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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泓:明朝國号“大明”的緣由及意義

作者:古籍
徐泓:明朝國号“大明”的緣由及意義

一、前言

元末群雄起義,朱元璋掃平群雄,統一中國,以至元二十七年(1367年)稱吳元年,次年即帝位,國号“大明”。其《即位诏》(洪武元年正月)雲:

朕惟中國之君,自宋運既終,天(《皇明诏令》作“帝”)命真人起于沙漠,入中國為天下主,傳及子孫,百有餘年,今運亦終,海内土疆,豪傑分争。朕本淮右庶民,荷上天眷顧,祖宗之靈,遂乘逐鹿之秋,緻英賢于左右。凡兩淮,兩浙,江東,江西,湖湘,漢沔,閩廣,山東及西南諸部蠻夷,各處寇攘。屢命大将軍及諸将校奮勇威武,已皆戡定,民安田裡。今文武大臣,百司衆庶,合辭勸進,尊朕為皇帝,以主黔黎。勉循輿情,于吳二年正月初四日, 告祭天地于鐘山之陽, 即皇帝位于南郊,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以吳二年(《明太祖實錄》作“是年”)為洪武元年。是日,恭詣太廟,追尊四代考,妣為皇帝、皇後,立太社,太稷于京師。布告天下,鹹使聞知。[1]

以“大明”為國号的緣由,在這份诏書及其後大明王朝的官方文書中都沒有說明,引起後代各種推測,其中最受關注并普遍接受的,莫過于吳晗的論斷:“太祖因明教建國故以明為國号大明”。[2]但建立王朝正式的國号是“大明”,并不是“明”。[3]是以,近年來有不少學者質疑吳晗的“明朝國号出于明教說”。本文旨在厘清這一關于明朝國号“大明”緣由的論辯,并提出一己私見,以就教于同道友朋。

二、中國曆代王朝國号的由來

關于中國曆代王朝國号的由來,趙翼認為:“建國号者多以國邑舊名。王莽建号曰新,亦以初封新都侯故也。公孫述建号成家,亦以據成都起事也。”“金末宣撫蒲鮮萬奴據遼東,僭稱天王,國号大真,始有以文義而為号者。”[4] 進一步可分為七類:

1.以發迹地定國号,如趙匡胤以宋州節度使發迹而建國号為“宋”。

2.以祖先封地定國号,如契以助禹治水有功受封于商,湯滅夏後,即以“商”定國号。

3.以封号爵位定國号,如司馬昭受魏封為晉公,司馬炎篡魏,遂以“晉”定國号。

4.以統治區域定國号,如孫權統治地區是曆史上的吳國,遂以“吳”定國号。

5.以發迹地特産定國号,如契丹耶律阿保機定國号為“遼”,契丹語“遼”意為镔鐵,系契丹人居地特産。

6.以創業者姓氏定國号,如陳霸先以其姓“陳”定國号。

7.以古代中原大國國名定國号,如鮮卑拓跋珪沿用三晉魏國國号,如努爾哈赤就沿用金朝國名。[5]

8.以谶語或經文來定國号, 如南齊國号來自谶語“金刀利刃齊刈之”,如元朝來自《易經》“大哉乾元”。[6]

在上述八類中,“大明”王朝國号的由來究竟屬于哪一類,就是我們要讨論的。

徐泓:明朝國号“大明”的緣由及意義

三、明朝非官方史書對“大明”國号由來的說法

“大明”國号的由來,明初建國時期留存至今的官方文書并無說明,當代官員和文人的私家論述也無道及。[7]宣德以後,私家文集野史漸興, 談論明初史事掌故者漸多,乃見論及國号來源與釋義。宣德年間,夏原吉就在《一統肇基錄》中說朱元璋建國之前,就“欲盡除道教”, 适有一道士前來奏說:看見一個金榜,上面寫着:“山川尊洪武,日月照大明。”朱元璋以“其言合己意,遂定國号改元”,且不再廢道教。[8]但夏原吉這一說法,不符史實。明太祖起兵之初,即雅重道士如周癫、張鐵冠之流。建國後,明太祖确認道教的地位,設道錄司,并以朝天宮禮生與道教音樂為官方禮樂。夏原吉的記載,不可置信;“大明”國号來自道士的啟發說,不能成立。[9]

成化、嘉靖年間才子祝允明《野記》記載:元末劉基先投靠小明王韓林兒,後覺得小明王“豎子不足謀”,而改投靠朱元璋,因請建号“大明”。[10]劉基投靠小明王韓林兒之說,從未見諸記載,且據劉基的文集中所記,劉基是反對紅巾軍的,朱元璋為小明王的江南行中書省平章政事時,設小明王禦座行禮,劉基獨不拜,還說:“牧豎耳,奉之何為!”[11]劉基向來看不起紅巾軍與小明王,怎麼會投靠紅巾政權和小明王?這條史料可能是祝允明采自民間傳說的“野記”,并不可靠,而且所謂建号“大明”的意義,祝允明也未作解釋。這條史料後來被萬曆年間的塗山引用入《明政統宗》,寫成《國号大明考》,但内容并未超過《野記》。[12]

嘉靖、隆慶間,田藝蘅《留青日劄》中《大明大統曆解》雲:“大明者,國号也。日月為明,天大,地大,人大,而宇宙人物如日月之明,無所不照。”[13]田藝蘅雖被前輩明史大家謝國桢先生稱為“朱明一代雜家之冠”,所記可補正史之不足,但田氏對大明國号的來源并無說明,且其解釋頗有望文生義之嫌。[14]

嘉靖、萬曆年間的大學者焦竑,在其《易筌》中說道:“高皇帝之論誠也,體之而無上,守之而無為,如浮雲之馳空,若漚花之汎水,電影之逐風,睡酣之幽夢,斯果實之謂欤!虛之謂欤!嗚呼!清風搖水,蟾影沉淵,是又體之而非體,相之而非相,孰能識其是以然耶?世儒之見解能及此否?說者謂:我朝國号‘大明’,蓋大道昌明之兆,信不虛也。”[15]号稱焦太史的焦竑在這裡也隻是在歌頌明太祖的學識非世儒可及,因而說“大明”國号真是“大道昌明之兆”,也未解釋其緣由。

