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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散文|抹不去的記憶

文/金仁志

當代散文|抹不去的記憶

大伯

我大爹是個棉匠,至于大伯解放前是如何到部隊的在我心裡卻是個謎,因為幾位叔伯與我父親生前都未在我面前提及。我猜測最大的可能是生計所迫。

我羨慕大伯,因為大伯是個軍人。一身軍帽軍裝,立在哪,就是一副威武不屈相。解放後的軍人離戰争年月不遠,加之政治需要宣傳軍人的勇敢及江山的來之不易,那時的軍人差不多就成了“英雄”的代名詞。當我讀書時獲悉軍人有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時,心裡便想,真能踐行這樣的精神,還愁幹不成一番事?

我敬佩大伯。他一生從未進過校門,卻能與人通信。他寫的信雖很短,幾段話,長的段落話也不多,其間還夾雜着錯别字,但,這是一個文盲在戰争間隙自修自學的成就。他的裁剪技術也是在部隊自學的,以至退休後還被桐城的一家服裝廠聘為技師。都道部隊是大學堂、大熔爐,我曾受大伯的影響,辍學後就誕生過從容報國的願望;可惜我是家中獨子,父母硬不答應。

至今我仍念想大伯。從上海一零一廠退休後,他學會了太極拳、太極劍,仗劍而行,一副俠客形象。幾次客居我家時他都帶着劍,在門前修習,引得莊上人圍觀。習武之人重道德,講情義。有年我送他從安慶返滬,買好翌晨的船票,時間還是上午,大伯興奮地帶着未滿二十的我到他安慶的老戰友家,鄭重向戰友介紹:“這就是我的小侄子。”是夜,我陪大伯在安慶住了一宿,臨睡前,大伯看着我脫鞋、解衣,塞給我兩張拾元人民币,說,回去買雙新鞋,買件新衣。那年頭拾元錢是個大數字,翌晨,臨上船分别,在檢票口,又硬塞我拾元,說,回去買條新皮帶。卻不料,那平平常常的分别竟成了我與大伯的永别!

我更憐憫大伯。前任大媽因故改嫁後育有五個子女,大伯得知後才明白是自己無生育能力。我非醫生,不知大伯的不育症與他過的殘酷的戰争生活有沒有關系。大伯一生無兒女,我本想等我條件稍好即接他與後任大媽回鄉下過,不料一九八五年國慶那天,大伯猝死于腦溢血。

但,現今的我對大伯曾參加的戰争卻并不完全贊同——“一将功成萬骨枯”。大伯能在槍林彈雨中的存活固是個人的幸事,可那些枯了的萬骨、他的那些戰友們卻是不幸的。他們活着時也有自己的親人、夫妻與家人,為何非要萬骨皆枯?戰争不是遊戲,那是不盡的犧牲與苦難,是國與家共同的不幸,更何況現代毀滅性的戰争。如果不是反恐,各國和平相處真的就那麼艱難?可我轉念又想,那時如果不是那些死去的戰友拼了性命,和平的日子也真難以到來。——“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和為貴”。這,都是中國古語。

二叔

閑暇整理舊箧,見三十多年前二叔寫給我父親與我的信,毛筆小行楷,清超絕俗,藏鋒恰到好處又妙不可言。舍不得丢,仍珍藏着。

二叔給我的信共有十三封,卻惜二十多年前拆老屋建房時不慎佚失。那是他得知我因貧辍學,再三鼓勵我自學,并告訴我他自習書法的經驗與心得。二叔的字結體奇特,間架嚴謹,顯然是臨過魏碑的。我曾偷空臨過幾個月的帖,個中原因就是羨慕二叔的字。後來二叔知我決定自習走鋼絲繩的文學,給我的信就少之又少了。我曾猜想:二叔或有讓我完成他未竟事業的想法。

二叔是解放後的中專生,農校畢業,在當時算是高學曆。五十年代,他與二嬸都曾在鄉下教過書,但無奈那時的政治風雲激蕩變化,他的工作也随之變動不居。從安慶調到蚌埠,又從蚌埠調到現今的滁州,臨退前是滁州市種子公司的機關秘書。能在他的那樣的一個時代堅守書法,足見二叔不肯與病态時代的病态人們同流合污,你争我鬥,他胸中自有他的理想。“書如其人”,意思是人品決定書品!

