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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誕辰1000周年賞讀《上人書》

王安石誕辰1000周年賞讀《上人書》

上人書

嘗謂文者,禮教治政雲爾。其書諸策而傳之人,大體歸然而已[1]。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雲者[2],徒謂辭之不可以已也[3],非聖人作文之本意也。

自孔子之死久,韓子作,望聖人于百千年中,卓然也。獨子厚名與韓并,子厚非韓比也;然其文卒配韓以傳,亦豪傑可畏者也。韓子嘗語人文矣,曰雲雲,子厚亦曰雲雲[4]。疑二子者,徒語人以其辭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

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諸左右逢其原。”[5]孟子之雲爾,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為作文之本意。

且所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镂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适用;誠使适用,亦不必巧且華。要之以适用為本,以刻镂繪畫為之容而已[6]。不适用,非是以為器也;不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

某學文久,數挾此說以自治。始欲書之策而傳之人,其試于事者,則有待矣。其為是非邪?未能自定也。執事[7],正人也,不阿其所好者。書雜文十篇獻左右,願賜之教,使之是非有定焉。

《四部叢刊》本《臨川先生文集》

【作者簡介】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撫州臨川(今江西臨川)人。慶曆二年(1042)進士,曆官淮南判官、鄞縣知縣、常州知州、三司度支判官等。熙甯二年(1069),神宗拔為參知政事(副宰相),積極推行新法。由于舊黨反對,屢次罷相,屢次起用,晚年退居江甯。著有《臨川集》100卷。《宋史》卷三百二十七有傳。

【題解】

唐宋古文八大家中的核心人物諸如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王安石、蘇轼等都是當時政治革新的風雲人物,大都重視文學的諷谏怨刺功能和社會政治作用,如韓愈主張文學通于時事、适于實用、用則施諸人等,柳宗元強調為文須“施之事實,以畏時及物為道”,“文之用,辭令褒貶,導揚諷谕而已”,“足以備用”,“足以竦動時聽”等等。而北宋詩文革新理論與政治改革思想幾乎是同步發展并互相滲透的。部分政治改革家則更強調文學為現實政治服務,這尤以王安石為最。本篇所選文論《上人書》可以說就是他變法的“萬言書”(《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二書之間的關系,借用歐陽修《答吳充秀才書》中所雲“浩乎若千萬言之多,及少定而視焉,才數百言爾”恰如其分。在這一點上,近代梁啟超呼籲“小說界革命”為其變法維新張目,正可與王安石前後桴鼓相應,這應該不隻是曆史的巧合而已。

【注釋】

[1]歸然:合并,歸依,歸屬。《禮·缁衣》:“私惠不歸德。”謂不合于德義。歸然即歸之于禮教治政。

[2]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左傳·襄公二十年》:“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而無文,行而不遠。’”指文章沒有文采,就不能流傳久遠。

[3]徒謂辭之不可以已也:《荀子·勸學》:“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4]韓子嘗語人三句:指韓愈《答李翊書》和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等。

[5]孟子曰五句:《孟子·離婁下》:“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6]以刻镂繪畫為之容而已:容,修飾,形式。指文章要以适用為本,語言藝術形式是次要的,即“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

[7]執事:參見王安石《與祖擇之書》,這裡執事當指祖無擇。

【講疏】

首先,本文的核心觀點是文學的功利價值觀,即“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文者,禮教治政雲爾”。也就是文學要為政治服務,具有強烈的社會政治功用價值。其為政最終的落腳點是“為民”,在這一點上,他認為孟子最得“作文之本意”,本文中雖未明言,但實指孟子的“民本”思想。《答祖擇之書》對此有進一步的闡發,即“治教政令,聖人之所謂文也,書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其次,在文和用,也即文辭和實用的關系上,他認為實用為本,文辭為末,二者是孰先孰後的主次關系。“有補于世”也就是要“适用”,也即“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镂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适用;誠使适用,亦不必巧且華。要之以适用為本,以刻镂繪畫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是以為器也;不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是以,他反對韓愈、柳宗元“語人以文”,“疑二子者,徒語人以其辭耳”,認為“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他譏諷韓愈提倡語言創新卻無補于世的文學觀,即“力去陳言誇未俗,可憐無補費精神”。當然,這并不公正全面。需要指出的是,王安石并不是完全否定文辭之刻镂繪畫及巧且華的容飾審美特征,即“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隻不過是二者有先後主次而已。最後,與前二點相關,王安石還談到了立言不朽即“書諸策而傳之人”的問題。他認為聖人作文之本意是“文者,禮教治政雲爾”。書之策,傳之人,是為政,最終是為民。其本末先後關系,《與祖擇之書》中亦反複強調:“治教政令,聖人之所謂文也。書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一也。”

