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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作家周梅森:從煤礦走出後,我把“根”留在了那裡

把音量調大,打開助聽軟體,周梅森遞過來他的手機:“對着這問,聲音大一點。”

這位高産且勤奮的江蘇作家回憶,兒時成長于赤貧的年代,三天兩頭生病,加之得過兩場肺結核,打多了抗生素,聽力也就漸漸壞了。

“上海出品”電視劇《突圍》正在東方衛視等平台播出,這部聚焦國企改革的現實主義劇作,正是改編自周梅森的新書《人民的财産》。

書中虛構了林滿江、齊本安、石紅杏等國企幹部的形象,其中既潛藏着周梅森對礦區生活的記憶,也延續了他批判現實主義的創作态度。

近日,在南京他的家中,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獨家專訪了作家周梅森。盡管與《人民的名義》一樣,《人民的财産》裡的故事也發生在虛構的漢東省京州市,但周梅森本能地反對“續作”一說,他強調作品之間的獨立性。

周梅森說:“影視劇可以工業化生産,這是行業的特征。但我是編劇中的作家,不是文化商人,我不生産系列的工業産品。如果把《人民的财産》冠為《人民的名義2》,隻不過是把《人民的名義》又賣了一遍。”

專訪作家周梅森:從煤礦走出後,我把“根”留在了那裡

17歲當勞工,把“根”留在了煤礦

第一次在《收獲》雜志發表作品後,周梅森走進了巨鹿路675号的上海作家協會,一眼便覺得眼前的“愛神花園”很眼熟。年少時的周梅森随父母生活在徐州賈汪煤礦,在介紹礦區曆史的陳列館中,就有一張“愛神花園”的照片。因為這棟花園洋房的舊主人,便是“煤炭大王”劉鴻生的胞弟劉吉生。

這是煤礦與文學一次巧合的邂逅。從煤礦勞工到作家,周梅森覺得,自己從煤礦走了出來,但把“根”留在了那裡。他創作的每一本有關大型國企的作品,幾乎都離不開賈汪煤礦的所見所聞。《人民的财産》也不例外。

上觀新聞:為什麼說《人民的财産》是您一生最想寫的故事?

周梅森:社會主義國家有個特征,即擁有大量國有企業。從央企到地方國企,構成了中國經濟的壓艙石,是我們的“國之重器”。我從小生活在國企的環境裡,徐州賈汪煤礦是我當年生活成長的地方。是以第一次在《收獲》發表作品,走進上海作協,就覺得很熟悉。我後來走出煤礦,1979年調到南京文學雜志社《青春》當小說編輯,後來又當了專業作家,再也沒回去過。

但我走出來後,“根”留在那裡了。我寫的幾乎每一部作品,涉及大型國企的,都會與我所在的賈汪煤礦當時的狀态有關。比如《國家公訴》裡寫到了破産的情況,《人民的财産》裡寫到三個師兄妹。很多煤礦的景象、人物不斷在我眼前閃現,我總覺得應該寫出來。近幾年,一樁又一樁大型國企的腐敗案件爆發,引起了我深究的興趣。真正寫了小說,是在2016年,李路在拍《人民的名義》,當時錢也找到了,缺口堵上了,我除了看看回放,沒有别的事。

上觀新聞:林滿江、齊本安、石紅杏,還有勞模,就是當時在礦上,您身邊的人物?

周梅森:《人民的财産》這個題材,我20年前就想寫了。我14歲起,就在煤礦半工半讀,一天工資9元錢。後來17歲就在煤礦當勞工了,接觸到了一批小夥伴,他們很多人的父親都在煤礦事故中去世。這件事在我青年時期的記憶中非常深刻。隻是什麼時候浮出水面,變成藝術形象,需要契機。包括我看到很多國企的腐敗分子,有的是靠自己的勤奮勞動,有的靠科學發明,憑着一己之力走上崗位。他們初心在哪丢掉了?國企應該是造福全體百姓、造福國家的經濟載體。是以政治層面的思索,加上個人經曆,變成了這部作品。在我看來,《突圍》不是反腐劇,也不是政治劇,是政治經濟劇。

專訪作家周梅森:從煤礦走出後,我把“根”留在了那裡

《突圍》中,黃志忠飾演林滿江

上觀新聞:《人民的名義》直擊反腐,《人民的财産》關注國企改革,都有很尖銳的成分。

周梅森:《人民的财産》裡林滿江腐敗了,在一把手腐敗的情況下,一個地方的生态是值得探索的,因為幹部的“逆淘汰”形成了。他根本不會把人民的财産、人民的利益當回事。寫林滿江這個人物,确實太過瘾了。國企高管怎麼能有私人飛機?這是一個大奸商專門買了送林滿江到香港看病的,他撐了三年,就為了當省長。這個人物對權力的貪戀已經到了令人不齒的程度,這是我塑造出來的一個很典型的人物。

上觀新聞:《人民的名義》大獲成功,會給新的創作帶來壓力嗎?

