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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麼現在,要麼永遠不會丨專訪喬治·桑德斯

人性的本質,究竟是善是惡?人在瞬間做出的行為和表達的情緒,是否能反映自己的内心?這些是圍繞着人類本性的永恒話題。而小說的功能之一,便是為讀者提供關于人性的細膩觀察,或者清晰,或者模糊,或者變遷,或者固定。美國作家喬治·桑德斯,無疑是試圖為讀者提供清晰人性觀察的那一類。

人在不同的環境中,總是無法避免會做出違心的舉動,這些舉動有時是不經意的,有時則是在猶豫之後才做出的決定,這些細小的舉動有可能給他人帶去無法避免的傷害。喬治·桑德斯的小說便将人物放置在這樣的環境中,進行人性的觀察。他的作品不僅寫出了善惡的動機,還以暗喻的方式批判了美國冷漠的企業制度與工作環境,向讀者暗示那個對人性具有引導性的環境存在。

憑借着短篇小說的冷峻與凝練,桑德斯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2017年,他又憑借長篇小說《林肯在中陰界》獲得了布克文學獎。他對于人性的觀察與描寫,将會為我們提供一份善惡指南,讓我們了解人心猶豫的時刻以及最終做出的抉擇。

喬治·桑德斯的短篇小說集盡管幻想色彩濃重,但是人物的活動能讓讀者直接聯系到生活的現狀,小說講述的故事明顯并不是在作家構架的未來,而是當下。其中困境的描寫又仿佛讓人夢回上個世紀甚至時間更早的人類社會,桑德斯仿佛在用這種方式暗示讀者,人性的原始困擾與善惡運作的機制是不會發生變化的。

要麼現在,要麼永遠不會丨專訪喬治·桑德斯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2022年1月7日專題《善惡勘查:喬治·桑德斯》的B04-B05。

「主題」B01丨善惡勘查:喬治·桑德斯

「主題」B02-03丨喬治·桑德斯 善惡的運作機制

「主題」B04-05 | 喬治·桑德斯訪談 “要麼現在,要麼永遠不會”

「社科」B06-07丨《象群中的螞蟻》:印度社會中的“不可接觸者”

「視覺」B08丨朱天心與貓

采寫 | 新京報記者 宮照華

要麼現在,要麼永遠不會丨專訪喬治·桑德斯

喬治·桑德斯

喬治·桑德斯住在加利福尼亞州一個名叫科拉利托斯的小鎮上。他的家在一個山坡上,然後在距離山坡不遠的樹林裡,桑德斯搭建了一個棚子,那裡就是他寫作小說的工作室。從棚子的窗戶向外望去,能看到一些紅杉樹,遠處就是大海。這個環境讓桑德斯感到十分惬意,用他自己的話說,在這樣的環境中,“我沒有理由寫得不漂亮”。

01

閱讀與寫作的美國傳統

新京報:在你獲得布克獎的那幾年,歐洲有一些文學争議,他們認為不應當讓美國作家獲得這一獎項。對美國作家在布克獎以及諾貝爾文學獎那裡遭遇的冷眼,你有什麼想說的嗎?在你看來,他們為何如此抵制美國文學?(我很遺憾德裡羅、品欽、麥卡錫等作家一直與這個獎項無緣)

喬治·桑德斯(以下簡稱為桑德斯):我認為對一個藝術家來說,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保持一種能讓你以更有創造力的方式思考世界的習慣,而顯然,如何獲獎的邏輯思考對此沒有任何裨益。我隻能說一下自己真實的感覺,當你拿到一個獎項時,那感覺真的不錯,當你沒有獲得任何獎項時——那也很好。

新京報:你覺得自己身上繼承了哪些美國文學的傳統?

桑德斯:我從海明威和卡佛的傳統裡,感受到寫作應該是輕描淡寫并簡潔有效的,然而,從納撒尼爾·韋斯特和唐納德·巴塞爾姆那裡,我又感受到寫作可以修飾過度并且帶着遊戲感。我一直在試圖解決二者間的沖突。

桑德斯:我來自于勞工階層家庭,學習的也是工程學而不是文學。是以當我從一個作家讀到另一個作家時,中間會有很多絆腳石。如果我其間讀到了一個喜歡的作家,我會努力弄清楚他讀過什麼書籍——是以這條閱讀推薦的線索完全是由我自己建構的。

新京報:在年輕的時候,你曾經喜歡過安·蘭德的小說,但後來似乎淡化了。為什麼呢?