四、大明國号源于火德說

以五德終始解釋曆代王朝之更疊,乃秦漢以後的曆史傳統,五德有相生與相克,新興王朝以之立說。[16]朱元璋起自南方,其革命根據地金陵是傳說中的祝融故墟,屬火德,火帶來光明,故建國号“大明”。[17]

這個以火德解釋“大明”國号的說法,為日本學者和田清所發展。他于1923年在《東洋學報》發表的論文認為宋朝是火德,尚赤,而韓林兒建立的龍鳳政權,以複宋為号召,定國号為宋,自認為火德。朱元璋是韓林兒的部下,因而也崇尚火德,是以定國号為“大明”。其後,和田清又補充說朱元璋受儒生的五德終始說影響,以朱元璋起兵南方,南方是火德炎帝所在,炎帝輔佐“朱明”一統天下,明朝國号出于此。[18]

這個論點當時并未受到中國學界的關注,主要是中國學界對日本的明史研究不甚了解。1950年代以前,僅有清水泰次的《明朝田畝數目考證》等極少量的論文譯介到中國,吳晗在抗戰時說道:“日人和田清君曾撰關于明之國号一文,刊《東洋學報》,滇中無從得此書,未能論列。”[19]其實,在那個時空,中國學者即使知道日本學者的火德說,在五四之後極盛的反傳統文化和追求科學的理性解釋氛圍中,學者也不會尋求以五德終始之“迷信”學說解釋“大明”國号。就如吳晗所說:儒生以“明”為“光明”之義,更取陰陽五行之說,謂符于以火克木,以明制暗之義。是以,吳晗認為這隻是附會而已,并不足論。[20]

自1941年吳晗《明教與大明帝國》發表,“大明”國号起于明教說廣為學界所接受,尤其1960年代以來,這個學說經由金庸的武俠小說《倚天屠龍記》演繹之後,更廣為華文世界所接受。[21]從此,“大明”國号起于明教說占統治地位,不同的學說幾乎完全不受重視;火德解釋“大明”國号說當然也就被束之高閣,為學界和社會大衆所遺忘。直到20世紀90年代,情況才有所轉變。中央民族大學陳梧桐教授重拾火德說,雖然并沒有放棄吳晗學說,但他肯定了被這個被吳晗視為儒生附會之說的火德說,以元朝為水德,以火制水,以明克暗;火是光明。故以“大明”為國号。[22]同時,日本學者檀上寬也與陳梧桐教授一樣,不放棄吳晗學說,但兼采火德說。[23]

五、吳晗的大明國号源自明教說

抗戰期間,在西南聯大執教的吳晗于1941年發表《明教與大明帝國》,提出大明國号源自明教說,于趙翼及一般所論曆代國号源起的說法之外,立一國号起于宗教說。[24]吳晗認為曆代建國号,或以所封之爵邑,或追溯其所自始,朱元璋建國号為“明”之意,無人言及。他主張“大明”國号出于韓氏之“明王”;“明王” 則出于《大小明王出世經》。

吳晗說的明教,即唐代傳入中國的摩尼教,雖經唐武宗會昌三年禁止,然轉為秘密結社,攀附佛道以圖幸存,至南宋益盛。其信徒素食節用,結黨互助,故能深入農村。政府一旦誅求過甚,則為野心家所利用,進行有組織的“叛亂”,如北宋末年方臘之亂。吳晗認為明教本衣白,而兩宋之際又尚紅紫,此與祆教有關。明教本合佛祆而成,北宋末又合于白蓮社與彌勒佛。祆尚紅,淨土宗阿彌陀佛亦尚紅,故以紅為識。降至元代,明教雖被禁斥,仍在民間活動,附和“彌勒降生”之說。至元三年,棒胡以此号召反于信陽,朱光卿反于粵,周子旺反于袁州,皆與南宋明教發難之根據地相吻合。後彭瑩玉得鄒普勝、徐壽輝之助起事,徐又于蕲水建天完國稱帝,為陳友諒所篡,明玉珍乃稱帝成都曰夏,去釋老止奉彌勒,是為西系紅軍。同時起兵之韓山童則為東系紅軍,敗死後林兒繼之稱小明王。吳晗認為朱元璋因林兒之基業,平定天下,建大明帝國,以及明玉珍之改姓明,皆以應“彌勒降生,明王出世”之說;明修《元史》均諱之。其實元璋本紅軍小卒與明教教徒,諸将皆濠泗豐沛子弟,夙受彭瑩玉教化,故元璋奉小明王,其軍戴紅巾而号“紅軍”,燒香禮佛而稱“香軍”,私家記載如高岱《鴻猷錄》、何喬遠《名山藏》均曾言之。

朱元璋後來新進用的浙東儒生劉基、宋濂等既與明王無淵源,又為巨室豪紳,遵禮法,重保守,反異端,目的在團結保衛地方,與紅軍之破壞不同,明祖遂利用其排除流民武弁之勢以代小明王的大宋,于龍鳳十二年後,即諱言其為紅軍支系,于讨張士誠檄文中深斥“彌勒降生”為妖言。但吳晗主張朱元璋為迎合民心與籠絡舊部, 仍建号“明”,以示其承小明王,且示“明王”已出世。這就是吳晗的“大明國号源自明教說”。

“大明國号源自明教說”,前人僅明末清初史家傅維鱗《明書》與查繼佐《罪惟錄》約略提到:“國号‘大明’,以小明王故,不忘舊也,亦以應谶也。”[25]但未多說明。此說經吳晗演繹為新論,大為轟動,學界同行多為其所服,紛紛采用其說。[26]其後,吳晗更将此說寫入1944年出版的《由僧缽到皇權》和1949年出版的《朱元璋傳》及1965年出版的《朱元璋傳》。[27]吳晗為文深入淺出,平易近人,雅俗共賞,廣受學者與讀者喜愛,紛紛采用其說加以演繹。[28]于是大明國号出于明教說,幾乎成為定論,此說亦有助于解釋朱元璋農民起義的曆史定位。

