梅》(天一出版社影印上海春明書局排印本);

三是山東曲阜師範學院中文系等編的《山東方言詞彙初步調查報告》和《峄縣方言調查報告》(油印本)。

現舉“庫、拔步床、、毛司、黃芽菜、肉圓子、卵、廚下、老娘、抹牌、鬥牌、晚夕、贖一貼藥、凹”等詞語為例,并加以說明。

1 、庫。《金瓶梅》用“庫”指為死者燒的紙房、紙用具。例如:

(西門慶)因向伯爵說: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經,替他燒座庫兒。„„西門慶與李

瓶兒燒了紙,擡出庫去,教經濟看着大門首焚化。(六十七回 23 頁上至下)

一更時分,方才道場圓滿,焚燒箱庫散了。(六十八回 3 頁上,又見八十九回 9 頁下)

今山東聊城說“紮材(紮采)”:“名詞,指死人後發送靈柩時紮的紙人、紙馬、紙樓等。例:您舅死的時候有老些紮材。”(《方言與國語集刊》第六本 59 頁)

今上海崇明話則說“庫”,是名詞;還說“紮庫”,是動賓詞組。福建漳平話也說“紙庫”。

2 、拔步床、白步床、八步床。《金瓶梅》用以指一種時髦闊氣的床。例如:這位娘子„„手裡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七回 2 頁下。又六十二回 20頁上作“白步床”,九十一回 8 頁下作“八步彩漆床”。)

例中已透露,“南京拔步床”當是南京名産。而山東巨野話稱一種床前有廊的富家床鋪為“頂子床”,無“拔步床”的說法(黃保真同志告知)。今崇明話則有“拔步暖床”的說法。

3、 毛司。《金瓶梅》用以指茅廁。例如:

1

1982 年夏至 1983 年夏,筆者在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文化系旁聽了韓南(P.D.Hanan)教授的《金瓶梅》專題研究課,并撰成《論<金瓶梅>的方言特點》一文。本文節錄其中有關章節而成。謹在此對哈佛-燕京學社的邀請,對韓南先生以及提供方言資料的師友表示衷心的感謝。

2

等我把淫婦剁做幾戳子,掠到毛司裡去。(二十八回 9 頁下又見二十回 3 頁上)按,丁耀亢的《續金瓶梅》作“毛廁”:“小玉日常在後院子毛廁上小便。”(三回 20 頁)

山東巨野話說“茅子”。魯西、河南洛陽、河北魏縣等地也說“茅子”(《方言與國語集刊》第三本 43 頁。又第六本 87 頁、106 頁 117 頁)。

山西平遙話也說“茅子”(侯精一同志告知)。

南昌話、浙江象山話則說“茅司”(《中國方志所錄方言彙編》第七編 350 頁)。

今河南汲縣話作“茅肆”(《方言與國語集刊》第三本 26 頁)。“茅司、茅肆、毛司”後字輕讀,可以算作同音。

4、 黃芽菜。《金瓶梅》既稱“白菜”、也稱“黃芽菜”。例如:一瓯黃韭乳餅并醋燒白菜。(二十回 4 頁上)一碗黃芽菜并火川的馄饨雞蛋湯。(四十五回 3 頁上)山東以産大白菜著名。《續金瓶梅》隻稱“白菜”:“熬了些稀湯,沒油的兩根白菜,吃了一碗,就放下了。”(十一回 66 頁)

山東、北京等地,都說“大白菜、白菜”。江浙一帶則說“黃芽菜”。

5 、肉圓子。《金瓶梅》用以指肉丸子。例如:一碗山藥燴的紅肉圓子。(四十五回 3 頁上。又見六十七回 10 頁上)山東聊城等地說“丸子”:“娘,給你這些錢買個馍馍、買碗丸子五的。”(《方言與國語集刊》第六本 54 頁“五的”條下例,“五的”是“作代詞用,相當于國語‘什麼的’”。)

又見同書第三本 37 頁“刀”下例:“我給你刀(即挾)個丸子。”北京話也說“丸子”。江浙地區則說“肉圓(子)”。南昌話、蘇北話也說“肉圓子”(姚振武、劉堅同志告知)。

6 、卵。《金瓶梅》用以指男陰。例如:空生有卵鳥嘴。(二回 4 頁上)

