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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鞏與王安石交誼

作者:唐曉敏

唐曉敏

曾鞏和王安石是同鄉,兩家還有姻親關系。王安石夫人吳氏的祖母曾氏,是曾鞏祖父曾緻堯的女兒。曾、王兩家有着密切來往,曾鞏的父親曾易占曾與王安石的父親王益研習學問。不過,曾王兩人童年、少年并無接觸。直至景祐三年(1036),曾鞏赴京趕考,才與随父在京的王安石相識,彼此傾慕,結成摯友。這年曾鞏18歲,王安石16歲。

王安石先登進士第。曾鞏科場不順,但他與歐陽修相識很早。曾向歐陽修推薦王安石,言:

“鞏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稱其文。雖已得科名,然居今知王安石者上少也。彼誠自重,不願知于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時所急,雖無常人千萬不害也,顧如安石,此不可失也。”

這期間,王安石對曾鞏的文章也有很高的評價。曾做《同學一首别子固》說:“鞏文學論議,在某交遊中不見可敵。”

王安石從慶曆七年起任鄞縣的知縣,很有政績。皇祐二年,30歲的王安石知鄞三年,秩滿離任。皇祐五年,又通判舒州,在仕途上比較順利。而曾鞏則多次參加科考都不順利,感歎自己“多難而貧且賤,學與衆違,而言行少合于世。公卿大臣之門,無可藉以進,而亦不敢辄有意于求聞”,但這也讓他“用心于載籍之文,以求古人之緒言餘旨,以自樂于環堵之内”,在學業上大有進展。

王安石長期的官員經曆,讓他對當代政治現實有更深刻的了解。而曾鞏則缺乏這種了解。此間,王安石作《贈曾鞏》:

“曾子文章衆無有,水之江漢星之鬥。挾才乘氣不媚柔,群兒謗傷均一口。吾語群兒勿謗傷,豈有曾子終皇皇。借令不幸賤且死,後日猶為班與揚。”

王安石一方面稱贊曾鞏的文章,另方面也看到曾鞏的弱點。最後的兩句話“借令不幸賤且死,後日猶為班與揚”,尤其值得注意。王安石想到,曾鞏在政治上不一定能有所作為,有可能僅僅是作為一個傑出的文章家而在曆史上留下名字。

曾鞏還是走上了仕途。科考及第後,被任命為太平州(今安徽當塗)司法參軍,不久,曾鞏得到歐陽修的薦舉,奉召回京,做了近10年京官。

熙甯二年(1069),王安石得到神宗的信任,以參知政事推行新法,春風得意。開始了著名的“變法”,對王安石的“變法”,曾鞏是什麼态度?這是一個不能回避的問題。曾鞏沒有發表過具體意見。但他在《過介甫歸偶成》詩中說過:“心交謂無嫌,忠告期有補,直道讵非難,盡言竟多迕。知者尚複然,悠悠誰可語。” 從中可以看出,兩人在變法問題上是有分歧的,王安石春風得意,曾鞏則自求補外,得任越州通判,從此,做了十二年的地方官。

其實,在此之前曾鞏與王安石在思想上已有分歧。熙甯元年,曾鞏上《熙甯轉對疏》, 擔心神宗在“更制變俗之際”,被“邪情邪說”溺蔽,勸告神宗多學習儒家經典,說道:“臣以謂陛下有更制變俗、比迹唐虞之志,則在得之于心。得之于心,則在學焉而已者。臣愚以謂陛下宜觀《洪範》、《大學》之所陳,知治道之所本不在于他;觀傅說、周公之所戒知學者非明主之所宜已也。陛下有更制變俗、比迹唐虞之志,則當懇誠恻怛,以講明舊學而推廣之,務當于道德之體要,不取乎口耳之小知,不急乎朝夕之近效,複之熟之,使聖心之所存,從容于自得之地,則萬事之在于理者,未有不能盡也。”這與王安石的想法完全不同。

曾鞏與王安石的思想分歧,還表現在對仁宗朝的看法上。曾鞏對仁宗有很高的評價。早在嘉祐二年,即曾鞏登進士第的那年,他在《拟岘台記》中就寫道:

“撫非通道,故貴人蓄賈之遊不至。多良田,故水旱螟螣之災少。其國樂于耕桑以自足,故牛馬之牧于山谷者不收,五谷之積于郊野者不垣,而晏然不知枹鼓之警,發召之役也。君既因其主俗而治以簡靜,故得以體其暇日,而寓其樂于此。州人士女,樂其安且治,而又得遊觀之美,亦将同其樂也”,雖寫的是撫州,但這也是對仁宗朝的觀感。

嘉祐八年,仁宗去世,曾鞏做《範貫之奏議序》,更說:

“夫因人而不自用者,天也。仁宗之是以其仁如天,至于享國四十餘年,能承太平之業者,繇是而已。後世得公之遺文,而論其本,見其上下之際相成如此,必将低回感慕,有不可及之歎,然後知其時之難得。”