徐泓:明朝國号“大明”的緣由及意義

1949年新政協籌備期間,吳晗(左二)與周恩來等合影

六、對大明國号源自明教說的質疑:以楊讷為主

據陳學霖的察考,對吳晗論說提出質疑的始于1970年代,最初的焦點不在明朝國号的來源,而在質疑吳晗的北宋末方臘“喫菜事魔”之徒即明教徒的論點,日本學者竺沙雅章研究南宋王質《論鎮盜疏》,認為《小大明王出世開元經》等是佛門異端團體的書,方臘之亂非明教教徒的叛亂。[29]接着在1980年代初, 陳高華也讨論了王質《論鎮盜疏》,得到類似的結論,而且南宋初年并無吳晗所說白雲宗、白蓮社與明教開始合流的事。[30]歐洲漢學家安東尼奧·佛爾特(Antonio Forte)與許理和(Erik Zürcher) 也在這段時間先後論證早在隋朝的佛教經典中就有彌勒佛的“明王出世”。[31]

修正吳晗論說最重要的學者是楊讷,他在1983年于《元史論叢》發表《元代白蓮教》,1989年編《元代白蓮教資料彙編》,2004年出版《元代白蓮教研究》,2017年再加增訂。[32]楊讷指出吳晗的明教于北宋末合于白蓮社說是不對的,白蓮社與白蓮教也不是一回事;元末白蓮教并非明教,明教與白蓮教有相似之處,但二者是各自獨立的教派,明教徒信奉摩尼佛,白蓮教徒信奉阿彌陀佛。楊讷認為吳晗主張兩教混合的觀點不能成立。吳晗說明代史書高岱《鴻猷錄》、何喬遠《名山藏》均記元末起事者提出“彌勒佛下生”與“明王出世”口号, 但楊讷的研究确定:“彌勒佛下生”出自西晉月氏三藏竺法護譯《佛說彌勒下生經》;“明王出世”出自三國時代支謙翻譯淨土宗的《佛說大阿彌陀經》,其經文有“阿彌陀佛光明,明麗快甚”,“其光明所照無央數天下,幽冥之處皆常大明”;阿彌陀佛為“光明之王”,可簡稱為“明王”。這都出自佛教經典,與摩尼明教無涉。是以,楊讷導出他的結論:朱元璋确定的大明國号出自《佛說大阿彌陀經》,表明新王朝的建立,光明所照天下,即使是幽冥之處, 亦“常大明”,标志着光明世界的到來, 同時也是朱元璋“對自己出身佛徒的一個紀念”。[33]楊讷的論文,論證有據,指出了吳晗論文的種種疏失如引文疏漏、诠釋失當和判斷錯誤;可惜國内外學者為吳晗英名所懾,并不認同,“仍然延續吳晗的錯誤”。[34]香港中文大學教授陳學霖為此忿忿不平,乃于2009年發表《明朝“國号”的緣起及“火德”問題》,宣揚楊讷的主張。[35]

但學界并非如陳學霖所說不重視楊讷的研究發明,贊同者亦有之,泓即于講授明史課堂采用其說,修正吳晗舊說。也有些學者沿襲楊讷的思路論述,如江西省社科院的朱鈞在2015年發表《“明王出世”口号與大明國号考》,即從藏傳佛教密宗阿彌陀佛形象與漢地之孔雀明王形象入手,從教理上論述孔雀明王乃阿彌陀佛化身,這種信仰在民間廣為流傳,而于元代滲入白蓮教中;是以,朱鈞主張“明王出世”實為孔雀明王出世,大明國号來源于此。[36]

其實,1983年楊讷提出“明王出世”非源自明教的主張,并非中外學界之首創。在前一年,1982年,中國台灣地區學者王見川在《從摩尼教到明教》一書中已主張“明王出世”非出于明教經典,而是來自金剛禅等所研習的《大小明王出世經》。[37]但是由于那個時代兩岸學界隔閡,楊讷與王見川并無交流,其研究是各自獨立發展的。

七、擺脫“大明”國号來自宗教說:以杜洪濤為主

楊讷為主的學者雖更正了吳晗“大明”國号來自明教說,但尚未擺脫吳晗從朱元璋宗教信仰尋求國号來源的思路。[38] 2014年,當時還是北京大學曆史系博士生的杜洪濤在《史林》發表《明朝國号的出典與正統意涵》,[39]首先擺脫吳晗思路,主張明朝國号不但與明教無關,也與白蓮教無涉,因為在建國前兩年的龍鳳十二年即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八月頒布的《高帝平僞周榜》,[40]朱元璋已公開否定彌勒信仰,榜文曰:

不幸小民,誤中妖術,不解其言(《平吳錄》作“偈言”)之妄誕,酷信彌勒之真有;冀其治世,以蘇困苦。聚為燒香之黨,根蟠汝、穎,蔓延河、洛。妖言既行,兇謀遂逞,焚蕩城郭,弑戮士夫,荼毒生靈,無端萬狀。[41]

雖然朱元璋當時仍是龍鳳政權的臣子,彌勒信仰系龍鳳政權之基礎,朱元璋理應不會公開忤逆。但龍鳳政權自從被張士誠部隊圍困于安豐,勢力衰微,四月才靠徐達解圍,其部隊已經瓦解,韓林兒寄居滁州,僅存名号,龍鳳大宋政權名存實亡。[42]是以,朱元璋在讨張士誠的榜文中,不再雌伏于小明王之下,公然宣布與彌勒信仰切割,稱之為“妄誕”之“妖言”“妖術”,曆數彌勒黨徒“焚蕩城郭,弑戮士夫,荼毒生靈”,罪惡萬狀,遠超過榜文要讨伐的張士誠。杜洪濤指出榜文已說得如此絕對,當然“朱元璋不可能選擇與白蓮教有關的國号”。[43]