二叔與二嬸共育有兩男兩女,還有我情婦奶也由獨子的他贍養,加上二嬸的外婆(二嬸隻有姊妹倆),二叔夫婦倆的工資要養活包括他倆在内的八個人,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那個年代的從業人員必須緊跟形勢,必須認真工作,誰也不敢在工作之餘從事第二産業或撈取什麼灰色收入。沙漠裡沒有花花草草,太大的生存壓力誰能成就什麼事業?做事業之人,都巴不得有個寬松環境,心理上無壓力,心态平和,思維才能開闊,才有可能開拓、創新。無奈,八個人的柴米油鹽、衣食住行,太多的瑣事牽扯着二叔的精力,束縛着他創造的翅膀。

當代散文|抹不去的記憶

親情與真情一樣都是動詞,都需要人去無條件付出,是以,親情與真情一樣是金錢買也買不到的。在做事與做人之間,二叔先選擇了做人。隻有先把人做好了,盡了人子與人父之責,然後才好安安心心做事,想到這,真為像我兒子一樣的獨生子女們憂心忡忡:二孩政策已放開,當我們這代人都老了,他們的生存壓力也不小,他們能使自己的事業有所創造與創新?

二叔曾在給我的信中感歎自己倘能多擠點時間。差不多就有了自己的書體。其實,生活中的他是成功的——夫婦倆養活了一家八口人,,盡了人子、人父之責。成與敗是功利社會的看法。尤其是在他那個時代,多少人都“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有多少人成就了名山事業?曆朝曆代,又有多少布衣百姓名垂千秋呢?

人,不必太苛求自己,不必因小小的瑕疵而自責。想到這,我恍然明白:二叔并非在慨歎自己,他若真的慨歎自己又何必要與我說?他既告訴了我他的慨歎,分明是在警醒我——人,應有“無一事敢馬虎,無一日敢懈怠”的精神。

二叔,我曾誤解過你,但現今,我了解了你的苦心!謝謝二叔!

三嬸

三嬸生于蘇北鹽城的建湖,幼随父母到滬上經商便落腳上海讀書。解放後,我大奶奶與大伯均在上海,三叔就轉業到上海,在普陀區中山北路一所國小教書。其時三嬸已任教那所學校。那時軍人在全國都吃香,上海小姑娘心中擇偶的第一标準便是軍人。盡管我三叔文化不高,但還是被讀過高中的三嬸看中,他倆很快便組成了一個幸福的小家庭。

然而,好景總是不長。三叔因原服役于投誠部隊而背黑鍋,三嬸因是知識分子被定為“右派”。更為不幸的是一向剛直的三叔因病加上怨氣不得出,一病不起。盡管三嬸為治三叔的病,一天曾花費那時的一百多元,無奈,搶救治療無效,三叔還是卒于一九六八年。三叔病故後,三叔的骨灰三嬸卻沒辦法安置,扔進江海我大奶奶不同意,自己更不忍心,于是隻好寫信托我父親帶回老家安葬,讓三叔魂歸故裡。而那時我的堂兄剛滿十三歲,兩個堂姐更年幼。三嬸那時才三十多歲,容顔與學問都不賴,但三嬸誓不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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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三個年幼的孩子要飯吃,要書讀,病了要錢醫,自己又被剝奪了工作和工資,日子怎麼過?孩子們怎麼辦?三嬸被逼無奈,一狠心,拜師學會了縫紉。白天挨鬥,晚上給他人縫衣裁褲,就這樣,硬将三個孩子拉扯大,還把三個孩子的書讀了。三嬸平反後第一次攜子女回鄉祭奠三叔時哭得淚人似的,像不知受了多少苦難多少痛苦多少委屈,一個勁地喚我三叔:“金淩啊金淩啊,我和孩子們來看你了。”再沒半句其它言語。

我父親生前常說,你三嬸要在以前那是要立牌坊的。而我以為三嬸在我心裡是另一座豐碑——做人,就理應承擔人應盡的責任,理應有愛與奉獻的實際行動。這,或也就是人活着的意義,人生的意義。一個人,如果連人都做不好,還能做好什麼事?