桑德斯:基本上是當我真正走入現實世界之後,我就看到了安·蘭德關于世界如何運作的想法是錯誤的。在我看來,它缺乏慷慨的心腸。當時我閱讀安·蘭德的小說,被其視野和優越感所吸引——“我是個客觀主義者,我永遠是對的!”但後來我開始旅行,看到了越來越多的困難,那時候就意識到,一個财富等同于美德的世界不僅僅是過于簡單,而且它有可能是殘酷的。

要麼現在,要麼永遠不會丨專訪喬治·桑德斯

新京報:很有趣的一點,你喜歡俄國小說家,然而相比于他們對長篇巨著的偏愛,你寫的作品卻傾向于短篇和碎片化。

桑德斯:剛開始讀書的時候,我的确非常喜歡俄國的那些短篇作家——契诃夫、巴别爾、果戈理等等。他們比大部頭小說對我而言更有吸引力——我是到了後來才開始閱讀那些長篇作品的。

02

挑戰式的寫作

新京報:在寫作的時候,你有什麼一定要打破的文學規則嗎?

桑德斯:我更傾向于說,文學本身并沒有任何“規則”。但是有些文學規則是我們應該尊重,或者說應該去牢記的,這些是适用于該藝術形式的“實體定律”。比如,是以我會說,“要具體”是個好建議,“具體”往往會吸引讀者。此外還有,“嘗試更新”——但這些實際上隻是對人們閱讀方式的觀察。如果一個故事的情感力量需要以不同的方式達到,那麼以這種方式來做就是一種很好的技巧,譬如《等待戈多》——它就符合我們對更新的期望(通過不斷地否認它)。它更新的效果非常強大,甚至認為承諾的事件永遠不會發生。

還有個常見的說法是,如果你要打破某個規則,那必須是在你已經非常熟稔這個規則的時候。這是另一種說法。我們必須對讀者在閱讀時為我們所耗費的注意力負責。你要是想寫非常難讀、非常複雜的散文,完全可以,文學完全允許你這樣做——但是,當得知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舉步維艱,你也不應該有什麼詫異。

新京報:在閱讀完《林肯在中陰界》後,我很好奇你做了多久的準備工作。你大概查閱了多少本相關書籍呢?

桑德斯:我構思了大概二十年,寫的話,應該是寫了四年。在這二十年的時間裡,我閱讀了數百本關于亞伯拉罕·林肯和美國内戰的書籍,當我寫完這本書後,我認為我對林肯和他的世界有了很好的、業餘曆史學家程度的了解。現在,幾年過後……我已經忘記了許多。

要麼現在,要麼永遠不會丨專訪喬治·桑德斯

喬治·桑德斯原版書封

新京報:從在華盛頓特區的地下室知道這個故事,到正式寫作,這中間隔了整整20年。能說一下你具體是對什麼東西感到恐懼嗎?

桑德斯:在這之前我(作為一個已經出版了不少東西、同時還資曆比較深的“老作家”)已經有了些固定的聲譽,例如一個擅長寫短篇,讀起來有趣、簡短,有冒犯感,有時還會在作品中出現未來科幻題材的作家。是以我很擔心會把事情搞砸。也就是說,我想不到有什麼辦法能完成一個講述林肯人生中真情實感部分的故事,同時還不會破壞掉我之前的寫作風格,不會危及我的聲譽。

但後來,我變老了。我感覺到三件事情:

1.要麼現在,要麼永遠不會。

2.我結過婚,生過孩子,也失去過人——我已經足夠去寫這個故事,隻要我有勇氣嘗試。

3.我不希望未來有人給我刻下這樣的墓志銘——“他太害怕嘗試他渴望嘗試的事情了。”

03

小說人物的自我更新

新京報:這本小說裡出現了一百多個人物,其中主要人物有大概十幾個。我想知道這在寫作過程中是否是一件特别耗費精力的事——你需要給他們設定合适的場景、出現的時機、契合的性格與氛圍,還要記住他們各自的特點。

桑德斯:是的,嗯,這都是真的。但我發現它很有趣而且(相對)容易。我隻是嘗試,至少每周一次,從頭開始閱讀這本書,然後……用我的直覺讓下一件事發生。我試圖讓自己處于第一次閱讀的心态。我希望讓人物保持吸引力和活力。我還必須牢記墓地的結構圖——哪些鬼魂在什麼位置,處于什麼時間,等等。但真的——這個過程主要是一種樂趣,每天都可以感受到這個世界更多地向我展示。

要麼現在,要麼永遠不會丨專訪喬治·桑德斯

新京報:除了林肯父子,你自己對書中的哪個角色更有興趣,能說一下嗎?