于是,杜洪濤擺脫吳晗從明教解釋“大明”由來的思路,轉向中華曆代王朝統治基礎的正統意識形态儒家經典入手,尋求國号“大明”的由來。這一思路,雖有學者私下提過,但真正着之于文字,杜洪濤是第一人。其言曰:

檢儒家經典《詩經》有《大明》之詩,《易經·乾卦·彖傳》有“大明”之文。則國号“大明”的由來,《詩經》 和《易經·乾卦·彖傳》 都有可能。《詩經·大雅·文王之什·大明》: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難忱斯,不易維王。天位殷适,使不挾四方。

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維德之行。

大任有身,生此文王。

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國。

天監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載,天作之合。在洽之陽,在渭之涘。

文王嘉止,大邦有子。

大邦有子,俔天之妹。文定厥祥,親迎于渭。造舟為梁,不顧其光。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缵女維莘。長子維行,笃生武王。

保右命爾,燮伐大商。

殷商之旅,其會如林。矢于牧野,維予侯興。上帝臨女,無貳爾心。

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驷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

這首詩追述周德之盛,武王伐纣,一統天下,正合朱元璋順應天命,平定群雄,統一中國之形勢,并且“大明”有聖德昌明之意,以此為國号相當合适。又有《易經·乾卦·彖傳》: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禦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

元、明兩代國号的出典,“大哉乾元”在前,“大明終始”接續在後,上下文相連, 顯示元朝、明朝兩代的傳承關系;是以, 杜洪濤選擇以《易經·乾卦·彖傳》為“大明”的出典,誠為有說服力之卓見。

杜洪濤接着論述明廷“承元”的正統政策:在明太祖《即位诏》中宣布:“宋運既終,天命真人起于沙漠,入中國為天下主,傳及子孫,百有餘年。”由此确立大元王朝在中國史上系繼大宋的正統地位,而大明王朝之繼大元而起,亦為一統天下之正。依新朝為舊朝修正史之曆代舊慣,明廷于洪武三年七月完成《元史》修纂。洪武六年,明廷将元世祖忽必烈入祖曆代帝王廟,将元朝正式列入自三代以來的中國曆史系譜之中。[44]

八、回歸國号用經典文義說:杜洪濤新說補論

杜洪濤主張“明承繼于元”的立論極具說服力,泓願在此補強之。

首先,明代後期,引據古代傳統經典闡釋國号者,有嘉靖、萬曆間的大學者焦竑的《易筌》,即在《易經· 中孚卦》之诠解中,頌揚明太祖之高見,轉而提及:“說者謂:我朝國号‘大明’, 蓋大道昌明之兆,信不虛也。”[45]雖不能就說直接以經義解國号,但庶幾乎是也。稍後,天啟年間,鳳陽縣知縣袁文新與閩人柯仲炯合作的《鳳書》,則以祝融傳說解釋大明國号之秘義雲:

太祖起淮甸,集滁、和,定鼎金陵,以帝都則祝融之故墟也。……故建國号“大明”,其有祖也。夫祝融大明,容光必照,從古得天下之正,以仁得民心,以義屈群力。三代而下,漢高祖一人,差足與我太祖匹休,其他帝莫能及矣。…是以我太祖以大明建國,故亦以大明光天,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重民曆,以示三綱五常,以昭日用,以引趨吉而避兇;此皇明治天下,潛移密化之大旨。是以四海來朝,亦以是賜之耳!知此道者,其可以與語我太祖取号“大明”之秘義乎!故漢德若水,我皇明其德,如日月之代明,漢得道地,我皇明得天道,三統之義,皇明統乎天矣。[46]

袁文新與柯仲炯說:朱姓出自祝融,是祝融的後代。根據陰陽家的理論,南方屬火,祝融是南方之神,尚赤。《康熙字典》引《左傳·昭五年·孔疏》雲:融是“大明”。故“夫祝融大明,容光必照”,“是以我太祖以大明建國,亦以光明光天”。明太祖取國号“大明”之文義:“大明光天,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重民曆,以示三綱五常,以昭日用,以引趨吉而避兇。” 袁、柯二人以為這就是“大明”國号的秘義。此說言之成理,但若置于制定國号之大明建國時空,則不如杜洪濤新說妥切,申述如下。

元、明之間的關系,過去多斷裂視之,尤其20世紀初期,受清末革命影響,學者多以元朝欺壓漢人,明太祖“驅逐鞑虜,恢複中華”,元明革命系因民族沖突而起的民族革命;明朝制度皆一反蒙元而“複漢唐威儀”,明制不承元制。但自20世紀30年代後期,蒙思明發表《元代社會階級制度》,獨持異說,主社會革命說以來,此說漸被接受。是以,元明革命無異于傳統王朝的改朝換代,明實繼承元。[47]以制度而論,大明建國之初,無論政治、社會、軍事、财政等,多模仿元朝,中央政府的中書省宰相制,地方的行中書省制,社會的軍民匠竈身份世襲的戶籍制,軍事的樞密院、衛所制,财政寶鈔制等,均繼承元制加以變通。[48]然則真正促成“明制承繼于元”的人,乃是明初開國文臣,他們曾仕于元,熟悉元朝典章制度。大明建國期間,在開國規模和制度的規劃上出力最多的是劉基。[49]據祝允明《野記》,劉基“請建号大明,太祖從之”。[50]劉基曾在元朝中過進士,做過縣級與省級官員,對元朝制度有實務的了解,明朝開國制度多出其手,明太祖嘗譽為“吾之子房”,祝允明《野記》說:大明國号的命名, 就是劉基的建議。

劉基對元初開國曆史相信甚為了解。當初,蒙古人從北方草原入主中原,忽必烈為取得廣大中原群眾的支援,采取認同中原傳統文化的政策, 接續漢地政權的合法傳承,做個正統的中國皇帝。[51]他在建設首都大都城時便聽從劉秉忠的建議,依儒家的理想藍圖,建設一座最合乎《周禮·冬官·考工記·匠人營國》的城市。[52]在建國号上,也聽從劉秉忠的建議,從儒家最重要的居十三經之首的經典《易經》取用有意義的吉利語詞,取“大哉乾元”之義,配合“至哉坤元”的“至元”年号,在至元八年宣布國号“大元”。其《建國号诏》曰:

誕膺景命,奄四海以宅尊;必有美名,紹百王而紀統。肇從隆古,匪獨我家。且唐之為言蕩也,堯以之而著稱;虞之為言樂也,舜因之而作号。馴至禹興而湯造,互名夏大以殷中。世降以還,事殊非古。雖乘時而有國,不以利而制稱。為秦為漢者, 著從初起之地名;曰隋曰唐者,因即所封之爵邑。是皆徇百姓見聞之狃習,要一時經制之權宜,概以至公,不無少貶。

我太祖聖武皇帝,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圖,四震天聲,大恢土宇,輿圖之廣,曆古所無。頃者耆宿詣庭,奏章申請,謂既成于大業,宜早定于鴻名。在古制以當然,于朕心乎何有。可建國号曰“大元”,蓋取《易經》“乾元”之義。茲大冶流形于庶品,孰名資始之功;予一人底甯于萬邦,尤切體仁之要。事從因革,道協天人。于戲!稱義而名,固匪為之溢美;孚休惟永,尚不負于投艱。嘉與敷天,共隆大号。[53]

“大”乃贊詞,至大無外,“大哉”贊歎,“乾元”為始萬物者。[54]元代政書《經世大典·帝号》則解釋:“元也者,大也”,“大不足以盡之,而謂之元者,大之至也。”[55]國名、年号均用《易經》章句,按照中國王朝更替的傳統, 立一符合古制的國号,明确承認大元是繼承堯舜禹湯秦漢隋唐的,将本朝與曆代王朝的統緒接續起來;标志着蒙古也是中國正統王朝。[56]

劉基的角色與劉秉忠類似。劉秉忠是金朝人,蒙古滅金後在忽必烈未任太子時住的潛邸任事,為忽必烈出謀劃策。後忽必烈接任大汗,劉秉忠位至中書令宰相之職, 他向忽必烈進言:“治亂之道,系乎天而由乎人”,“以馬上取天下,不可以馬上治”,主張參照漢人法律,改善法度、革除弊政。劉秉忠還為忽必烈規劃大都和上都,為大元訂國号。[57]劉基也是朱元璋的主要謀臣,主持規劃興建首都南京和中都,為大明訂國号。劉秉忠取《易經·乾卦》定大元國号,劉基也取《易經·乾卦》定大明國号,所取章句“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禦天,乾道變化, 各正性命”,正在大元國号所取章句“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行”之後,标志大明王朝承繼大元王朝之正統。是以,回到朱元璋建國的曆史時空來讨論,杜洪濤提出的“大明”國号出典于《易經·乾卦》理由,較其他學說充分可信。[58]

九、結語:“大明”的意義

明朝國号為“大明”的緣由,朱元璋的《即位诏》及其後的官方文書均未說明,後代遂多猜測,或以火德為之解。但以五德終始立論,有其缺失之處,且與前朝既非相生也非相克,難以服人。20世紀40年代初,吳晗首倡“大明”國号源于“明王”說,廣為學界與社會大衆接受,幾乎成為定論。從此,中國曆代國号諸多起源,又多一宗教說。直至1970年代,學界才開始有人質疑“明王”是否出于明教(摩尼教)。1980年代初,楊讷閱讀現存所有元代白蓮教史料後,否定吳晗學說。他除指出吳晗論文方法上的錯誤,及引證史料之疏漏外,并以傳世史料,證明元末起事者所提“彌勒佛下生”與“明王出世”口号,均與明教無涉,而出于佛教經典。楊讷的研究是研讨明朝國号起源的新突破,唯學界并不太注意,金庸将吳晗學說引進武俠小說《倚天屠龍記》并經電影和電視劇廣為流傳,吳晗首倡“大明”國号源于“明王”說遂深入人心;是以楊讷新說未引起較多注意。陳學霖以此頗感不平,遂于2009年撰一長文演繹楊讷論說,提醒學界不應繼續宣揚此一錯誤論斷。然而楊讷與陳學霖雖否決吳晗學說,但其思路并未脫離吳晗,仍在宗教中尋找國号出典。

2014年,始有北京大學博士生杜洪濤[59]突破吳晗學說窠臼,循元明承續的思路,參照趙翼大元國号出自《易經·乾卦》“大哉乾元”文義,而主張大明國号亦出自《易經·乾卦》“大明終始”,誠為一大突破。

“五四”之後,學界與國人多反傳統文化,尤反讀經,甚至說要把經書、線裝書或丢入茅坑,或用機關槍掃射。1949年以後,反傳統聲浪不減反升,到“文化大革命”之除舊達到頂峰。改革開放後,思想解放,但西化思想傾向濃厚,中國傳統學術文化未受重視。在這樣的氛圍中,學者也不會想到在儒家經書中尋找曆史答案。改革開放後,尤其近十多年來,國勢振新,國人找回自信心,重新肯定老祖宗留給我們的遺産。在政府的鼓勵和民間的自主發動下,中國傳統學術文化的研究與推廣受到重視。在這新生的氛圍中,學者開始實事求是地處理曆史問題,把曆史解釋放在當時曆史情境中研讨,而不是用現代思維要求古人。傳統中國社會與政治脫不開儒家傳統,尤其政治操作更須參考儒家經典,即使是非漢族的少數民族政權亦如此,大元國号與年号之命名就是很好的例子。杜洪濤提出研讨大明國号的新思路,是他個人的學養與聰慧有以緻之,同時也是新時期新文化氛圍涵養的成果。