今山東聊城、菏澤,河南洛陽則說“蛋”,不說“卵”(《方言與國語集刊》第六本 29頁、75 頁)。老北京話也也以“蛋”為禁忌語而回避說“蛋”。今江浙地區和南昌話多說“卵”。

7 、廚下。《金瓶梅》用以指廚房。例如:武大買了些肉菜果品歸來,放在廚下。(一回 14 頁下。又見五十八回 13 頁上)

今山東峄縣話稱廚房為“廚屋、鍋屋”(峄縣方言調查報告)。山東巨野話也說“廚屋、鍋屋”(黃保真同志告知)。山東安丘話說“飯屋”(《方言與國語集刊》第八本 56 頁)。今吳語口語則說“竈下”。吳語作家寫的《三言》《二拍》多用“廚下”。

8 、老娘。《金瓶梅》用以指接生婆。例如:月娘道,我說是時候,這六姐還強說早哩。還不喚小厮來快請老娘去。(三十回 7 頁上。又見七十九回 22 頁上)

山東峄縣話,“老娘”是稱呼外祖母(《峄縣方言調查報告》)。《膠志》也謂“老娘”指外祖母(《中國方志所錄方言彙編》第八編 136 頁)。山東煙台話稱接生的為“收生婆”(錢曾怡《煙台方言調查報告》180 頁,齊魯書社)。河北灤州,浙江鎮海、象山等地則稱接生婆為“老娘”(《中國方志所錄方言彙編》第四篇 254 頁)、327 頁,第七篇 72 頁、394 頁)。

崇明話則說“老娘婆”。杭州話也是“老娘婆”(《中國方志所錄方言彙編》第三篇 205 頁)。

9 、抹牌、鬥牌。《金瓶梅》用以指玩牌。例如:每日和金蓮、瓶兒兩個下棋抹牌,行成夥兒。(二十三回 12 頁上。又見二回 6 頁下等處)那日鬥牌,赢了陳姐夫三錢銀子。(五十二回 16 頁下)

魯西玩牌叫“揖牌”(《方言與國語集刊》第三本 41 頁)。河南獲嘉一帶,都說“抹牌”(賀巍同志告知)。徐州也說“抹牌”(李申《徐州方言詞彙續稿》,載《方言》1984 年第 3期 228 頁)。上海地區,如崇明,玩紙牌叫“鬥牌”,老北京話也叫“鬥牌”(陳剛同志告知)。

10 、晚夕。《金瓶梅》用以指晚上。例如:比及到晚夕,西門慶又吃了劉橘齋第二貼藥。(七十九回 17 頁下。又見同回 19 頁下等處)

山東峄縣說“晚上”(《峄縣方言調查報告》),濟南也說“晚上”(《漢語方言詞彙》22頁,文字改革出版社)

11、 贖一貼藥。《金瓶梅》用以指抓一付中藥。例如:自去贖一貼心疼的藥來。(五回 6 頁上。又見同回 7 頁下“書得藥來”,八十五回 1頁下“贖取兩貼”等)

抓中藥的動詞作“贖”,量詞作“貼”,是吳語口語。

12、 凹。《金瓶梅》用以表示勾搭上的意思。例如:你若與凹上了,愁沒吃的穿的使的用的?(三十七回 7 頁上)

今安徽巢縣話說“凹”(去聲),折合成北京話是 wà,是使勁兒夠上、挂搭上的意思(劉士濤同志告知)。和《金瓶梅》用例意思相通。今山東話資料中還未見此用語。

張惠英:《金瓶梅》用的是山東話嗎?

《漢藏系語言和漢語方言比較研究》

二 吳方言舉例

《金瓶梅》一書使用了一些吳方言用語。所謂吳語,内部也有這樣那樣的差異。我們這裡姑且把它分做兩個大的區域,一是以蘇州、上海為中心的蘇、滬吳語;一是浙江地區吳語。下面在舉例說明時,盡量照顧到這種内部差異。

現舉“田雞、常時、多、都、丁香、人客、原舊、房下、膀蹄、白煠、下飯、扌扉、石扉”為例加以說明。

1 、田雞(即青蛙)

伯爵道,你過來,我說個笑話兒你聽。一個螃蟹與田雞結為弟兄,賭跳過水溝兒去便是大哥。田雞幾跳跳過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兩個女子來汲水,用草繩兒把他拴住,„„田雞見他不來,過來看他,說道,你怎的就不過去了。蟹雲,我過的去,倒不吃兩個小淫婦捩的恁樣了。(二十一回 13 頁上)