三嬸平反後返聘到一所國小任教,她手頭上是寬裕了些可那是我堂兄已談朋友即将辦婚禮,兩個堂姐也都到了該成家論嫁的時候。她處在急用錢的關口,但洞悉我務農的父母正值兒荒期,便不時接濟我家。她要是活到今天,無論如何也理應位列道德模範。中國好人榜的。卻惜命苦的三嬸晚年患上敗血症,四年後死于敗血症。

人言上海人小氣,瞧不起鄉下人,那真是一孔之見,冤枉了上海人。

得知三嬸的病情,有回出差我特意彎道去了趟上海。我到醫院看望她僅花了不足百元,她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說我買的補品如何如何的好。

父親

解放前,父親在那時的省城安慶當店員,常年與三教九流打交道。務農是解放後的事。因為從未進過校門,大字不識一簍,在曆次社會變數中,精明的父親都與正式工作失之交臂,隻好老老實實務農。

父親三歲時,我爹爹在桐城青草塥做鞭炮時因故去世;十三歲時我奶奶因病去世,幼喪父母後,飽一餐餓一頓的生活使他落下胃病。究竟是什麼胃病,家中缺錢他一直都沒去就醫,也就不清楚是什麼胃病;我隻知道大集體時他經常是上工不久即不得不手按着肚子回家歇息。那時他出工的工分少,年底隊裡分紅自然也拿不到多少錢。可我有三個姐姐,一個妹妹,一家七口的生活過得異常艱難。家中沒錢治父親的胃病,還是母親按四處打聽到的一個偏方,陰差陽錯地治好了父親的胃。也因家中缺錢,隻有獨子的我與妹妹進過正規校門。

包産到戶時父親的身體已康複,他如晨雞,起早摸黑地勞作,别人抛荒的田地他搶着插,還帶着兩個姐姐(那時大姐已出嫁)四處墾荒種地。有兩年糧價高,家中收入頗豐,不料,一九八三年大水,小妹意外溺水身亡,我被迫辍學。辍學後的我随父親與兩個姐姐耕田種地,收成的确不錯,卻無奈稻價上不去,化肥、農藥卻上漲,一年下來,包括母親養豬養雞養鵝養鴨的收入也餘不了錢。于是父親又别開财路,買來軋面機,農閑時加工面條,賺點加工費。即便如此,我們一家也未過上溫飽生活。

一家人起早貪黑地勞作還解決不了溫飽,連我的一點學費都繳不起。那時我就納悶:這世上的錢流到了哪?都去了誰家?

當代散文|抹不去的記憶

父親的精明我是早就領教過的,他自己讀不了信也寫不了信,就找人代讀代寫,與叔伯保持通信聯系。一九八五年秋,父親為我的出路,努力找人,将我送進村辦彩印廠上班。翌年,彩印廠倒閉,又是在父親的努力下我進了鄉塑膠廠上班。那時的鄉村企業是家庭作坊式的,家族制的,工資少得可憐且時有時無,我不顧父親的反對毅然放棄那份工作,外出闖蕩。後來我自己跑業務,自己辦了塑膠制品廠,父親依然種着田,農閑的父親想為我幫點忙,可因沒文化,幫不上。于是,父親感歎:“我老了”。其實那時他未滿花甲。

父親虛歲六十那年,意外得了中風,留下腿腳不便的病根,八年後卒于突發腦溢血。父親要是活到今天,一定想不透他曾視為命根子的田地被我抛荒後又被流轉了,想不透而今的農業竟與那時是如此地南轅北轍。父親過世後的這十幾年,我一直努力想為父親寫點什麼,可縱觀他貧窮又不幸的一生,除了傳統的勤勞與智慧的中國老百姓的基因,還有什麼呢?勤勞又智慧,尚不能供子女上學,不能使一家人過上幸福的生活,那是那個時代的病,能怪他嗎?

(圖檔源自網絡)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金仁志,筆名:金仁智、仁智、金天。作品散見《散文》、《散文百家》、《徐特立研究》《當代作家》《攀枝花文學》等。

《當代散文》由山東省散文學會主辦,散文雙月刊,主要發表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歡迎山東籍散文作家申請加入山東省散文學會。山東省散文學會常年舉辦各種散文活動,為作家提供圖書出版服務,歡迎聯系。投稿郵箱:[email protected][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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