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敏
一直以來,人們多認為曾鞏是富有道德精神的“醇儒”。所謂“醇儒”,有多方面的含義,首先是思想上認同儒家的思想原則。而且,當儒家的思想原則與現實社會不一緻的時候,應該是甯可犧牲對社會的适應也要堅持儒家的思想原則。但這種對儒家思想原則的堅持,又并非采取激烈批判現實的形式。曾鞏正是這樣。
曾鞏自幼接受的是儒家經典的教育。他心中的理想政治,是儒家經典所描繪的政治藍圖,即所謂的“古之制”。這種政治藍圖與後代的政治現實是不一緻的。是以,對儒家政治藍圖的描繪,即隐含着對現實的批評。曾鞏即是如此。他在《上蔡學士書》說:
古之制善矣。夫天子所尊而聽者宰相也,然接之有時,不得數且久矣。惟谏官随宰相入奏事,奏已,宰相退歸中書,蓋常然矣。至于谏官,出入言動相綴接,蚤暮相親,未聞其當退也。如此,則事之得失,蚤思之不待暮而以言可也,暮思之不待越宿而以言可也,不谕則極辨之可也。屢進而陳之,宜莫若此之詳且實也,雖有邪人、庸人,不得而間焉。故曰:成此美者,其不在于谏官乎!
今谏官之見也有間矣,其不能朝夕上下議亦明矣。禁中之與居,女婦而已爾,舍是則寺人而已爾,庸者、邪者而已爾。其于冥冥之間,議論之際,豈不易行其間哉!如此,則鞏見今日兩府谏官之危,而未見國家天下之安也。
曾鞏所說的“古制”,實際是漢代的政治體制。漢代的政治體制的一個特點是丞相權力很大。一方面是“掌丞天子,助理萬機”,參與決策;另一方面是“總領百官,事無不統”,負責政令的執行。是以,宰相是天子“所尊而聽者”。同時,漢代谏官也發揮着監督天子的重要作用。而到宋代,情況已經不同。宋代的宰相自然是遠遠沒有漢代丞相那樣的的權力。而谏官也發揮不了漢代谏官監督天子的作用。曾鞏懷念“古之制”,這是對宋代皇權膨脹的委婉的批評。
漢代還有一個特點,即中央與地方的力量相對平衡。或者說,地方官員仍然有一定的權力。漢代的郡太守,“辟除賞罰,兵刑賦役,皆得以專制。”即擁有辟除地方政府屬吏之權,掌握兵權,有支配地方财政之權。而到了後來,地方官員的這些權力都後已被剝奪。這種情況,也是曾鞏所憂慮的。曾鞏《送蔡元振序》言:
古之州從事皆自辟士,士亦擇所從,故賓主相得也。如不得其志,去之可也。今之州從事皆命于朝,非惟守不得擇士,士亦不得擇所從,賓主豈盡相得哉!如不得其志,未可以辄去也。故守之治,從事無為可也;守之不治,從事舉其政,亦勢然也。
顯然,曾鞏看出了中央權力過大的問題。他的看法,是很有見地的。
在曆史上,真正的儒生堅守着儒家的思想原則,即使這些數學原則不合于現實,也不放棄它以适應社會現實,儒生的這一特點,被看做“迂闊”。曾鞏也正是這樣。他曾作《贈黎安二生序》,文中寫道:
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将行,請予言以為贈。餘曰:“餘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與安生之學于斯文,裡之人皆笑以為迂闊,今求子之言,蓋将解惑于裡人。”餘聞之,自顧而笑。夫世之迂闊,孰有甚于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餘是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闊,孰有甚于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為笑于裡之人。若餘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歸,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
黎生對曾鞏說,家鄉人認為自己“迂闊”,是以請曾鞏贈言,以解除家鄉人的認識。曾鞏聽到這兒,不禁“自顧而笑”。他想到,黎生的迂闊不過是小的迂闊,而自己“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才是真正的迂闊。
