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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0字長文,告訴你一個真實的襲人

第十六回脂批指出:“《石頭記》中多作心傳神會之文,不必道明,一道明白,便入庸俗之套。”

“不必道明”,有兩個原因:1、不能道明,因為一旦道明,就将陷入萬劫不複的“文字獄”深淵;2、這正是天才作者的偉大之處,真正最進階的藝術往往都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總是給觀者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

“不必道明”的兩個原因,反映在夢中人身上,也呈現兩個方面:1、有的夢中人總顯得神神秘秘,似乎隐藏着些什麼,如秦可卿、黛玉等等;2、除了極少數之外,很多夢中人忠奸難辨,善惡難分。這也正符合人性複雜的本質、社會紛繁的現實一一幾乎所有人都很難簡單地用忠奸善惡加以區分,同樣一個人,評價很可能出現兩極化,正如俗語所雲,關公也有死對頭,曹操也有好朋友。

由于作者從不輕易對夢中人下定論,再加上“紅樓夢未完”,文本中很多問題成為懸案,衆說紛纭,莫衷一是。惑奸讒抄檢大觀園,怡紅院内誰是向王夫人告密之人,就是其中一例。

王夫人逐晴雯、芳官、四兒,自稱“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裡”,而僅僅在幾天之前,王夫人還不确定那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是不是晴雯。對于晴雯自己說的“我不大到寶玉房裡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她也“信以為實了”。晴雯、芳官、四兒被逐後,連寶玉都奇怪:“咱們私自玩話,怎麼也知道了?”是以,寶玉身邊一定潛藏着告密者。

那麼,誰又會是那個告密者?我們不妨在仔細研讀文本和脂批的基礎上,從整體出發,采取排除法,看看最後誰最有可能是那個讓我們“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告密者。

首先可以排除那些被逐出大觀園的,如晴雯、四兒、芳官等,由于襲人曾在第三十四回進谏過王夫人,很多人自然而然會認為襲人就是那個告密者,那麼,告密者真的會是寶玉身邊最大牌丫鬟襲人嗎?

别冤枉了可敬可愛的襲人

對于襲人,常有一種誤解,認為她奴才相十足,奸滑、有城府,甚至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但這是大大冤枉了襲卿,第二十一回回目直接稱襲人為“賢襲人”,脂硯齋批道:“當得起”。第五回襲人的判詞“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歎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脂批指出:“罵死寶玉,卻是自悔。”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脂硯齋又評襲人“不獨解語,亦且有智。”、“可謂賢而多智術之人”。第二十八回脂硯齋回前總批提示佚稿部分中,“(蔣玉菡)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說明襲人并非薄情寡義之小人。

脂硯齋還從與其他夢中人作對比的角度,間接盛贊襲人。如果說平兒是作者喜愛的、近乎完美的夢中人,應該沒有争議吧。第二十一回,賈琏趁搬出去齋戒之機,與多姑娘胡來。齋戒結束之後,整理鋪蓋的平兒抖出一绺青絲,為懼怕醋妒的鳳姐的賈琏遮飾過去,脂硯齋對此批道:“好極!不料平兒大有襲卿之身分,可謂何地無材,蓋遭際有别耳。”,就間接盛贊了襲人。又比如晴雯,第八回寶玉問及自己特地留給晴雯她愛吃的那碟豆腐皮,晴雯直接就回應是李嬤嬷拿回去給孫子吃,脂硯齋同樣也間接盛贊了襲人:“與後文襲卿之酥酪遙遙一對,足見晴卿不及襲卿遠矣”。

“深知拟書底裡”的脂硯齋從首批到尾,在未看完通部書的情況下,對小紅之類的次要角色(作者多次增删,有的次要角色的人設也發生颠覆性變化),在最初作批之時,或許有誤解之處,但對于位列十二钗又副冊之首的“又钗副”襲人,肯定是了然于胸,其批語的權威性不容置疑。而且,作為作者的知己,脂硯齋幾乎全程參與了文本的創作,她如此反複不吝溢美之詞一直贊揚襲人,如果再質疑襲人,難道除了作者,還有誰有足夠自信認為自己比脂硯齋更“深知拟書底裡”?