周梅森:沒有什麼壓力,因為我是一個作家。作家總是在尋找,總是在創造。作家本質上不能接受電視劇工業化生産和套路的重複。是以寫《突圍》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不是一部案件推動型的作品。

有人說《人民的财産》是《人民的名義2》,我也很反感這個說法。我寫《我主沉浮》時,虛構了漢江省。到了《人民的名義》,因為隔了十幾年,變化太大了,被迫又虛構了漢東省、京州市,把我的人物活動裝進去,很順手,不需要構想太多。不然一部小說要虛構一個省,人家會覺得作品很虛假。我必須盡可能地有一個穩固的舞台,讓我的人物演出悲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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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圍》中,闫妮飾演石紅杏

像巴爾紮克,用一輩子講故事

比起在象牙塔裡寫作的作家,周梅森的人生經曆異乎尋常地豐富。他做過煤礦勞工,當過市政府副秘書長,做過房地産生意,也炒過股票,最喜歡的還是寫作。從14歲那年讀到《巴爾紮克傳》之後,周梅森便始終是巴爾紮克的信徒。在他看來,作家是一輩子用筆講故事的人。

上觀新聞:您說最欣賞的作家是巴爾紮克?為什麼?

周梅森:我沒受過正規的大學教育,對文學的愛好始于14歲時看到的一本《巴爾紮克傳》。這本書改變我的一生,直到今天,我依然是巴爾紮克的信徒。巴爾紮克曾經在拿破侖像下寫了一句話:“你用劍征服世界,我将用筆征服世界!”這句擲地有聲的話,一直激勵着我。巴爾紮克是一個介入生活的作家,一輩子經商想發财,但沒發财,最後寫出了一部《人間喜劇》。我也對現實生活有一種天然的興趣,天然的敏感。

上觀新聞:您對文學的興趣是從何時開始的?

周梅森:我十四五歲就開始寫第一部小說,可能當時連3000個漢字都不認識,但寫了20萬字,不簡單。當時在煤礦,紙張要過蠟後才能包炸藥。我就在沒過蠟之前,在切下來的邊條紙上寫。

從1971年到1979年,8年時間,我寫了幾個電影劇本,3部長篇小說,一個字都沒發表。連郵局都認識我,大老遠就喊,周梅森又退稿了。那時候即便發表,也沒有稿費。但是天生愛寫作,沒辦法。

80年代,那是文學最好的時期。當時有個評論家,畢業後被配置設定到中央某機關,他沒去報到,後來到作協做了一輩子窮作家。我集中讀書時期是在《青春》文學月刊,在那裡當了五年編輯。後來也讀書,但比較實用主義了,比如寫某一部小說涉及的曆史、資料,就去找來讀。這是我讀書最多的時期,其實在煤礦時也如饑似渴地讀,但沒有好書。《百年孤獨》讀了好幾遍,《永不掉隊》也是那時候讀的,寫到了《人民的财産》裡。雜志社有個資料室,看書很友善。

上觀新聞:您的人生經曆非常豐富,不僅在政府部門工作過,也做過房地産、炒過股票,這些經曆對創作有什麼啟發?

周梅森:我1996年到徐州挂職,做市政府副秘書長,開始有意識地了解政府組織是怎麼運作的。在寫作中對這一塊了如指掌,都與這一年挂職有關系。後來90年代在南京祿口,初生牛犢不怕虎,蓋了80多棟别墅,非常難賣,一直到2000年後才打包賣完。好在我沒借款,沒賺也沒賠。現在想想,幸虧我提早上岸了,沒有把房産夢做下去。

可能也和我從煤礦出來有關系,在事業上比較想幹。比如說,有這麼幾部電視劇,都是我獨自投資的。《國家公訴》是我全額投資,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影視中心合作拍攝。《我主沉浮》《我本英雄》都是我個人投資的。到了《人民的名義》,我就隻做編劇。《突圍》開播時,我的另一部電視劇《大博弈》關機。《突圍》開播新聞釋出會結束後,我第二天就飛青島關機了。

我隻編自己的作品,不放心給别人編劇。我把小說作為提綱,有人物、有故事,這就是提綱,劇本做起來就很順。

專訪作家周梅森:從煤礦走出後,我把“根”留在了那裡

《突圍》中,靳東飾演齊本安

上觀新聞:在寫政治小說之前,您早期也寫過一些曆史小說,比如《沉淪的土地》等。您覺得自己的創作可以分為哪幾個階段?