【關鍵詞解讀】

有補于世

在以儒家思想占主導地位的中國封建社會,關于文學價值功用論,可以說是中國古代文學理論中的重點之一,從先秦到近代貫穿終始。而王安石“有補于世”的觀點則是其中最簡明也最屢屢被引用的經典批評範疇術語。從先秦兩漢的“詩言志”“興觀群怨”“教化箴谏”“移風易俗”“美刺諷谕”“勸善懲惡”等,到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的“經國不朽”“興廢治亂”“文以明道”“文以載道”“補察時政”“洩導人情”“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惟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等,再到宋元明清近代的“施之于事”“棄百事不關于心”“有補于世”“有補于國”“有為而作”“警時鼓衆”“真詩史也”“感國變、傷種族、哀生民”“改良群治”“小說新民”“熏浸刺提”“小說救國”“運動社會”“鼓吹風潮”“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等等(參見敏澤、黨聖元著《文學價值論》),雖說法不同,但均可要之以“有補于世”一語。其最直接的源頭可上溯東漢王充的“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世用者,一章無補”(《論衡·自紀》)。而影響後世則直達顧炎武所說的“文需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來,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日知錄·文須有益于天下》)。

【相關知識連結】

同為北宋古文運動的代表,由于推行新學和新法的思想政治背景,王安石的文學思想與柳開、歐陽修等有相似之處,也有很大的不同。首先,在對于西昆體詩文的态度上王安石與石介、歐陽修一樣,給予了更嚴曆的打擊。如《張刑部詩序》雲:“楊、劉以其文詞染當世,學者迷其端原,靡靡然窮日力以摹之,粉墨青朱,颠錯叢龐,無文章黼黻之序,其屬情藉事,不可考據也。”《上邵學士書》雲:“某嘗患近世之文,辭弗顧于理,理弗顧于事,以襞積故實為有學,以雕繪語句為精新。譬之撷奇花之英,積而玩之,雖光華馨采,鮮缛可愛,求其根柢濟用,則蔑如也。”亦着眼于楊、劉等“弗顧于事”和不能“濟用”之缺陷,是他“适用為本”觀點的反映。其次,在對韓愈、柳宗元古文的評價上,柳開、王禹偁、石介、歐陽修都極力推尊,甚或頂禮膜拜,王安石則從适用為本的角度,認為二者雖卓然望聖人于百千年中,但諸如《答李翊書》和《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之“嘗語人以文”者,認為也是“徒語人以其辭耳”,不能“有補于世”,而指責韓愈“力去陳言誇未俗,可憐無補費精神”(《韓子》),亦同此意。這與其提倡新學,敢于颠覆指摘傳統儒家思想,如批判《春秋》為“斷爛朝報”有一定關系。當然,他對韓愈還是很崇敬的,如曾編選《四家詩》就包括杜甫、歐陽修、韓愈和李白。

【延伸閱讀】

所選篇目中,《與祖擇之書》可以說是《上人書》的姊妹篇,其中對“有補于世”和“書諸策而傳之人”的立言不朽問題都有進一步的強調和論述,二書必須互相參看,才能夠更加深入全面地了解王安石的文學思想。

與祖擇之書

治教政令,聖人之所謂文也。書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一也。聖人之于道也,蓋心得之。作而為治教政令也,則有本末先後,權勢制義,而一之于極。其書之策也,則道其然而已矣。

彼陋者不然,一适焉,一否焉,非流焉則泥,非過焉則不至。甚者置其本,求之末,當後者反先之,無一焉不悖于極。彼其于道也,非心得之也。其書之策也,獨能不悖耶?故書之策而善,引而被之天下之民,反不善焉,無矣。二帝三王,引而被之天下之民而善者也;孔子孟子,書之策而善者也:皆聖人也,易地則皆然。

某生十二年而學,學十四年矣。聖人之所謂文者,私有意焉;書之策則未也。間或悱然動于事而出于詞,以警戒其躬。若施于友朋,褊迫陋庳,非敢謂之文也。乃者執事欲收而教之,使獻焉。雖自知明,敢自蓋邪?謹書所為書序原說若幹篇,因叙所聞與所志,獻左右,惟賜覽觀焉。

本文選自《中國古代文論讀本》黨聖元 夏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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