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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黛初見與慶蓮初見

寶黛初見與慶蓮初見

作者簡介:楊貴堂,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現為中國石化下屬企業員工。

寶黛初見與慶蓮初見
寶黛初見與慶蓮初見

作者

楊貴堂

把賈寶玉與林黛玉初見,和西門慶與藩金蓮初見相提并論,不是學标題黨,不是為了招罵,隻是想借此探讨一下古代小說的變遷,叙事藝術的發展。

尤其要強調的是,堅決避免拿古典小說、章回小說甚至通俗小說這樣的大而無當的概念,抹殺《紅樓夢》在叙事藝術上的創新和超越。

(一)

寶黛初見,在《紅樓夢》第三回,描述堪稱經典:

一語未了,隻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着,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着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着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着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縧;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登着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睛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縧,系着一塊美玉。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這是黛玉眼中的寶玉。這裡用的叙事手法,先是借鑒了古典戲曲中的“點上”,也就是人物(丫鬟)叫場:“寶玉來了!”之後人物進入舞台,進入故事内人物和故事外讀者視野。這時,出現了叙事停頓,兩次描寫人物心理活動,中間描寫人物形象,使得叙事時間遠遠大于故事時間。

還有就是,作者用了“幻筆”,用了脂批所說的多重皴染法——

第一回中,已有一僧一道,在對話中點出寶黛二人的前世來生,一個神瑛侍者,一棵是绛珠草,即将降臨人世,绛珠草将以終身之淚,償還審瑛侍者在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灌溉之情。

第二回中,又分别從冷子興、賈雨村口中,分别叙出寶玉和黛玉。

第三回中,王夫人特意向黛玉叮囑,寶玉頑劣,甯可遠着,不要招惹。

故事中人,雖是初見,讀者心中,早已有數。

更為重要的是,描寫寶玉外在形象時,叙述與感覺産生了分離,故事外叙述者在描述,用的卻是人物視角、人物感覺。

寶黛初見與慶蓮初見

接下來寶玉見黛玉,轉換成了寶玉的視角。寶玉按照賈母吩咐,離場見過王夫人,換了便裝之後,再次登場,又聽賈母招呼,見過黛玉。書中是這樣寫的: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厮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衆各别: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兩靥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這裡,“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暗中使用了倒叙,補出在賈母吩咐之前,甚至是在寶玉此前的第一次出場,已經注意到了黛玉,到“忙上來作揖”,又回歸正叙。

這裡有多條脂批,提醒讀者,作者在這時使用了人物視角:

不寫衣裙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黛玉之舉止容貌亦是寶玉眼中看、心中評;若不是寶玉,斷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

可以看出,《紅樓夢》叙事技法繁複,叙事藝術成熟,尤其是視角應用。《紅樓夢》是總體上使用第三人稱叙事,采用全知視角,而在具體叙事程序中,又根據情節需要,采用人物視角,清楚而得當。

(二)

崇祯本《金瓶梅》第二回,寫西門慶初見潘金蓮:

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将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簾子,自去房内坐的。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簾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着。婦人正手裡拿着叉竿放簾子,忽被一陣風将叉竿刮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浮浪。頭上戴着纓子帽兒,金鈴珑簪兒,金井玉欄杆圈兒;長腰才,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手裡搖着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流從簾子下丢與個眼色兒。

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娆的婦人。但見她黑鬒鬒賽鴉鸰的鬓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豔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袅袅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撚撚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白鮮鮮、黑裀裀,正不知是甚麼東西。

這裡也出現了叙事停頓,叙述者直接出面發表議論:“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着。”正是說書人口吻。

然後是場景描寫,可仔細分析當時情形:潘金蓮在門前簾下站立,西門慶從簾子下走過,一人在門内,一人在門外,這麼近的距離,況且又都不是安分的人,一直到潘金蓮手中的叉竿打到了西門慶的腦袋上,才發現彼此。

無論是故事的空間意識,還有視角意識,都是不清晰的。西門慶自潘金蓮門前走過,斷然不會等到叉竿打了腦袋、回過頭來才看到這麼“好一個雌兒”——他腦袋不曾被驢踢,眼晴也沒有被驢蒙眼罩着。

潘金蓮手裡拿着叉竿放簾子,一陣風來,婦人手擎不牢,叉竿打在西門慶頭上。西門慶這裡看到的潘金蓮,時值春天。清河縣并不十分炎熱,西門慶能看到的十分有限,斷然看不到“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看不到下邊一句不堪入目的東西。