曾鞏對仁宗評價非常高,特别是對仁宗能夠“納谏”,這給曾鞏留下深刻印象。他對此也非常感慨。顯然,曾鞏心中有着古代的君臣相合的政治理想,并在仁宗朝看到了這種“上下相成”理想政治的實作。

元豐三年,曾鞏62歲,仍高度評價和深切懷念仁宗朝政。他在《移滄州過阙上殿書》說:

仁宗皇帝寬仁慈恕,虛心納谏,慎注措,謹規矩,早朝晏退,無一日之懈。在位日久,明于群臣之賢不肖忠邪,選用政事之臣,委任責成。然公聽并觀,以周知其情僞,其用舍之際,一稽于衆,故任事者亦皆警懼,否辄罷免,世以謂得馭臣之體。春秋未高,援立有德,傳付惟允,故傳天下之日,不陳一兵,不宿一士,以戒非常,而上下晏然,殆古所未有。其豈弟之行,足以附衆者,非家施而人悅之也。積之以誠心,民皆有父之尊,有母之親,故棄群臣之日,天下聞之,路祭巷哭,人人感動歔欷。其得人之深,未有知其所由然者,故皇祖之廟,為帝仁宗。

王安石雖為仁宗朝的官員,但他對仁宗時期的政治是很不滿意的。早在嘉佑二年,王安石《上皇帝萬言書》,就指出仁宗晚年天下不安的頹勢:“顧内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敗壞”。神宗即位後,王安石做《百年無事劄子》,更認為仁宗晚年社會問題嚴重:“精神之運有所不加,名實之間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說亦有時而用”,以及“雖儉約而民不富,雖憂勤而國不強”。總之,王安石的眼中,仁宗朝問題很多。

當時人對仁宗的态度,并不簡單是對一個君王的态度,實際上也是對儒家思想學說的态度,因為仁宗所作所為,在曾鞏等人看來,正展現着儒家的思想。尊崇仁宗,也是尊崇儒家。

曾鞏崇儒,而王安石卻對法家不無好感。其詩《商鞅》言:“自古驅民在信誠,一言為重千金輕。今人未可議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表現出對商鞅的推重。

中國古代政治思想中,最重要的有兩家,這就是儒家和法家。儒家的特點是站在“臣”與“民”的立場上,代表臣和民對君王提出要求。他們強調的是“德”,這“德”主要是對君王提出要求,要求君王成為“有德之君”。 而法家的特點,是站在君王的立場上,為君王獻計獻策。以他們的“法”來幫助君王控制臣子和百姓。正因如此,儒家學者對這樣的“法”是很警惕的,他們往往着眼于“法”的負面性或副作用,提出批評的意見。

曾鞏正是這樣。皇祐三年(1052),曾鞏作《送丁琰序》:

天子大臣患天下之弊,則數更法以禦之。法日以愈密,而弊日以愈多。豈今之去古也遠,治天下卒無術哉。

這是曾鞏與王安石政治見解的重要差異。王安石想的是怎樣加強中央權力。而這正是曾鞏所憂慮的。曾鞏認為“法日以愈密,而弊日以愈多”。顯然,曾王兩人,對“法”的看法是很不相同的。這也是兩人最終不合的原因,

人們早就注意到了曾鞏和王安石交往中這種“始合終暌”的現象。但多是把王安石的個性乃至人品問題看作是曾鞏疏遠他的原因。宋陳鹄在《耆舊續聞》卷二中說:“介甫微時,與曾子固甚歡,曾又薦于歐陽公,既貴,而子固不屈,故外補近二十年。元豐末才召用,又每于上前力诋子固與蘇子瞻”。元人脫脫在《宋史·曾鞏傳》記載:"(鞏)少與王安石遊,安石名譽未振,鞏導之于歐陽修。及安石得志,遂與之異。神宗嘗問:安石何如人?對曰:安石輕富貴,何吝也?曰:臣所謂吝者,謂其勇于有為,吝于改過耳。”清人錢大昕在《十駕齋養新錄》卷十六中說:王安石作《韓子》詩:‘紛紛易盡百年身,舉世何人識道真?力去陳言誇未俗,可憐無補費精神。’對韓愈加以非議。而曾鞏對此不滿,曾說:“介甫非前人盡,獨黃帝、老子未見非耳。” 譏王安石“非人太多”。認為這也是南豐後來疏遠王安石的原因。對王安石的這種輕抵前人的做法,曾鞏當是不滿的,但他們之間的分歧和疏離的原因,更應是兩人在重大社會問題上思想見解的不同。

元豐六年(西元一○八三年),曾鞏持母喪過金陵,王安石登舟吊之,同年曾鞏病於江甯,王安石也曾去看望,曾、王二人之間仍個人的交往,但也僅此而已,兩人在社會政治思想上,早已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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