周梅森:我發表的第一部小說是《沉淪的土地》,寫的是民國時期的煤礦,主要以它的大氣、深沉和角度的新穎取勝。這個作品獲得成功以後,對我寫作風格的形成起到很大的作用。後來我的一系列作品都帶有這種悲壯的、悲涼的色彩,從礦山幾部曲,一直到《黑墳》。後來我也寫過一系列戰争小說,我和莫言的寫法不一樣,都引起了一些老同志的非議。1985年,我和莫言參加過同一個軍事文學研讨會,就有老同志批評我們,當時我是唯一一個非軍人作家。然後到了《人間正道》等政治小說這一階段。但萬變不離其宗,都是一種追根究底的現實主義的寫法。有人說是天賦,我說沒受過文學訓練,我可能有點天賦,但主要還是勤奮。

上觀新聞:從《人間正道》開始,您開始轉向政治小說創作,這是出于怎樣的契機?

周梅森:寫《人間正道》,是因為一個優秀的共産黨員、一個地區的上司幹部感動了我。他叫李仰珍,原徐州市委書記,已經去世很多年了。這個市委書記讓我看到,在改革開放過程中,一些官員的奮鬥犧牲。于是我就開始關注他們,因為我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也是參與者。我看到了很多東西,想到了很多東西,都借着《人間正道》,把它寫出來了。寫出以後,就一發不可收了。

專訪作家周梅森:從煤礦走出後,我把“根”留在了那裡

《突圍》中,陳曉飾演秦小沖

對社會現實,不能裝作看不見

比起其他城市,南京的梧桐樹顯得分外高大。從1979年調到南京工作後,周梅森一直生活在這座城市。除了南京,他對上海也不陌生,認為上海是他主要的文學陣地。關于創作,他主張文學幹預社會,在曆史程序中保持“在場”的姿态。

上觀新聞:您一直生活在南京,南京給您怎樣的印象?

周梅森:我從1979年到南京,就非常喜歡這座城市,因為這個城市非常包容。年輕時到這裡,南京的熱讓我印象深刻,披着濕浴巾在風扇下吹,才能涼快一點。除了熱,别的都很好。而且南京的文化氛圍也很好。南京的作家也很潇灑、獨立,各自寫自己的作品,風格不一,但互相尊重。如果不是南京,我可能活得不會這麼自由。

上觀新聞:您說上海是您文學發表的主要陣地。

周梅森:《收獲》發過我4部中篇,3部長篇,分别是《國家公訴》《我主沉浮》《中國制造》,《小說界》也發表過幾篇。

《人間正道》出來後,拍成了電視劇,巴金看到了,每一集都要看。因為歲數大了,他的女兒李小林就把片子錄下來,第二天給他看。不了解的地方就叫小林找書念給他聽。小林打電話給我,說我爸就看你的劇,讓我趕緊送書過去。巴金就問,我們為什麼不發《人間正道》?還問我在寫什麼。我說在寫《中國制造》。我很震撼,巴老當時90多歲,還關心國家命運、改革開放的曆史程序。這之後,才有《收獲》3部小說的刊發,我很感謝巴老。

上觀新聞:您曾說,身為作家,不能不關心這個時代,您也長期關注社會經濟的發展。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自覺的意識?

周梅森:我生活在一個赤貧的年代,我的人生道路,幾乎與改革開放同步,沒有改革開放,就沒有我的今天。是以我這代人對改革開放充滿了感情。生于這個時代,我的創作不能不關心這個時代。一個時代一定要有一批作家“在場”。

專訪作家周梅森:從煤礦走出後,我把“根”留在了那裡

上觀新聞:怎麼了解作家的“在場”?

周梅森:這個時代,總要有一部分作家,關注我們的改革開放,關注這個社會的各種沖突,因為我們處在一個偉大的變革時期,面對着千年未有之變局。是以我覺得,必須有一部分作家關注現實生活,關注老百姓關注的那些問題,不能裝作看不見。

我的作品總是面對社會現實,也總是面對很多尖銳的問題。我寫《人間正道》,引起幾十名官員聯名告狀的風波,我不認為他們都是壞幹部。像《國家公訴》也修改了800多處。我一直深深紮根在生活中,對經濟生活深度介入。這些對我的創作都非常有意義的。這個時代變化非常快,一不留神你就被抛棄了。

上觀新聞:現在回過頭來看,您如何總結自己的藝術觀、文學觀或者說文學審美?

周梅森:對批判現實主義始終不渝的忠誠與主張。早年我在礦區聽民間藝人講故事,後來我用我的筆講故事,現在又用影視影像講故事,我的一輩子就做了一個講故事的人。

欄目主編:施晨露 文字編輯:施晨露

來源:作者:張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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