《易經》是儒家首要經典,在近代以前的中國社會,尤其為讀書人所必讀,也是為人處世的準則,由讀書人參與的政府更是重視。是以,當朱元璋接納浙東地主讀書人集團,把農民政權轉型為傳統的“封建”政權時,參考儒家經典,制訂治國方針、政策和制度,是必然的發展。[60]在定國号時,自然不能用早已在《平僞周榜》中宣布為妖術并斥其信徒 “殺戮士夫,焚蕩城郭”的宗教信仰為依據,而改從儒家首要經典《易經》之文義。尤其朱元璋建立的王朝要接續正統的前朝蒙古元朝,就要注意元朝是如何建立其為中國的正統王朝。忽必烈入主中國要做中國皇帝,就“進于中國則中國之”,“用夏變夷”;是以,訂定國号,依據儒家首要經典《易經· 乾卦》之“大哉乾元”。朱元璋革命以“複漢官之威儀”為号召,訂定國号,必定更要彰顯華夏文化傳統,取得華夏政權的正統;[61]也依據《易經·乾卦》,而用“大哉乾元”經文的後一段“大明終始”。

“大明終始”的“大”是贊詞,“明”是動詞;“大明”即大哉明了《易經》之道。《易經》的什麼理?“大明終始” 之道。“大明”其“終始”之道,“終始”就是終了之後又會開始, 即“終而複始”。“終而複始”就是生生,就是生生不息。“生生之謂易”,整部《易經》就在闡明這個道理。[62]以“大明”為國家命名,保佑這個國家的國祚,象征國家的生命力生生不息,即使終了也能複始,長長久久,長治久安。這樣的國名多麼吉利,多麼理想,正是朱元璋和群臣開國的鴻圖,符合經曆元末動亂的全國人民望治的心願。嘉靖年間學人李純卿和王世貞說國号“大明”的意義雲:

我聖祖付以世道之責,恢複二帝三王既淪之境土,修明三綱五典既墜之彜倫。中國之統既失複還,陽明用而天理昭著,賢哲登庸。萬方之廣,四海之大,一旦皆為雍熙泰和之世。國号大明,豈不名符其實也哉![63]

又雲:

建元洪武元年,複中國之統,國号曰“大明”,傳國祚于萬萬年矣![64]

這正和我們推論的《易經·乾卦》“大明終始”文義建國号說,既緒華夏正統,又佑國祚永續,互相呼應,不謀而合。

總而言之,從明朝建國時期的氛圍,朱元璋政權君臣人民的心願,及國号出典的意義而論, 以儒家首要經典《易經》的首章“乾卦”之“大明終始”“終而複始”生生不息的文義确定國号,肯定比以明教的“明王出世”的宗教預言建号更為妥切,更為正當,更能堂堂皇皇地彰顯“大明”王朝“複漢官之威儀”的華夏傳統。[65]

注 釋

※本文初稿承許倬雲老師和毛佩琦、張元、陳支平、常建華、何孝榮、陳寶良、夏維中、伍躍、劉季倫、陳信治、胡英澤、唐立宗、杜洪濤、劉婷玉、羅玮等同道好友教授及内人王芝芝教授惠賜寶貴意見,新竹清華大學曆史學研究所博士生江豐兆協助查找史料;謹此緻謝。

[1]《禦制文集》卷一,張德信、毛佩琦主編:《洪武禦制全書》,合肥:黃山書社,1995年,第2頁。《皇明诏令》,《續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編:《續修四庫全書》第457冊“史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5頁。《明太祖實錄》卷二十九,台北:“中研院”史語所,1962年,第1—2頁,洪武元年正月丙子條。

[2]吳晗:《明教與大明帝國》,《讀史劄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6年,第267頁。原發表于《清華學報》1941年第1期。

[3]覃仕勇:《是誰在抹黑明朝?》,台北:新銳文創,2017年,第16頁。16世紀來華的西歐人, 也了解當時中國的國号是“大明”。C. R. Boxer translates and edits, South China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Being the narratives of Galeote Pereira, Fr. Gaspar da Cruz,O.P. , Fr. Martin de Rada, O.E.S.A., 1550-1575, London: Routledge, 1953, pp.64-65. 中譯見 C.R.博克舍(Boxer)編:《十六世紀中國南部行紀》, 何高濟譯, 北京:中華書局, 1990年, 第46頁。載葡萄牙人克路士(Gaspar da Cruz) 所撰之《中國志》中的一段文字:“這個國家的正式名字是大明(Tame),e明顯不發音, 幾乎消失, 該國百姓的名字是大明人(Tamgin)。……不管怎樣,事實總如我們所說,那個國家的名字是大明,其百姓叫大明人。”

[4]趙翼:《廿二史劄記》湛贻堂藏本,《續修四庫全書》卷二十九,第24—25頁,《元建國号始用文義》。

[5]《晉紀三十二》,《資治通鑒》卷一百一十,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3470—3471頁,安帝隆安二年六月丙子條:“魏王珪命群臣議國号。皆曰:‘周、秦以前,皆自諸侯升為天子,因以其國為天下号。漢氏以來,皆無尺土之資。大陸家百世相承,開基代北,遂撫有方夏,今宜以代為号。’黃門侍郎崔宏曰:‘昔商人不常厥居,故兩稱殷、商;代雖舊邦,其命惟新,登國之初,已更曰魏。夫魏者,大名,神州之上國也,宜稱魏如故。’ 珪從之。”此條史例承山西大學胡英澤教授提供,謹此緻謝。

[6]侯紹文:《中國曆代國号之緣起》,《中華文化複興月刊》1977年第6期。黃蓉:《各朝代名稱的來曆》,《中州今古》2004年第4期,第53頁。

[7]王崇武認為是明初對國号列為禁諱,見王崇武:《論明太祖起兵及其政策之轉變》,《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0本第1分,1942年,第55—69頁。

[8]夏原吉:《一統肇基錄》,黃昌齡輯、孫幼安校勘:《稗乘》,萬曆孫幼安刊本,第10 頁。

[9]參見南炳文:《佛道秘密宗教與明代社會》,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1年。

[10]祝允明:《野記一》,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點校:《國朝典故》卷三十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492頁。