在現實中,曾鞏也有着“迂闊”的一面。曾鞏晚年經向朝廷請求而被招回京。神宗以其精于史學,委任史館修撰,編纂五朝史綱。曾鞏接受朝廷任命,承擔修撰國史的任務。這年十月,曾鞏寫了《進太祖皇帝總序并狀》,極力稱頌宋太祖功德,将其與漢高祖相比,以為劉邦所不及者有十數處,因而可以比迹堯舜,神宗閱後不悅,認為不應與古人較優劣。其實,《進太祖皇帝總序》全文近2700字,“十不及”僅300餘字。寫了這“十不及”,并非神宗不滿此文的主要原因。讓神宗生氣的真正的原因,曾鞏這樣盛贊太祖。
中唐時期,柳宗元也曾這樣歌頌過前朝皇帝。憲宗即位,柳宗元寫了一篇叫《貞符》的文章,從高祖一直歌頌到德宗、順宗,沒有“聚焦”到憲宗上。是以,憲宗很不滿意。對此,郭預衡先生做了分析,說“《貞符》一文,就是不合時宜的言論。……當時憲宗初繼大位,一反“永貞革新”的諸般措施。識時務者應該歌頌當今,而不應稱贊前代,尤其不該大講“受命不于天”的話。這樣的文章,從思想說,是高不可及的;從為人說,卻是愚不可及的。”曾鞏歌頌宋太祖,犯了和柳宗元一樣的錯誤。
曾鞏再入朝廷之前,多年在外地任職,對朝廷的一些内情不太了解,這也讓他對現實不太适應。如曾鞏任中書舍人為皇帝草制,這一文字工作,對曾鞏來說是遊刃有餘的,但為皇帝草制,光有寫作能力還遠遠不夠,還需要有“推度聖意”的能力。若不能洞悉皇帝隐秘的内心世界,文章寫得好也是沒用的。可能還适得其反。曾鞏在為韓維草拟的诰詞中,稱韓維“純明直亮”,他不知道神宗内心中對韓維很厭惡,結果是讓神宗大動肝火,批評曾鞏“草詞乖僻”,令曾鞏“贖銅十斤”。
曾鞏曾作《與杜相公書》,言:“鞏多難而貧且賤,學與衆違,而言行少合于世”,“然用心于載籍之文,以求古人之緒言餘旨,以自樂于環堵之内,而不亂于貧賤之中,雖不足希盛德之萬一,亦庶幾不負其意。”“學與衆違,而言行少合于世”,這确是曾鞏的一個重要的特點。但曾鞏很少直接批判現實,給人一種道德修養深厚的印象。
曾鞏的這一特點,是時代的發展變化的一種反映。唐宋時期是中國古代社會變革的重要時期,其重要的表現即是皇權的加強,在這一過程中,儒學适應着社會的變革,自身也有所改變。其中一個重要的表現是建構了自己的内在的道德世界,而其代價是弱化了對社會現實的批判。這樣的儒學,與漢代知識分子對朝廷惡勢力的拼死抗争态度判然有别,與中唐時期的韓愈、柳宗元也有明顯的不同。韓愈能夠言行相符,“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以自己的行動實踐着儒學思想。宋明理學與此不同。他們缺乏韓愈的勇氣。主要是增強自己的修養。如《張橫渠先生行狀》記張載事迹:“終日危坐以室,左右簡編,俯而讀,仰而思,有得則識之,或中夜起坐,取燭以書。其志道精思,未始須臾息,亦未嘗須臾忘也。”程颢的詩:“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态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都可謂是宋儒的典型。漢、唐的儒者因肩負社會責任與曆史使命,對群眾的疾苦懷有同情之心,心中多有不平,故難有“閑來無事不從容”的感受。而宋儒雖也有對社會政治的關心,但缺乏必要的勇氣。曾鞏的思想與心态,可以說展現着從韓、柳向宋明理學的過渡。曾鞏内心仍然有着對社會政治的不滿,自嘲“迂闊”,言“世之迂闊,孰有甚于予乎?”即是對社會政治不滿的一種表現。但這種不滿已經大大弱化。他雖然還沒有“修煉”到南宋理學家的那種境界,但已開啟了這一修煉。是以理學家如朱熹,對韓愈不滿,對曾鞏卻有很高的評價。朱熹《南豐先生年譜》雲:“予讀曾氏書,未嘗不掩卷廢書而歎,何世知公淺也!蓋公之文高矣,自孟、韓以來,作者之盛未有至于斯。夫其是以重于世者,豈苟而雲哉!然世或徒以是知之,故知之淺也。”朱熹對曾鞏有這樣高的評價,正因曾鞏思想與理學接近。
在有些時候,曾鞏也能夠“想得開”,而且能夠勸說别人想得開。如曾鞏作《送周屯田序》,一方面說,緻仕即退休之後,“徒禦散矣,賓客去矣,百物之順其欲者不足,人之群嬉屬好之交不與,約居而獨遊,散棄乎山墟林莽陋巷窮闾之間”,生活很不如意。另方面又說
退休後“雖然不及乎尊事,可以委蛇其身而益閑;不享乎珍好,可以窒煩除薄而益安。不去乎深山長谷,豈不足以易其庠序之位;不居其榮,豈有患乎其辱哉?”這樣的文章,是給退休的同僚做“說服”,讓他适應現實:退休也有退休的好處。