桑德斯:我喜歡埃爾森·法魏爾——他曾經是一名奴隸,在他去世的那一刻,他充滿了憤怒,并将其帶入了來世。他說話的方式很有趣,我突然想到了,他的聲音将由Keegan Michael-Key在有聲讀物中完美演繹。

生而不幸,僅能無怨扛負悲慘命運。我如能認清此點,人生将是何等誘惑。然,應然,卻,未然。我總是歡喜承受嚴苛重責,絕不泯滅任何惕厲自我的光燦機會,譬如從書本(我長時間浸淫伊斯特先生抛棄的斷簡殘編,卑微動作筆記)竊取智慧,我得尋幽探秘自己最美好的靈魂角落,譬如:清洗得幹淨的床單;動作輕柔(好似舞蹈);歡暢笑談時高舉的閃亮刀叉。

——埃爾森·法魏爾(《林肯在中陰界》)

新京報:為什麼選擇了“中陰”這樣一個宗教概念,畢竟在西方文化中,“地獄”“煉獄”等概念已經非常豐富了,以及,你是什麼時候接觸到“中陰”這個概念的。

桑德斯:好吧,我對煉獄的了解(從我在天主教會的幾年開始)是,一旦你在那裡,你幾乎永遠都在那裡(即,直到耶稣回來)。你沒有代理人。你犯了罪,對此無能為力。是以,這是非常靜态的。然而,在中陰(至少在我的想象中)仍然有證悟、解脫和改變的可能性。無論如何,我真的是在創造一個來世,在其中一個靈魂有可能(仍然可能)得到改善和發展。而且,在小說中,可變性很重要。

新京報:近兩年你在佛教上有什麼新的領悟嗎?

桑德斯:隻是我必須更加努力地工作。

新京報:接下來想聊一下你小說中人物的性格。我讀到了你在《衛報》上的文章《作家在寫作時真正在做的是什麼》,裡面有個BOB的例子。是以,你是每次都在修訂的過程中逐漸豐滿人物的性格,并讓他們展現出更善意的一面嗎?

當我寫下,“鮑勃是個混蛋”,然後,覺得這可能有點缺乏具體性,将其修改為“鮑勃不耐煩地沖咖啡師吼叫”,然後問自己,尋求更具體的原因,為什麼鮑勃會這樣做?然後繼續修改為,“鮑勃不耐煩地對年輕的咖啡師怒吼,他讓他想起了他死去的妻子,”然後停頓并補充說,“他非常想念她,尤其是現在,在聖誕節,”我這樣做是因為我希望它不那麼蹩腳。

但它更富有同情心。鮑勃已經從“純粹的混蛋”變成了“悲傷的鳏夫,悲痛欲絕,以至于他對一個年輕人表現得很不禮貌,通常情況下,他會對他很好”。鮑勃變了。

——喬治·桑德斯《作家在寫作時真正在做的是什麼》

桑德斯:不,不是這樣。 我想我試圖讓散文變得有趣和生動,這反過來又給人一種我喜歡這個角色的印象。我通過使關于他或她的句子更加具體來關注他或她。是以,在這個模式中,對人的關愛等于關注程度,而增加關注程度會使句子更加透徹和誠實,對吧?

但是,正如上面提到的,這個過程實際上是非常自發和直覺的,并且涉及多次修改更新——隻是逐漸讓它變得更好(無論如何,這是希望)。但我發現,随着散文變得“更好”,它可能會讓人感覺更親切; 也就是說,對人的内心更加好奇和專注,最終也更加仁慈。

新京報:如果是的話,故事的最初版本和最終的修訂版本會有多大的差異,能否舉一個具體作品的例子。

桑德斯:非常不一樣。我的故事《森普裡卡女孩日記》花了十八年時間才完成。每個草稿都有一點變化(有時很多)——出現新的事件等等。對我來說,這就是整個遊戲:重寫,這樣你自己更深的部分就會出現在書頁上,你對故事的原始想法擱置一旁,屈服于故事想要做的事情……如果我可以的話,它更具探索性而不是宣揚性,大概是這樣。

要麼現在,要麼永遠不會丨專訪喬治·桑德斯

新京報:在你的小說中,對話是了解人物内心和推進角色形象非常重要的一點,然而,日常對話和小說裡的人物對話有着很大的差別,對很多小說寫作者而言,對話都是最難處理的部分。我想知道你是如何處理這一點的?如何能讓人物的對話富有一種詩意呢?

