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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賈寶玉為什麼在脂粉堆裡長大?原來大有深意

寶玉,堂堂男兒身,卻愛在脂粉隊裡混、愛吃人嘴上擦的胭脂、愛調脂弄粉、愛紅等等,這又是寶玉一大令人難以理喻之處。

當然,寶玉這些怪癖是為了表現他生性怪谲、“行為偏僻性乖張”。除此之外,很容易将寶玉的這些怪癖與淫挂鈎,視其為淫魔色鬼,比如文本第一次提及寶玉與這些怪癖有關的行為是在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冷子興說,天生自帶美玉的寶玉在周歲抓阄時,無數物件偏不取,隻取脂粉钗環,令賈政大怒,認為将來必是酒色之徒。

如此解讀似乎也不無道理,因為“深知拟書底裡”的脂硯齋在第十三回的批語中稱贊,《紅樓夢》“深得金瓶壺奧”,小說研究史中也有一句“常談”一一“沒有《金瓶梅》,就沒有《紅樓夢》”,二者之間确實頗有淵源,也有很多相似之處。

那麼,寶玉就是另一個西門慶,而《紅樓夢》就是《金瓶梅》的翻版,差別隻在于《金瓶梅》表達的是成人之性,《紅樓夢》則是少年之情;《金瓶梅》中多是寫性寫實,而《紅樓夢》中則寫情寫意。

但是,如此一來,《紅樓夢》僅僅隻是“大旨談情”之作,又怎麼稱得上“打破曆來小說窠臼”(第一回脂批)?

紅樓夢:賈寶玉為什麼在脂粉堆裡長大?原來大有深意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兩個女先兒應賈母的要求,先大概說了一段新書《鳳求鸾》的原故,賈母雖然沒有聽過這個新書,但馬上猜出故事的結局,并批駁這類才子佳人的小說都是千篇一律,這是繼楔子中所謂的作者石頭對空空道人雲“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以緻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之後,文本對才子佳人的小說所作的又一次批判,這在“筆筆不空”(脂批)的文本中,是極為罕見的,作者也借此強烈暗示,以寶黛钗之間的情感糾葛為主線的文本,看似“大旨談情”,其實并不是才子佳人老套的重複,而是另有深意。

而且,以夢幻形式呈現的文本,是“表裡皆有喻也”(脂批)的“滿紙荒唐言”,讓一切皆有可能,性别也不再泾渭分明。脂硯齋在第一回回前總批的批中就指出:“何非夢幻?何不通靈?作者托言,原當有自。受氣清濁,本無男女之别。”文本之第一正人賈寶玉是否就是“須眉濁物”也存疑,如第十七回回前總批稱其為“諸豔之冠”;第十八回,元妃歸省慶元宵,寶玉所得賜物亦同寶钗、黛玉諸姐妹等,脂批指出:“此中忽夾上寶玉,可思。”;第三十九回,文本提到“大觀園中姊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脂批又指出:“妙極!連寶玉一并算入姊妹隊中了。”等等。

在性别模糊的夢幻紅樓中,寶玉的男性身份都有“問題”,也意味着寶玉這些偏女性化的行為與淫無關。

脂批反複強調,“是書勿看正面為幸”,是以,這些怪癖除了在刻畫寶玉與衆不同之外,在風月寶鑒背面一定另有深意。

紅樓夢:賈寶玉為什麼在脂粉堆裡長大?原來大有深意

其實,隻要細細品讀文本第一次提及寶玉與這些怪癖有關的行為一一周歲抓阄,就會發現,寶玉的這些怪癖在“作者托言,原當有自”的夢幻文本中真不簡單。冷子興剛一繪聲繪色描述完,作者就馬上借“巧筆奇言,另開生面”(脂批)的“賈雨村言”一一正邪兩賦人物論加以強烈批駁。冷子興接雨村的話,說:依你說,成則王候敗則賊了”,似乎有點牛頭不對驢唇,讓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但自诩“讀書識事,有緻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的賈雨村不但不加以批駁,反而表示完全贊同,并馬上提到甄寶玉。

脂批指出:“凡寫賈寶玉之文,則正為真寶玉傳影”,是以,可以說,冷子興和賈雨村之間的對話其實始終不離怪癖纏身的寶玉,而“筆筆不空”(脂批)的作者僅僅為了寶玉的怪癖就如此不吝筆墨、大費周章,已經暗示寶玉的所謂怪癖其實是大有深意。那麼,寶玉的所謂怪癖的深意又是什麼呢?