北方話口語說“青蛙”,或說“蛤蟆”(既可指蛤蟆,有的指青蛙),但不說“田雞”。上海地區口語“田雞”,隻指青蛙,口語不會說青蛙。例如“捉田雞”“吃田雞”“炒田雞肉”等語中,不能把“田雞”換成“青蛙”。而且,上海地區“蟹”字單稱,不能叫作“螃蟹”。相反,北方話隻說“螃蟹”,不單說“蟹”。《金瓶梅》上例中,“田雞”隻一種說法,“螃蟹”則既作“螃蟹”,又作“蟹”,可見其既用北方方言,也流露有南方方言,當然,此處單用“蟹”也可能是文言的襲用。

2、 常時(即時常、常常);多(即都),都(即多)

(1)人見他這般軟弱樸實,多欺負他。武大并無生氣,常時回避便了。(一回 9 頁上)

(2)(應伯爵娘子兒應二嫂)向月娘拜了又拜,說俺家的常時打攪這裡,多蒙看顧。„„月娘道,姑娘好說,常時累你二爹。(四十三回 10 頁下至 11 頁上)

按,北京話隻說“時常”,不說“常時”;上海地區則相反,口語隻說“常時”,不說“時常”。這種詞序的不同,反映了方言的不同。《金瓶梅》中“常時節”這個人名兒,恐怕就是從“常時、常時節”這個習慣說法而來。

還有,例(1)的“多欺負他”,“多”即“都”。上海地區,“多、都”同音[tu]。《金瓶梅》書中,“多、都”相混,不隻此一處,可謂尋常習見。如:

(3)空中半雨半雪下來,落在衣服上,多化了。(三十八回 9 頁上)

(4)(張勝)又問,你今年都大年紀?經濟道,廿四歲了。(九十四回 3 頁上)按,例中的“多”即“都”,“都”即“多”。“多、都”相混隻能在吳語及别的“多、都”同

音的方言區。“廿、廿四、廿幾”等的說法也是吳語口語,北方話說“二十、二十四、二十幾”等。

3 、丁香(即耳環)

耳朵上兩個丁香兒。(七十七回 16 頁上)

北方話今說“耳環”。《金瓶梅》多作“環子”,隻此一處作“丁香兒”。今浙江溫嶺話把耳環正說成“丁香”(李榮《溫嶺方言的連讀變調》,載《方言》1979 年第 1 期 6 頁)

4 、人客(即客人);房下(對人謙稱自己的妻妾);原舊(即仍舊)

(1)昨日蒙哥送了那兩尾好鲥魚與我,送了一尾與家兄去,剩下一尾對房下說,„„原舊紅糟兒培着,„„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三十四回 5 頁上)

北方話說“客人”。浙江甯波話則說“人客”。受甯波話影響,上海有些人也說“人客”。

又浙江蕭山話、象山話也說“人客”(《中國方志所錄方言彙編》第七篇 264 頁、303 頁)

例中“房下”用于對人謙稱自己的妻妾,也見于淩濛初的《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二,484 頁(古典文學出版社。下同)。是以“房下”一語可能流行于浙江。

例中“原舊紅糟兒培着”,“原舊”是仍舊的意思。今上海地區吳語口語常說。《金瓶梅》書中,除了“原舊”,也作“原”,都是仍的意思。例如:

(2)不消兩日,把身上棉衣也輸了,„„依舊原在街上討吃。(九十三回 6 頁上)

“原舊、原”的這種用法,在吳語作家寫的《三言》《二拍》中也常見到。(“不消”也是吳語口語,此不詳。)例如《醒世恒言》卷二十八,591 頁(作家出版社。下同):

(3)坐了一回,原走出去。

按“原走出去”,是仍舊走出去的意思。又《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六,705 頁:

(4)又恐怕日後番悔,原來取去,是以故意說個“不敢沾手”,他日好賴。

按,“原來取去”是仍來取去的意思。

5 、膀蹄(即肘子);白煠(即白煮);下飯(即菜肴)

(1)買了一盒果餡餅兒,兩隻鴨子,一副膀蹄,兩瓶酒,„„(三十二回 7 頁上)