桑德斯:我試圖認為對話在其志向上與其他文本沒有什麼不同——我希望它迫使讀者通過它,變得有趣,充滿活力,等等。但我确實喜歡将對話作為一首詩的想法——我們可以感受到其中的韻律,也許還有不斷變化的戲劇張力,等等。它看起來不錯,它的聲音和方向讓我們感到驚訝,等等。

04

未來主義、現實,與其他

新京報:在第一次閱讀《天堂主題公園》《森普裡卡女孩日記》等作品時,我會感到自己進入了一個模糊的場景,而後在閱讀的過程中,才逐漸清晰你所設定的生存環境與特殊設定。我想确認一下,為什麼不從開頭就将這種特殊的環境模式寫出來(像馮内古特那樣),是因為擔心一旦說明後,閱讀的探索性就會受到限制嗎?

桑德斯:我的感覺是,那個世界中的一個人已經了解環境并将其視為理所當然——就像我們在我們的世界中所做的那樣。是以,他覺得沒有必要去評論或者解釋。比如,如果有人在讀一本以當今世界為背景的小說,一個角色說:“我會用我的手機給比爾打電話,這是一個小型的手持通訊裝置,還可以拍照!”嗯——這是不對的;這是不自然的。是以,我相信讀者通過角色看世界,可以了解複雜的現實——這是樂趣的一部分。

新京報:你覺得成為一個“未來主義者”會有什麼樣的問題。

桑德斯:我并不真正認為自己是一個未來主義者,我了解這是關于正确預測世界将如何發展,但我并不真正關心那個,而是關心他們現在的實際情況。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有時可能有助于講述人類在奇怪的、虛構的環境中的行為方式,或者在與我們相似但……更多樣的世界中的行為方式。

新京報:在這些故事裡,能讀到你對企業、公司制度、量化管理的不滿,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寫作傾向的呢?

桑德斯:我在兩家員工平均年齡在30到40歲之間的大公司工作,然後發現人們在這些環境中的行為方式很有趣。我們都在那裡工作以養家糊口,但也被遠處的一群富人利用,以增加他們的财富。當然,這對我們也有好處——我們得到了報酬,得到了保險等等。但它讓我印象深刻,這是一種非常特别和奇怪的組織生活的方式——穿越城鎮,遠離你愛的人,做一些不重要的工作,甚至沒有那麼有趣,同時那些距離很遠、你素未謀面的人,卻在變得更富有。這很奇怪。然後公司必須以某種方式對待你并教育訓練你,以最大限度地提高你對他們的利用價值——同樣,奇怪且不自然。然而……那是我們的世界。

新京報:你曾經在環境工程公司和石油勘探隊工作過,那段經曆裡有什麼不愉快的回憶嗎?你是會感到自己完全無法适應這類工作,還是會從中尋找有趣的靈感素材?

桑德斯:不,我很喜歡,而且很擅長。我有一個妻子和兩個孩子在家,我很自豪能夠養活他們,自己買房子等等。與此同時,正如我上面提到的,我确實以那種卑微的、集體的方式受苦——我不在的時候想念他們,覺得我的心真正想要的是和他們在一起。并且我發現自己做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例如(非常詳細地)清點某個龐大的空軍住宅區中遺留下來的所有物品,這些物品已經被遺棄(包括一些神經毒氣桶,就出于某種原因放置在客廳裡!)但這就是世界——我們必須養活自己。

我的一部分感到(并且仍然感到),非常感激在這段經曆中,我可以為我們的小家庭提供美好的生活,而不會因貧困而受苦。是以,就像生活中的許多事情一樣……這很複雜。不過現在年紀大了,錢也賺夠了,這些事情當然看起來又甜蜜又好笑,我也很懷念(甚至是我發現神經毒氣的時候,哈哈)。

新京報:在看到你對宮崎駿的電影感興趣後,頓時感到你們作品之間的一些氛圍的确很像。我想知道他給你影響最大的是哪部作品呢,會是《哈爾的移動城堡》嗎?

桑德斯:沒錯,我喜歡那部電影,還有《千與千尋》。

要麼現在,要麼永遠不會丨專訪喬治·桑德斯

動畫電影《哈爾的移動城堡》(2004)劇照。

新京報:除了他你還喜歡哪些導演的電影?平時會看一些反烏托邦題材的美劇嗎?

桑德斯:我喜歡蒙提·派森的電影和《憤怒的葡萄》,還有……嗯,有很多。我嘗試觀看各種節目,甚至是非常愚蠢的節目,隻是為了更好地了解我們的文化,并将所有這些瘋狂的聲音帶入我的腦海,以備某天我需要使用它們。

新京報:有一個說法——好小說無法被改編為好電影。你贊同這句話嗎?

桑德斯:我認為,在藝術中,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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