[11]《劉基傳》,《明史》卷一百二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778頁。

[12]塗山:《國号大明考》,《明政統宗》附卷,萬曆刊本,第98—99頁。

[13]田藝蘅著,朱碧蓮點校:《留青日劄》卷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13頁。

[14]朱碧蓮:《點校說明》,見田藝蘅著,朱碧蓮點校:《留青日劄》,第2頁。以上夏原吉《一統肇基錄》、祝允明《野記》、田藝蘅《留青日劄》三例參考鄭天挺著、孫衛國等整理:《鄭天挺明史講義· 上冊》, 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 第236頁,《大明國号與小明王》《大明國号之解釋》。陳學霖:《明朝“國号”的緣起及“火德”問題》,《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2009年第50期, 第71—103頁。收入陳學霖:《明初的人物、史事與傳說》,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 第1—35頁。唯陳學霖未提塗山:《國号大明考》。

[15]焦竑:《易筌》卷四,萬曆刊本,第44頁。李劍雄:《焦竑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錢新祖:《焦竑與晚明新儒思想的重構》,台北:台灣大學出版中心,2014年。

[16]顧颉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曆史》,《古史辨》第5冊下編,宋家複譯,台北:明倫出版社,1970年,第404—617頁。

[17]陳梧桐:《洪武大帝朱元璋傳》,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7頁。

[18]和田清:《明の太祖と紅巾の賊》,《東洋學報》1923年第13卷第2号,第278—302頁。和田清:《明の國号について》,《史學雑誌》1931年第42編第5号, 第70—75頁。

[19]吳晗:《讀史劄記》,第236頁。由于中日學界的隔閡、資訊交流的困難,吳晗在抗戰期間當然無法掌握和田清的研究,但抗戰勝利後一直到1960年代中期,吳晗也無從看到和田清的研究成果。而其他大陸學者即使在改革開放後,也對其少有注意。

[20]吳晗:《明教與大明帝國》,《讀史劄記》。

[21]1961年開始在香港《明報》連載。

[22]陳梧桐:《洪武皇帝大傳》,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08—209頁。

[23]檀上寬:《明の太祖朱元璋》,東京:白帝社,1994年,第163—164頁。

[24]吳晗:《明教與大明帝國》,《清華學報》1941年第1期。後收入吳晗:《讀史劄記》,第235—270頁。

[25]傅維鱗:《明書》,王灏輯:《畿輔叢書》卷八十九,清光緒本,第14頁,《宋韓林兒記》。查繼佐:《罪惟錄》卷五,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07頁,《翼運王國列傳·宋韓林兒》。二書所載,文字完全相同,兩位作者時代相同,可能根據的史源相同或互相參考。

[26]文章出版的當下即為顧颉剛等學者接受,後來如中國民間宗教史研究專家馬西沙等也支援吳晗的論點,參見馬西沙、韓秉方:《中國民間宗教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三章,“摩尼教在中國的流播”。唯鄭天挺先生在《明史講義》中未提吳晗《明教與大明帝國》,鄭先生向來關注當代學者研究,其上課講義完全不提同僚吳晗,甚不尋常,是否不贊成其說,不得而知。參見鄭天挺著、孫衛國等整理:《鄭天挺明史講義·上冊》,第236頁。

[27]吳晗:《由僧缽到皇權》,重慶:在創出版社,1944年。吳晗:《明太祖》,重慶:勝利出版社,1944年。吳晗:《朱元璋傳》,上海:新中國書局,1949年。吳晗:《朱元璋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49年,1965年再版。

[28]如戴玄之即受吳晗影響,進一步主張彌勒教的韓山童吸納白蓮會與摩尼教,成立新的白蓮教, 遂以“彌勒下生” 與“明王出世” 為口号。戴玄之:《中國秘密宗教與秘密會社》, 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90年。其他學者亦有數量可觀的論著, 除将此學說寫入通史性質的概說書外, 相關論文也不少。胡阿祥:《紅巾軍反元複宋與朱元璋國号大明述論》,《煙台師範學院學報》2001年第1期, 第38—44頁。韓傳強:《大明國号與朱元璋信仰關系研究》,《雞西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 第23—25頁。國外學者尤以美國學者多采吳晗學說, 如John Dardess(達第斯), “The Transformations of Messianic Revolt and the Founding of the Ming Dynasty,”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29 (1970), pp.539-558. Edward L. Dreyer, Early Ming China: A Political History, 1355–1535,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pp.69-70;Teng Ssu-yu(鄧嗣禹), “Chu Yuan Chang” in 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 1368-1644,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6;李小林、馮金朋編譯:《明代名人傳》, 北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5年, 第385頁;Daniel L. Overmyer(歐大年), Folk Buddhist Religion: Dissenting Sects in Late Traditional China, 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6;歐大年:《白蓮教教義曆史概述》,《中國民間宗教教派研究》,劉心勇等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 92—130頁。日本學者三田村泰助也贊成吳晗學說, 在《明帝國と倭寇》(東京:人物往來社,1967年)第100—102頁雲:朱元璋的政策是不殺主義與質素、儉約為主旨的禁欲主義,正是明教的主張,以“大明”為國号可以很好地解釋朱元璋建國的國策。

[29]陳學霖:《明朝“國号”的緣起及“火德”問題》。竺沙雅章:《喫菜事魔について》,《青山博士古稀紀念宋代史論叢》,東京:省心書房,1974年,第239—262頁。

[30]陳高華:《摩尼教與喫菜事魔——從王質〈論鎮盜疏〉說起》,《中國農民戰争史論叢》編輯委員會編:《中國農民戰争史論叢》,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 97—106頁。

[31] Antonio Forte, Political Propaganda and Ideology in China at the End of the Seventh Century, Naples, Italy:Istituto Universitario Orientale,1976, pp.271-280. Erik Zürcher“, Prince Moonlight ̕Messianism and Eschatology in Early Medieval Chinese Buddhism,” T’oung Pao《通報》, 2d ser., 68, nos. 1-3(1982):34-36.