賈雨村的正邪兩賦人物中出人意料地含有陳後主、唐明皇和宋徽宗這三位具有亡國意涵的君王以及冷子興似乎與話題無涉、令人莫名其妙的“成則王候敗則賊”,都暗示寶玉愛女兒以及愛在脂粉隊裡混等等怪癖,其實都與殘酷的政治鬥争的成敗有關。名為意在“使閨閣昭傳”的文本中居然出現了“虎兕相逢大夢歸”(第五回元春判詞)、“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第八回“金玉初聚”)和“雙懸日月照乾坤”(第四十回史湘雲之酒令)等句,原因也正在于此。

紅樓夢:賈寶玉為什麼在脂粉堆裡長大?原來大有深意

封建社會是男權中心的社會,在漫長的中國封建時代,除了極少數曆史階段,絕大多數時候,女性都處在社會邊緣位置,遠離公權力的中心。在獨特的紅樓文本中被“甄士隐”的政治鬥争就是發生于男性之間的權力鬥争,慘烈的鬥争讓整整一個時代動蕩不安一一“忽新忽敗,忽麗忽朽,已見得反覆不了”、“功名升黜無時,強奪苦争,喜懼不了”(第一回脂批),最終的結果就是“地陷東南”即離天塌已不遠的末世,多少無辜生靈是以遭殃,即第八回“金玉初聚”時所謂後人嘲戲之詩中所雲“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具菩薩之心”(脂批)的作者,顯然對如此強争苦奪的男性世界持否定态度,于是,他就反其道而行之,獨出機杼,創造出一個純淨的女性世界予以調侃寓言。

但是,女性結婚之後,要面臨撫養子女的壓力,重重生活重壓之下,越來越老于世故,越發失卻少女時代的天真爛漫,正如寶玉所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第五十九回),顯然不再适合承擔純真女性的角色。

于是,青春未婚少女便成為最佳選擇。但是,中國文化傳統是内斂含蓄,讓一個女性夢中人去贊歎女性無與倫比的純淨之美,不僅有點“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嫌疑,也有違中國文化傳統,讓文本第一正人以男性形象出現并承擔這一重任,顯然是不二的選擇。

紅樓夢:賈寶玉為什麼在脂粉堆裡長大?原來大有深意

寶玉關于女兒的奇言妙語一一“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個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号還更尊榮無對的呢!”,其實就是作者通過寶玉傾力歌頌女兒的純淨之美,來反襯強争苦奪的男性世界的醜惡。是以,寶玉的那些怪癖,既是他親近純淨少女世界的緣由,也是作者借以調侃寓言的“道具”。可以說,寶玉的那些怪癖就是作者所作的大有深意的“荒唐言”。

也許,足夠“細心體貼”的讀者會有疑問,青春少女終歸是要長大嫁人的,那豈不也成為“魚眼睛”?其實這是所有時代的人必然會有的刻骨銘心的人生傷悲一一總是不得不與美好純真的青春時代告别,也正是大觀園諸芳流散、紅樓悲劇的内在重要邏輯之一。

還有,寶玉尊敬的女性長輩,比如七老八十的賈母、已到中年的太太王夫人等等,難道就不是“魚眼睛”了?其實,寶玉關于女性人生三階段論同樣也隻是作者借以調侃寓言的“道具”,大可不必“膠柱鼓瑟”,要知道,作者艱難跋涉于“文字獄”密布的時代叢林,用“賈雨村言”實作“甄士隐”,有多難!

從寶玉的那些怪癖中,我們可以感受到《紅樓夢》是刀尖上的舞蹈,作者在展示他超凡文學技巧的同時,也付出了超凡的努力,幾乎是以飛蛾撲火式的悲壯完成了人類文學史上最絢爛的一次燃燒,正如脂批所雲,“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石頭記》中的“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失落無考”,但脂批指出:“據餘說卻大有考證”,那麼,寶玉偏女性化的行為裡“甄士隐”了一個由男人之間的政治鬥争所導緻的末世具體所指為何?從文本整體出發,寶玉這些看似反常的行為是否還有更深的意涵?下一篇拙文将對此作進一步探讨。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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