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鄧雲鄉‖學人長壽——俞平伯先生瑣憶

平伯夫子今年九十一歲了。前幾年北京召開了“俞平伯先生從事學術活動六十五年紀念會”,我深為夫子喜,為夫子賀。因為這對這位按陰曆算,八秩晉八;按陽曆算,八十六歲的老夫子說來,的确是一件喜慶的大事;即對中國學術界說,也不能說是一件小事吧。紀念會的内容,報紙上都登了,我這裡無須再多說。我隻想說一點我對夫子的敬意、情誼,作為遙遠的祝賀!

鄧雲鄉‖學人長壽——俞平伯先生瑣憶

文化古城時期,先生先在北大、平大教書,後到清華任講師,住在清華園南院,城中老君堂有“古槐書屋”,清華園又有秋荔亭,“秋荔亭拍曲”,正此時焉。其時先生内弟、著名數學家許寶騄(閑若)先生正在清華教書,先生與許寶馴夫人又笃于伉俪之情,郎舅姊弟之間,其樂融融,夫人跋《古槐書屋詞》雲:

“閑若七弟,早歲臨池,于十三行,頗有得,曾為平伯寫此詞,刊本流傳甚稀……憶昔居清華園南院時,弟方英年,我猶中歲,弟專攻數學,課餘喜作圖案畫……當年朝夕相聚,思之怅然欲涕……”

其跋不勝今昔之感也。

淪陷時期,平伯先生仍在北京,雖與知堂老人私誼極厚,但未到僞北大教書,知堂老人亦未相邀,蓋相知甚深,心照不宣也。抗戰勝利,北大複員之初,傅斯年在寫給胡适的信中說:

“孫子書、孫蜀丞、俞平伯在北平苦苦守節(三人似可擇聘)……但主任無人。”

鄧雲鄉‖學人長壽——俞平伯先生瑣憶

後來孫楷第先生、平伯先生都受聘為複員後北大國文系的教授。不過這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就是一九四六年,地點:北京沙灘松公府夾道北京大學文學院圖書館後面的新教室樓,在這裡我聽了夫子八個學分的課(每周一課時,一學期為一學分),即杜詩、清真詞二門。當時各人選各人的課,人數人員都不固定,教室也不固定。夫子是選課,在一個三四十個座位的教室上課。當時我自童年讀先生的《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當教材之後,對于先生的著作,什麼《燕知草》《雜拌兒》《燕郊集》等等早已看了不知多少遍,爛熟于胸中了。但對先生本人,那還較為陌生,先生在上面講,我們在下面聽,雖說是的的确确的師生,但感情上還遠遠沒有水乳交融呢。當時先生上課來,下課去,家住南小街老君堂,雖不過遠,離沙灘也有一截子路,北大學生縱使白天不聽課,但卻晚間歡喜跑教授家串門兒的。當時我常去的是沈從文先生家,他住西老胡同,出西齋宿舍門,轉彎就是。對于俞先生老君堂的古槐書屋,則始終沒有去過,迄今引以為憾!

我做學生時,是很不用功的學生,上課時常常不好好聽課,而一心“以為鴻鹄将至”,想人非非起來。有一次先生講杜甫詩“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兩句,舉了很多例子,講的十分有勁。時正冬天,教室朝南,陽光很足,我有點渾渾然,老毛病又發,忽然放棄聽課,注意起先生衣着打扮來:頭戴黑羔皮土耳其式高筒小皮帽,外罩陰丹士林藍布大褂,裡面藏青綢料棉袍,而大褂短于棉袍約二寸許。顯見大褂新時同棉袍一樣長,洗後縮水,便越來越短了。内穿黑色棉褲,而褲腿又長于棉袍二寸許,蓋棉褲原系綁腿褲,後不綁腿,散着又比棉袍長了。如此三截式的裝束,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此後,天南海北,春夏秋冬,每當想起先生,好像總是穿着那“三截裝”一樣。近若幹年,與先生通訊頻繁,師生之情老而彌笃,前年先生寄了一張照片來,信中說:“附奉小照一紙,以代晤面。”我看照片,雖然蒼老,但風神如昔,不過是戴黑邊眼鏡、穿白襯衫的,望着照片,我想起“三截裝”,不由地笑了。

在現在的學人中,俞先生也真可以說是老前輩的老前輩了。五年前有一次通訊談到施蟄存老先生。夫子來信雲:

“施舍(蟄存)是我早年在上海大學時的學生,年七旬餘,前說是辦《詞學》,迄未能出版,今又向足下征稿,想必有希望。”

今年蟄存先生也八十多了。前寄新年賀柬來,為宋趙長卿小詞《探春令》,結句雲:“願新春以後,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并有跋雲:

“餘弱冠時曾以此詞歇拍三句制賀年簡,以寄師友。趙景深得而喜之,志于其文,去今一甲子矣。景深鶴化,忽複憶之。更以此詞全文制柬,聊複童心。奉 陳文幾,用賀一九八六年元旦,兼丙寅春正。施蟄存敬肅。”

多麼别緻的賀春文章呢?而且一說就是一“甲子”,足足六十年呀!紀念俞先生學術活動,是六十五年;蟄存先生賀新春,“聊複童心”又是六十年。白發老師,白發門生,學人長壽,婆娑人間,我這個小師弟也不過剛過花甲之年,比起白發老師、白發大師兄,那真是個稚氣未脫的“小不點兒”呀!

鄧雲鄉‖學人長壽——俞平伯先生瑣憶

香港過去常說“姑蘇三老”,指葉聖老、顧颉剛老先生、俞先生三位,他們都是“三元坊”蘇高中的同學,如以學籍說,這個稱呼可以成立。如以籍貫說,就不對了。葉、顧二位是蘇州籍貫,而俞老則是浙江德清籍貫。不過學術界為了尊敬先生,習慣于這樣叫,自是可以,那我的說明,似乎也是“廢話”了。不作無益,何遣有涯,稍說兩句有趣的廢話,不比空話好嗎?

先生“五四”時期北京大學即将畢業,與楊振聲先生、顧随先生幾位同學,畢業出國留學,到日本、到美國,但不久就回國了,先在上海任教授,不久即回到北京各大學任教,前後幾十年,真可以說是桃李滿天下。冰心女士也已是八十多歲老人,而冰心女士在燕京大學做學生時,俞先生其時也已是兼職講師了,這該是哪年哪月的事呀!敬祝諸老壽登期頤吧!

閱讀連結

鄧雲鄉‖學人長壽——俞平伯先生瑣憶

作者簡介:鄧雲鄉,學名鄧雲骧(1924.8.28----1999.2.9)山西省靈丘東河南鎮人。上海紅學界元老,與魏紹昌、徐恭時、徐扶明并稱上海紅學四老。青少年時期,先後在北京西城中學、師範大學和私立中國大學求學。1947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先後任教山西大同中學,天津中學。新中國成立後,在北京中央燃料工業部工作。1953年10月起,先後在蘇州電校與南京電校教書。1956年1月在上海電力學院教書,至1993年退休。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