唐宋八大家中,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轼以及王安石,這五人都是多才多藝的,他們同時是文學家、思想家、政治家。曾鞏是則不太夠得上,他主要是文章家。
曾鞏的文章寫作的主要内容,與其人生經曆有密切的關系。大緻可以39歲進士及第為界,劃分為前後兩個時期。前期的文章内容多樣,後期則以應用文為主。前期影響較大的文章有29歲時作的《寄歐陽舍人書》,30歲時作的《墨池記》,31歲時作的《宜黃縣縣學記》等。
《寄歐陽舍人書》是曾鞏向歐陽修表達謝意的一封書信。這篇文章寫得很有技巧。文章開頭寫受到歐陽修為其祖父曾緻堯所寫的碑銘時,“反複觀誦,感與慚并”,但接下去并不直接寫自己對歐陽修的感謝,而是從“反複觀誦,感與慚并”引發出一大段議論來,談論銘志與史傳的異同。又指出“世之衰”,“銘始不實”,并認為之是以如此,是因為 “托之非人,書之非公與是”,由此突出了歐陽修所寫的墓碑銘的重要價值,為下文頌揚歐陽修作銘之功德作鋪墊。
《墨池記》從傳說的王羲之墨池說起,贊歎羲之的書法,指出王羲之的書法成就“亦以精力自緻者,非天成也”,并由鑽研書法生發出“欲深造道德”也需要刻苦磨砺的道理。文章小中見大。由墨池而引向人生。
曾鞏後期的文章,多是應用文。代表作如《戰國策目錄序》,文章簡潔明了地叙述了校勘《戰國策》的過程,闡發了儒家關于道與法關系的思想。明确提出了“法者,是以适變也,不必盡同,道者,是以立本也,不可不一”的思想見解。《越州趙公救災記》,可以說是一篇文字簡潔而又内容翔實的救災工作彙報。這樣的文章,官場是很需要的。是以也一直受到好評。茅坤雲:“救災者熟讀此文,則于地方之流亡如掌股間矣。” 乾隆《禦選唐宋文醇》更說:“趙忭救災之法盡善盡美,而鞏所記又複詳盡明晰,司牧之臣案間必備之書。”
曾鞏的文章不僅具有直接的實用價值,也對科舉考試有意義。孫琮《山曉閣曾南豐文選》評價《墨池記》雲:“有軍之書,‘以精力自緻’,此題中所有也;因右軍學書,而勉人‘深造道德’,此題中所無也。既發本題所有,又補本提所無,尺幅之間,雲霞百變,熟此可無窘筆。”所謂“熟此可無窘筆”,是說,學習曾鞏這類文章,能夠大大開闊思路。這應試所特别需要的。當然平時寫作,也需要開闊思路。
曾鞏的文章,有一些也很雄渾、有氣勢。阮忠提出曾鞏文章風格的多重性的問題。并舉了一些例子,如熙甯十年所寫的《祭王平甫文》:“嗚呼平甫!決江河不足以為子之高談雄辯,吞雲夢不足以為子的博聞強記。至若操紙為文,落筆千字,徜徉恣肆,如不可窮,秘怪恍惚,亦莫之系,皆足以高視古今,傑出倫類。”……這年曾鞏五十九歲,實在是人生晚年了。
曾鞏雄渾而有氣勢之文不僅見于上面這樣的描寫,還有他的叙說、議論之辭。不妨看看他《讀賈誼傳》的開篇:“餘讀三代兩漢之書,至于奇辭奧旨,光輝淵澄,洞達心腑,如登高尚以望長江之活流,而恍然駭其氣之壯也。故詭辭誘之而不能動,淫辭迫之而不能顧,考是與非若别白黑而不能惑,浩浩洋洋,波徹際涯,雖千萬年之遠,而若會于吾心,蓋自喜其資之者深而得之者多也。”這是曾鞏自述的讀書心得,描述了自己對“奇辭奧旨”産生的興趣,在形容讀書的感覺時描述所謂放眼望長江之浩流的心态,對長江的恢弘氣勢别有會心。……文章的氣勢同樣是在比拟中得到自然的顯現。
歐陽修評價曾鞏時曾說:“我始見曾子,文章初亦然。昆侖傾黃河,渺漫盈百川。” “昆侖傾黃河,渺漫盈百川”應指曾鞏的文章氣勢浩大。
曾鞏的文章風格也是具有多樣性特點的,但後人評價曾鞏時,似乎對此不很關注,而這也是有原因的。一種原因在于唐宋八大家的經典化。本來,唐宋八大家這八位文學家,各自的風格也都有多樣性的特點,但在流傳過程中,編撰唐宋八大家文章選集的人,多是着眼于其風格中最有特色的一個方面選編其文章,使唐宋八大家各顯特色,形成一個各具特點的整體。如貝瓊《唐宋六家文衡序》言:“蓋韓之奇、柳之峻,歐陽之粹、曾之嚴、王之潔、蘇之博,各有其體,以成一家之言。”陳造《題六君子古文後》也說:“古文衰于東京,至唐韓、柳則盛,未幾複衰,至本朝歐陽複盛。……如韓之粹而古、柳之辨而古、六一渾厚而古、河南之簡切而古,南豐之密而古,後山之奇而古,是皆可仰而師,集而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