第二十二回脂批指出:“将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筆人本旨矣。”應作黛玉看的賈寶玉,最終跳出紅塵,出家為僧,他的“情不情”并不是四大皆空,而是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萬民,悲天憫人,即情僧;應作寶钗看的甄寶玉,他最終的“情不情”則更接近于“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山中高士晶瑩雪”的寶钗之境界,即以出世之心入世,不為物羁,不為媚俗,而自成高格。賈寶玉最終所達到的境界,與寶钗所隐喻的是相通的,呈現在“表裡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就是二寶是“一對兒”,兩人有所謂的“金玉良姻”。

寶玉,“行為偏僻性乖張”,要想達到最終“情不情”的境界,并不是一蹴而就。除了人生曆練外,在假借意在“使閨閣昭傳”的文本中,還需要身邊如“無價之寶珠”的未出嫁的美好女性言傳身教,規引他達到“情不情”之境界。将寶玉、黛玉和湘雲“三人之長并歸于一身(第二十二回脂批)的寶姐姐,擁有“冷香丸”之境界,安分從時又不失“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之雄心,無疑是最佳人選。

但是,寶姐姐的小姐身份,決定了她不可能在嫁給寶玉之前與他朝夕相伴,常正常勸,而“為钗副”(脂批)的襲人作為寶玉身邊的大丫鬟,在“金玉良姻”實作之前,剛好具備了這些條件。襲人的言行,将深刻地影響寶玉。

請看文本是如何描寫襲人,脂硯齋又是如何評價襲人:

“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隻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隻有一個寶玉。隻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谏寶玉,心中着實憂郁。”脂硯齋感歎道:“世人有職任的,能如襲人,則天下幸甚”。寶玉是作者的“自寓”(脂批),寶玉身上多多少少有年少時分的作者的影子,與作者有深厚感情的她也感同身受,多年以後,當她作批時,依然感慨萬千一一“我讀至此,不覺放聲大哭”,可以想見襲人擔此重任将承受多大的壓力、付出多大的心血。

“心中眼中隻有一個寶玉”(第三回),無時無刻不在關注着寶玉,哪怕他身上少了一丁點什麼,她也一清二楚,比如第十七回大觀園題對額,大展詩才的寶玉赢得了嚴父賈政的歡心,賈政的小厮不要賞錢,要寶玉身上的所佩之物,回來後,襲人很快就發現了,脂批指出:“襲人在玉兄一身無時不照察到”;恪盡職守,心甘情願為寶玉奉獻所有,寶玉“憑着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裡這些活計上的人作。我又弄不開這些”,襲人“說不得自己隻好慢慢的累去罷了”,脂批又指出,這是“癡心的情願”。襲人是值得稱賞的,任何時代都需要像襲人這樣忠職盡責之人,不可以脫離時代背景,随意為襲人這樣的人貼上奴才相的标簽,更不能苛求她去反抗那個行之數千年的體制,她隻不過是個進階女仆。

襲人是怡紅院的頭牌丫鬟,深得寶玉的寵幸和信任,擁有相當的權力,但她從未濫用這權力,欺淩、打壓下面的丫鬟,更沒有借此排除異己。比如晴雯,因為襲人與寶玉有雲雨情,一直耿耿于懷,明裡暗裡譏刺她,第三十一回,晴雯頂撞寶玉,将怒火延燒到前來勸架的襲人,又扯上了此事,盛怒之中的寶玉,準備回王夫人,要攆走晴雯,襲人還是不念舊惡一一晴雯對她的一再冒犯,執意苦勸之後才攔住了他。

她總是寬厚、和順、包容,如第八回,寶玉醉歸,問起早上交代茜雪泡的楓露茶,卻已被李嬷嬷喝了,醉意朦胧的寶玉一氣之下,摔了茶鐘,并立刻要去回賈母,攆他乳母。正在裝睡的襲人,連忙起來解釋勸阻,并回複賈母所遣之人是自己不慎失手打碎了鐘子,并力勸寶玉不要攆走李嬤嬷,脂批感歎道:“現成之至,瞧他寫襲卿為人。”;第十九回,襲人從家裡回到怡紅院,寶玉為她留着的酥酪卻已經被奶媽李嬷嬷吃了,襲人騙寶玉說“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足鬧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擱在這裡倒白糟蹋了。”脂批又指出:“與前文失手碎鐘遙對,通部襲人皆是如此,一絲不錯。”

