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農村算是活得非常精緻的人,用我們常德話來說就是:活得靈醒得很。

基本上沒幹過重活的父親,始終有着不同于傳統農民的形象:平時不苟言笑,說話不多,說話也常常引經據典,當然很多典不是來自史籍,大都是三國水浒紅樓或者大小七俠五義之類的書中故事。
父親很斯文,從不爆粗口,吃東西不講究,但細嚼慢咽。父親就算是做事幹活,也能保持穿着整潔幹淨,打扮得體,腰身挺直,走路帶風。父親不太喜歡和外人相處,就算是親戚間也基本不主動去走動。
母親去世後,老家的人都希望他去散心走動,有一次我特地開車送他去了滿叔家,叮囑他多玩住幾天,親戚們也很開心,結果隻住了兩天就讓我弟弟接回了,理由是住不習慣。
父親愛看書,從不玩牌,看書是他生活的重要組成,主要愛看三類書:史學類、故事演義類、醫學類,他的床頭平時就放着《資治通鑒》、《曾國藩文集》、《黃帝内經》等,幾乎看不到現當代書籍。90高齡時還腰直腿不彎,而且頭發以黑發為主,能騎三輪車,還能穿針引線。
煙和酒,曾經是他的至愛。但後來經常咳嗽,而且是那種很厲害的咳嗽,在母親的建議下,我強行要求他戒煙,一開始他表面聽了我的,也不再買煙,但仍然偷偷地的抽,主要是别人遞送的,到後來就慢慢地戒掉了。酒是他的命根子,我也覺得老人喝點酒,能把控住量,就可以了,是以,他一直堅持喝酒,每天兩頓,每頓不超過2兩,直到中風的前一天,我始終覺得他的長壽與這種小飲有關。
父親性格很剛,,獨來獨往,骨子裡充滿傲慢,外柔内剛,與親友們也不大往來。做事認真得很,眼裡揉不得沙子,不知道變通,更不懂權術,這也是他總是不得志的原因之一。縣農業局多次抽調他參加工作組,卻不懂得經營社會關系,始終被借調,也沒有能夠轉為正式幹部。
在工作中,父親也是原則性很強的人,由此也得罪了一些人,對此父親倒是看得比較淡漠,認為工作就得有責任心和正義感,不能敷衍,特别是審計工作馬虎不得。但母親卻覺得父親被當槍使了,到後來大概是我快上高中了,再借調父親參加這工作組時,母親就出面阻攔,不再同意了,同時還要求姐姐和我一起出面阻攔,就這樣,反反複複,也沒有什麼結果,父親最終還是平頭百姓一個。
姐姐比我大8歲,應該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通過考試進了縣一中讀的高中(我和姐姐高中是校友),這在當時的農村是很高的文化了。畢業後,隻要主動去找喜歡父親的農業局長說說,還是有機會的,結果父親不願意求人,最後姐姐也隻能在農場就業當了話務員。
恢複聯考後,姐姐上了線,也參加了體檢和政審了,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也不知是政審沒通過,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後來就當了教師,最終也沒有轉為正式教師。父親也沒有去關心,某種意義上,父親缺少人情世故這一課。可笑的是,我們姐弟仨都不約而同地繼承了父親這一性格,都是不懂得變通的人,這也是我們在各自的人生中都過得比較孤獨和艱難的原因了。
母親去世後,父親才開始和其他人相處多起來,同輩老人經常在社群聚集,父親絕對是居于C位,大家都喜歡聽他“縱論天下大事”,父親也覺得“責任重大,使命光榮”,每天晚上守着電視機看,相當于備課之類,然後第二天再給大家宣講,沉浸其中,其樂融融。我們也樂得父親老有所樂,老有所寄,鼓勵他參加這些活動,隻是經常拿這事開他的玩笑,他也覺得很有成就感。
父親的離世,是有一定征兆的。春節期間,父親告訴我,開始有些眼花了,不能看書了,而在這以前,看書是父親的主要愛好之一,聽力也下降得非常厲害。清明回家祭祖,父親又對我說,小區的那些老人走得很快,春節後都走了好幾個了。以前,父親是不和我說這些的。
他是一個典型的有事都不願意講的人,過去,他有個三病兩痛的或者跌打損傷之類,都是不吭氣,自己偷偷地解決,他還自己種了一些三七啊之類的中草藥植物,解決一般性的傷痛和發炎,自己買了《黃帝内經》研究。我每次知道後都責怪他,他都一笑說:沒事,我能解決。然後跟我聊他曾經治好的那些人。
果然清明剛剛過去不久,父親就中風了,而且是直接不能開口說話了,前一天的晚上,他還在外面散步,跟鄰居打招呼。侄媳婦打來電話時,我幾乎不敢相信,人整個發懞,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處理,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打完縣人民醫院同學的電話,安排好其他事項,就往家裡趕,趕回家,父親已進了重症監護室。
從發病到離世,前後不到半個月,好在我和夫人幾乎都在陪着他,他的弟弟我的滿叔也趕來了,我看到叔叔跟他溝通時,他眼睛一直盯着,有着那種依依不舍的心情,叔叔是個很少動情的人,我看到他在醫院和與兄長離别時,眼裡潤潤的。
父母間的婚姻,是包辦婚姻,沒有所謂的愛情,但有濃濃的家的親情。就拿母親的任性和霸道來說,換個思路來想想,那也是一種對家的依戀和維系,對失去的東西的追悔與回憶,雖有過但無妨,對外要争那口氣,更是對家的一種保護和愛惜。沒有了這些,母親也就不會特别在意我們的成長,也更不會為我們能讀書而自豪。
在家的氛圍下,中央集權和民主共和,各有其利弊,中央集權可以排除紛争,民主共和可以各善其事。特别是子女都各自成家後,兩人更是相濡以沫,父親外出,超過一小時不歸,母親便開始焦躁不安,在院子裡來回走動,嘴裡不停地念叨:怎麼還不回,怎麼還不回。有時就反複讓人出去觀望,實在忍不住了,就自己走出院門,到馬路上去迎接父親,直到父親歸來。
(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