寶黛初見與慶蓮初見

《水浒傳》電視劇上的畫面,是金蓮在樓上關窗,撐杆滑落,打在西門頭上,這樣似更合理。但前邊一段對金蓮的體貌特征描寫,基本上就用不上了。

有意思的是,書中這麼寫潘金蓮對西門慶的第一印象,“語言甜淨”,隐隐約約又用了人物視角:

當時婦人見了那人生的風流浮浪,語言甜淨,更加幾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卻在簾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才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歸房去了。

《金瓶梅》中,用到了心理描寫,并通過潘金蓮的語言,描述西門慶的行動——臨去時,回頭有七八次之多。

再到《金瓶梅》第三回,西門慶在王婆家中再次見到潘金蓮,視角意識增強了:

西門慶睜眼看着那婦人:雲鬟疊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布衫兒,桃紅裙子,藍比甲,正在房裡做衣服。見西門慶過來,便把頭低了。

(三)

《金瓶梅》故事是從《水浒傳》衍生出來。《水浒傳》第二十三回這樣寫西門慶與潘金蓮的初次碰面: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将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将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裡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意思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卻是一個妖娆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哇國” 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

這婦人見不相怪,便叉手深深道地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疼了?”那人一頭把把手整頓頭巾,一面把腰曲着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閃 了手?”卻被這間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裡水簾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 檐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這是小人不是。沖撞娘子,休怪。”那婦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個。”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都隻在這 婦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着八字腳去了。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入去, 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

你道那人姓甚名誰?那裡居住?原來隻是陽谷縣一個破落戶财主,就縣前開着個生藥 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迹,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 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是以,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覆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 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迹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這裡,空間意識和視角意識也還不是很清晰。不到一根叉竿的距離,潘金蓮專注于叉簾子,兩眼仰視,看不見西門慶,可以了解。但門是開着的,這麼近的距離,西門慶看不到潘金蓮,就不合理了。

但在這裡,小說叙事出現了有意的遮蔽,留下了懸念:從一開始,隻說是“那人”,随後由叙述者點出西門慶,補出身份來曆,也可算是“抖包袱”。

寶黛初見與慶蓮初見

話本小說,來自講史,一是有所本,說書藝人依據原來的曆史、傳說進行演繹,在市民集中的地方開場講說,掙錢糊口,而後由文人整理成書,發展出明清長篇章回小說。

美國學者浦安迪(Andrew H.Plaks)曾在北京大學演講,傳播他對明清長篇章回體小說的研究成果,後整理出版了《中國叙事學》,其中分析了《金瓶梅》的作者情況和藝術創新。

浦安迪寫道:《金瓶梅》的作者是誰,至今仍是個謎,學術界争論不休。明朝人沈德符認為是嘉靖間某大名士所作,推猜就是王世貞。而後引用了魯迅先生的話:

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義,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随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故世以為非王世貞不能作。

浦安迪進而認為:

根據我的研究,明清長篇章回小說的六大名著與其說是在口傳文學基礎上的平民體創作,不如說是當時的一種特殊的文人創作,其中的巅峰之作更是出自于當時某些懷才不遇的高才文人——所謂“才子”——的手筆。

明清之際,脫胎于說唱藝術的小說,正經曆着從聽的作品向讀的作品轉變,從藝人說唱到文人創作的轉變,從市民消遣向文人欣賞的轉變,小說叙事也從藝人的說唱角本向自足的藝術有機體轉變。作家逐漸将更多的精力轉向了小說叙事技巧,視角等現代小說遇到的問題凸顯出來。

從《水浒傳》到《金瓶梅》,再到《紅樓夢》,叙事藝術走向成熟。脂批稱贊《紅樓夢》:

真可壓倒古今小說,這才算是小說。

當代著名作家、學者格非所言:

在中國的小說發展中,《紅樓夢》的出現同樣标志着一種成熟的叙事方式的誕生。

可以說是準确判斷了《紅樓夢》叙事藝術的創新成就。分析慶蓮初見到寶黛次見面的不同描寫,可以管窺中國小說叙事藝術的發展規迹。

(文中引用《紅樓夢》文字及标點,除特别說明外,全部采用《蔡義江新評紅樓夢》,龍門書局2010年7月第1版。引用脂硯齋評語及标點,全部采用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增訂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8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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