即使在取得王夫人信任之後也是如此,如第五十一回,是在王夫人給予襲人準姨娘待遇之後,在襲人奔母喪期間,晴雯擅作主張攆走偷平兒蝦須镯的墜兒,而襲人回來并沒有說什麼,隻是說太急了些。

如果說,一個僞裝的好人形象,可以蒙蔽一時,蒙蔽少數人,但不可能蒙蔽永遠,蒙蔽所有人。第二十一回,寶钗“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襲人)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脂批指出:“此是寶卿初試,已下漸成知已,蓋寶卿從此心察得襲人果賢女子也”;第二十六回,寶玉因遭魇魔法而生病,病好後,史太君論功行賞,小丫頭佳蕙私底下為紅玉抱屈,提到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脂批指出:“确論公論,方見襲卿身分”。

鳳姐和黛玉都是何等聰慧之人,黛玉更是一向“孤高自許,目無下塵”,但她們也對襲人稱贊有加,如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命鳳姐從她月例中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給予她準姨娘的待遇。鳳姐笑推薛姨媽道:“姑媽聽見了,我素日說的話如何?今兒果然應了我的話。”薛姨媽道:“早就該如此。模樣兒自然不用說的,他的那一種行事大方,說話見人和氣裡頭帶着剛硬要強,這個實在難得。”;第二十回,李嬷嬷尋機排揎襲人,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嚷呢。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他,可見老背晦了。”脂批也指出:“襲卿能使颦卿一贊,愈見彼之為人矣,觀者諸公以為如何?”襲人之好,顯然不是僞裝出來的。

說襲人為了姨娘之位,不擇手段,引誘寶玉,不但脫離了時代背景,也脫離了文本和脂批。第六回,襲人和寶玉同領警幻之訓,脂批指出:“寶玉、襲人亦大家常事耳”。而且,寶玉與襲人同領雲雨情,是寶玉強襲人,而不是襲人主動,襲人之是以同意,是因為“賈母已将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理”,脂批指出:“寫出襲人身分”。第六十五回,興兒向尤二姐、尤三姐介紹家族情況,提及“我們家的規矩,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伏侍的”,是以,作為寶玉的性啟蒙老師,這本來就是襲人的職責之一。

第七十八回,晴雯對偷偷前來看她的寶玉傾訴自己的冤屈:“我雖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太不服。”第二十回是在第六回寶玉和襲人初試雲雨情之後,李嬤嬤排揎襲人,罵她“一心隻想裝狐媚子哄寶玉”。也許有人會據此認為,這不明擺着襲人就是勾引寶玉的狐狸精,但脂批又指出:“活像過時奶媽罵丫頭,在襲卿身上去叫下撞天屈來”、“看這句幾把批書人吓殺了”。

襲人亦如寶钗,“天性從禮合節”(第二十二回脂批),老祝媽要将葡萄摘下,讓襲人嘗鮮,襲人拒絕,并正色告訴老祝媽,上頭還沒供鮮,不能壞了規矩。“從禮合節”的襲人有自知之明,從不得隴望蜀,作非分之想。第十九回,襲人為勸谏寶玉,哄騙寶玉家人要贖她回去,最終寶玉接受了勸谏,挽留住襲人,寶玉笑道:“你在這裡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脂批指出:“調侃不淺,然在襲人能作是語,實可愛可敬可服之至,所謂“花解語”也。”、“`花解語'一段乃襲卿滿心滿意将玉兄為終身得靠,千妥萬當,故有是。餘閱至此,餘為襲卿一歎。丁亥春。畸笏叟。”

王夫人在“品擇了二年,一點不錯了”(第七十八回)以後,于第三十六回給予她準姨娘的待遇。之是以不明說,是因為一一“一則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又恐說耽誤了書;二則寶玉再自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在王夫人給予她準姨娘待遇、越發看重她之後,襲人也心領神會王夫人的苦心,“越發自要尊重。凡背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昵”。