(2)第二道又是四碗口夏飯一瓯兒濾蒸的燒鴨,一瓯兒水晶膀蹄,一瓯兒白煠豬肉,一瓯兒炮炒的腰子。(三十四回 6 頁上)

按,《金瓶梅》的“膀蹄”,即北京話的“肘子”,上海話的“蹄膀”。今浙江富陽話正說“膀蹄”(施關淦同志告知)“蹄膀、膀蹄”的“膀”連讀時都和“胖”同音。浙江《定海縣志》

“燉”字下記有“燉茶、燉胖蹄”(《中國方志所錄方言彙編》第七篇 194 頁),此“胖蹄”,即“膀蹄”。

例(2)的“白煠豬肉”,“煠”音同“閘”,上海一帶及浙江流行這種吃法,就是把肉白煮了再蘸作料吃,北京話叫做“白煮肉”“白斬雞”之類。

又例(2)“四碗口夏飯”,“口夏飯”又作“下飯”,指菜肴,用作名詞。今浙江象山、鄞縣、蕭山、新昌都用“口夏飯、下飯”作名詞(《中國方志所錄方言彙編》第二篇 85 頁,第七篇402 頁、417 頁、267 頁)。《夢粱錄》卷十六,143頁(叢書內建本):“下飯假牛凍、假驢事件”“下飯膂肉、假鴨,下飯二色炙潤骨頭等食品„„糟蟹、熝肉蹄子”。可見杭州曆來有“下飯”作名詞的用法。這種名詞用法和有些方言的形容詞用法、動詞用法不同。

6、 扌扉、石扉(即拍,一是拍打意,一是分擘意)

《金瓶梅》一書,“扌扉、石扉”用得很多,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形音義三者都需要一番說明。

(1)那賊秃„„隻個亂打鼓扌扉鈸不住,隻顧扌扉鈸打鼓,笑成一塊。王婆便叫道,師父,紙馬也燒過了,還隻個扌扉打怎的?(八回 12 頁下)

按,例中“扌扉”和“打”意義相關,而且可以結合成詞。例中兩處“隻個……”都是“隻顧……”的意思。吳語“個、顧”可讀同音,如“個人”讀同“顧人”。

(2)西門慶道,……分付小厮把腌螃蟹扌扉幾個來。(三十五回 13 頁下)

按,吃螃蟹時,首先得把螃蟹的背殼和腹部擘開。是以,這裡的“扌扉”和“打”無關。而是分擘的意義,可能就是《水浒傳》二十七回“取一個[饅頭]拍開看了”的“拍”字。

那麼,“拍”字為什麼寫成“扌扉”呢?原來,《金瓶梅》一書,“拍手”常寫作“排手”,例如:

(3)那婦人哽咽了一回,大放聲,排手拍掌哭起來。(三十六回 11 頁下)

(4)(海鹽)子弟排手唱道,„„(四十九回 5 頁下)

按,“排手”即“拍手”,“拍”可作“排”,而“扌扉、石扉”和“排”形近,因而“拍”也寫成“扌扉、石扉”了。

(5)你休隻顧石扉打到幾時。(八回 12 頁上)

按,“石扉打”即“扌扉打”,形近而緻。這個“石扉打”及其他一些“扌扉打、扌扉幹、扌扉磞”的用例屬于褻詞,可能由拍打的意義引申而來。“拍(扌扉)”用作分擘開的意思,不常見,但在《金瓶梅》中用得不少。例如:

(6)仰扌扉炕上。(七十八回 4 頁上)

按,“仰扌扉”是仰卧着分開(腿)的意思。浙江餘姚人呂天成寫的《繡榻野史》都用“拍、拍開”語。《定海縣志》作“足發”,标作ㄆㄚ(引者按,用注音字母,沒法标出吳語入聲),注為“兩股展開曰足發腳”(《中國方志所錄方言彙編》第七篇 192 頁)。浙江富陽話也說“拍”(施關淦同志告知)。“拍”的分擘用法,還流行于浙江義烏、金華、武義、溫嶺、溫州等地。上海話也有“腳拍開”的說法(袁賓、陳剛同志告知)。可見“拍(扌扉、石扉)”主要是浙江地區吳語。

三 其他方言區用語舉例

所謂其他方言區,是指吳語以外的方言區,如湘語、贛語、粵語、閩語、客家話、官話等。現以“堂客、落後、墓生兒子、走百病兒、韶刀”等詞語為例說明如下:

1、 堂客(指已婚女賓)

(1)堂客到,打銅鑼銅鼓迎接。(七十八回 27 頁下)

(2)月娘俱令玉樓,打發了孝裙束腰,後邊與堂客一起坐的。(八十回 5 頁下)

按,今武漢話“堂客”泛指已婚婦女(朱建頌、劉興策《武漢方言詞彙》“親屬”類,《方言》1981 年第 2 期 157 頁)。今湖南話“堂客”也泛指已婚婦女(王顯同志告知)。江西豐城話、上饒話也說“堂客”。而山東話不說堂客。

2 、落後(即後來);晏(即晚)

(1)武大每日隻是晏出早歸,到家便關門。那婦人氣生氣死,和他合了幾場氣。落後鬧慣了,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簾子,關上大門。(二回 4 頁上)

(2)不想落後,爹淨手到後邊看見粉頭和一個蠻子吃酒„„(二十一回 6 頁下)

按,上舉例中的“落後”都是後來的意思。《金瓶梅》書中“落後”用得很多。今南昌話仍說“落後”(熊正輝同志告知)。四川奉節話也說“落後”(彭湃《四川奉節方言分類詞彙》,《方言與國語集刊》第七本 58 頁)。

又例(1)的“晏出早歸”,是晚出早歸的意思。“晏”是吳語口語,如“伊早晏會得來個(他早晚會來的)”等。今南昌話也說“晏”(姚振武同志告知)。

3 、墓生兒子(即遺腹子)

都說西門慶大官人正頭娘子,生了一個墓生兒子。就與老頭同日同時,一頭斷氣,一頭生了個兒子。(七十九回 23 頁下)

按,“墓生兒子”即遺腹子。河北成安話也說“墓生”:“妻懷孕而遽沒世,其子之生曰墓生”(《中國方志所錄方言彙編》第五篇 235 頁》).成安縣靠近河南省,今河南獲嘉縣附近都有“墓生兒子”的說法(賀巍同志告知)

4 、走百病兒(即元宵節婦女宵行)

(1)也不用轎子,伴俺每走百病兒,就往家去便了。(四十五回 5 頁下)

(2)娘留下我,晚夕還同衆娘每往妗奶奶家走百病兒去。(四十五回 8 頁下)

按,“走百病兒”,是元宵節婦女宵行的習俗。這種習俗及說法,北京、山東等地都有。明劉侗、于奕正合著的《帝京景物略》58 頁(北京古籍出版社)謂:元宵節“婦女相率宵行,以消疾病,曰走百病,又曰走橋。”明謝肇淛《五雜俎》卷二,30 頁(中華書局。下同):“齊魯人多以正月十六日遊寺觀,謂之‘走百病’。”可見,北京、山東都有“走百病”的習俗。謝氏書中同頁還說到,閩中上元燈市,也有“轉三橋”之俗。“轉三橋”與“走橋”的說法相類。

5、 韶刀(即羅唆、唠叨)

(1)玉樓道,我也隻說他六月裡孩子。金蓮道,這回連你也韶刀了。(三十回 8 頁下)

(2)西門慶道,怪狗才,忒韶刀了。(三十五回 17 頁下)

按,例中“韶刀”,都是羅唆、唠叨的意思,今蘇北寶應話口語還有此說法(劉堅同志告知)。

例(2)中“忒韶刀”是太羅唆的意思,“忒”是吳語口語,陰入。吳語口語隻說“忒”,不說“太”。

張惠英:《金瓶梅》用的是山東話嗎?

《金瓶梅俚俗難詞解》

小結上述三部分,試圖說明《金瓶梅》的語言是在北方話的基礎上,吸收了其他方言,其中,吳方言特别是浙江吳語顯得比較集中。我們不妨稱之為南北混合的官話。

我們知道,作為一種官話、共同語,人們可以從口頭和書面學習它,模仿它。而作為某個方言特有的詞語,就不可能像官話一樣為人所知。是以,隻有那些在不自覺中流露出來的特殊的即有差別特征的方言用語,才會給我們透露這位《金瓶梅》匿名作者的一點線索。當然,語言背景隻提供一個方面而已,而且,還需要還需要和書中其他有關描寫互相參證。此不詳。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原文載《中國國文》1985年第 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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