是以,襲人溫柔和順,與人為善,包容廣大,從規守矩,安分守己,雖然有人生追求,也有七情六欲,但總能控制欲望,适可而止。她的為人處世,在相當程度上就是薛寶钗的翻版,是以,“為钗副”(脂批)的襲人,足以擔當引導寶玉達到“情不情”境界之重任。

王夫人“已經快五十歲的人,通共剩了他(寶玉)一個”(第三十四回),沒有誰(包括賈政)比她更關注、更在意寶玉的未來。知子莫若母,賈母(文本“寫假則知真”,拙文為了叙述友善,也“寫假則知真”,不寫及甄夫人和甄老太太)也“深知寶玉将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第七十八回),王夫人豈有不知之理?是以,為寶玉找善于勸谏而不是一味迎合的妻妾顯得尤為重要。“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從未逢迎着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隻有死勸的。”(第七十八回王夫人語),再加上襲人還有以上近乎完美的優點,才讓她在丫鬟如雲的怡紅院中脫穎而出,赢得了王夫人的賞識,奠定了自己在怡紅院中不可撼動的地位[注1]。是以,第七十七回,襲人對寶玉說,晴雯“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絕不是她自我誇大。

襲人其實早已達到作為丫鬟所能達到的巅峰,即使再去告密也謀取不到更大利益,是以,她沒有必要去告密,同時,告密者無中生有說晴雯與寶玉不清不白,也不符合文本關于襲人的人設。而且,如果襲人真的如有些論者所認為的那樣,是一心總想往上爬的奸邪的心機女,那麼,她怎麼可能愚蠢到去做這種畫蛇添足之舉?!

作為文本中最重要的兩個隐喻載體一一钗黛,襲人的生日與黛玉同日,又與寶钗同庚,襲人在文本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寶玉初試雲雨情的對象是襲人,襲人是寶玉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襲人年長,一直規勸性格偏僻乖張的寶玉,又是他的人生導師;襲人無微不至地照顧寶玉,又像是他的母親。

寶玉最終的結局,當然并不是王夫人所期望的,但這一切完全不能歸咎于襲人,因為這同樣也不是襲人所想看到的。“堪歎時乖玉不光”,已經暗示,在暗藏正統與非正統之争的文本中,寶玉的悲劇成因在于非正統取正統而代之的所謂末世時運。寶玉達到“情不情”的境界,而不是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成為社會的“陶瓷碎片”,或許襲卿應當記一大功。

“花氣襲人知晝暖”[注2],原句“花氣襲人知驟暖”出自陸遊名詩《村居書喜》,作者改驟為晝,自有其深意一一當襲人不得不離開寶玉,正統之“暖晝”就結束了,非正統之暗夜開始了。

雖然最終隻有“隻恐夜深花睡去”的史湘雲,和同樣有現實原型的夢中人麝月一道,陪着作者,熬過漫漫長夜,但脂批指出,寶玉是作者的“自寓”,是以,不論襲人是作者生命中曾經存在過的真實之人,還是隻是以夢幻形式呈現的文本中的夢之幻影,襲人都是珍藏在他心中的美好女性,影響着他的言行舉止,甚至塑造着他的為人處世的方式。

作者無疑是末世的受害者,而末世将“花氣襲人”的珍珠(襲人原名)毀滅,作者腸斷心摧的痛楚,不言可知。多年以後,作者在悼紅軒中,将要灑下多少“辛酸淚”,才能藝術再現襲人這位品貌兼具、對他一生具有深遠影響的女性。

注1、第七十七回,襲人安撫正因晴雯等被攆走而悲恸欲絕的寶玉,寶玉說,階下好好的一棵海棠花春天時無故死了半邊,果然應到了晴雯身上,襲人回應道:“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絕不是她自誇,或者耍什麼心機。

注2、寶玉改花珍珠為花襲人,是因為這句詩。作為文本中完美處世智慧象征的寶钗,深取襲人,脂批指出其象征物“冷香丸”之寓意一一“這方是花香襲人之正意”,與襲人之“花氣襲人”互相對應。

第二十八回,寫蔣玉菡行酒令,拿起一朵木樨來,念道:花氣襲人知晝暖。木樨,即四季桂,四季都開花,是以,這句詩隐喻花襲人在時,如“暖晝”般的富貴就像四季常開的木樨,似乎永不凋零。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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