[32]楊讷:《元代的白蓮教》,《元史論叢》第2輯,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89—216頁。楊讷:《元代白蓮教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楊讷編:《元代白蓮教資料彙編》,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楊讷:《元代白蓮教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十二章“明王出世”與大明國号。楊讷2017年版新書與2004年版比隻是多出一篇元代文獻,改了個别錯别字,其他内容并無差異。

[33]楊讷:《元代的白蓮教》,《元史論叢》第2輯,第213—214頁。

[34]陳學霖:《明朝“國号”的緣起及“火德”問題》。

[35]原載于《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2009年第50期,後收入《明初的人物、史事與傳說》。

[36]朱鈞:《“明王出世”口号與大明國号考》,《青海社會科學》2015年第4期,第146—156頁。

[37]王見川:《從摩尼教到明教》,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2年。

[38]韓傳強:《大明國号與朱元璋信仰關系研究》,第23—25頁。

[39]杜洪濤:《明代的國号出典與正統意涵》,《史林》2014年第2期。

[40]吳晗以吳寬《平吳錄》所載榜文結尾有“龍鳳十二年五月二十二日本州判官許士傑赍到”(吳晗著, 蘇雙碧校訂:《朱元璋傳》, 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 第121—123頁),但陳高華認為應該在朱元璋正式讨伐張士誠的龍鳳十一年十月。(陳高華:《說朱元璋的诏令》,《陳高華文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第520頁)杜洪濤以為是至正二十六年八月,因為朱元璋在這時釋出令旨:“命左相國徐達做總兵大将軍,平章常遇春做副将軍,統領大勢馬步舟師征取浙西、蘇州等處城池,招撫軍民,仰大小官将悉聽節制。依奉施行者。”(王世貞撰,魏連科點校:《弇山堂别集》卷86,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637頁)參見杜洪濤:《〈弇山堂别集〉所載〈平僞周榜〉勘誤—兼論其頒布時間》,《中國典籍與文化》2012年第3期,第137—141頁。

[41]王世貞:《诏令雜考一》,《弇山堂别集》卷八十五,第1615—1616頁,龍鳳十二年五月二十一日,《高帝平僞周榜》。

[42]吳晗著,蘇雙碧校訂:《朱元璋傳》,第125頁。

[43]杜洪濤:《明代的國号出典與正統意涵》,《史林》2014年第2期,第53頁。

[44]杜洪濤:《“再造華夏”:明初的傳統重塑與族群認同》,《曆史人類學學刊》2014年第1期,第1—30頁。

[45]焦竑:《易筌》卷四,第44頁。

[46]袁文新修,柯仲炯纂:《鳳書》卷一,明天啟元年刻本,第26—28頁,《本紀世家·太祖高皇帝本紀》。

[47]蒙思明:《元代社會階級制度》,北平:燕京大學,1938年。蒙思明認為革命主力為饑寒交迫的貧民,他們革命的主要對象是富豪大地主;是以,當代主要沖突是社會沖突,是階級沖突。1940年代初期,薩孟武撰述《中國社會政治史(四)》(台北:三民書局,1991年),亦謂:元末群雄起事,“不是依民族思想,出來革命”,“元末學者民族意識并不甚強”。陳高華:《論朱元璋與元朝的關系》,《元史研究論稿》,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316—327頁。

[48]李新峰:《論元明之間的變革》,《古代文明》2010年第4期,第83—103頁。李治安:《元代及明前期社會變動初探》,《中國史研究》2005年增刊, 第83—103頁。陶希聖、沈任遠:《明清政治制度》,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67年。南炳文:《明初軍制初探》,《南開史學》1983年第1期;南炳文:《明初軍制初探(續)》,《南開史學》1983年第2期。Romeyn Taylor(戴樂), “Yuan Origins of the Wei-so (衛所)System,” in Charles O. Hucker(賀凱), ed., Chinese Government in Ming Time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9. 陳文石:《明代衛所的軍》,《史語所集刊》第48本2分,1977年。吳晗:《元明兩代之匠戶》,《天津益世報點史學集刊》1936年第44期,收入北京市曆史學會主編:《吳晗史學論著選集》第2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 第139—154頁。何維凝:《明代之鹽戶》,《中國社會經濟史集刊》1946年第2期。吳晗:《記大明通行寶鈔》,《人文科學學報》1943年第1期。

[49]錢穆分析明初開國諸臣宋濂、劉基、高啟、蘇伯衡、貝瓊、胡翰、戴良、方孝孺、楊維桢、趙汸、葉子奇等的心态,發現“當時士大夫心中”,非特昧于“夷夏之辨”,且并孔子“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袵矣”之言而忘之。在革命初期,尚助元平“盜”,甚至有甘為元廷盡忠者;明朝建立之後,或遁為遺民,或仍“崇重亡元”,對“新朝”“亦似乎茫然不知, 漠然無動”。參見錢穆:《讀明初開國諸臣詩文集》,《新亞學報》 1965年第2期,及《讀明初開國諸臣詩文集續篇》,《中華日報副刊》1975年2月20—23日。兩文均收入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六)》, 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78年,第77—200頁。王春瑜:《論朱升》,《學術月刊》1980年第9期,第41—46、60頁。張德信:《略論劉基對明王朝建立的曆史貢獻》,《浙江工貿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 第13—21頁。宋濂《宋學士文集》中多次頌揚“大明”, 如“大明出而爝火熄”“大明麗天”“大明煌煌”等,但皆作于大明開國之後,國号已定,此等言語不足以解釋當初國号由何而訂。參見鄭天挺著,孫衛國等整理:《鄭天挺明史講義》上冊,第235—236頁,《明之國号》。

[50]祝允明:《野記一》,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點校:《國朝典故》卷三十一,第492頁。

[51]感謝許倬雲老師與常建華教授的賜教與提醒。又參見蕭啟慶:《說“大朝”:元朝建号前蒙古的漢文國号——兼論蒙元國号的演變》,《漢學研究》1985年第1期, 第23—40頁。後收入蕭啟慶的《蒙元史新研》(台北:允晨文化事業公司,1994年) 與《内北國而外中國》(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

[52]徐蘋芳:《元大都在中國古代都城史上的地位——紀念元大都建城720年》,《北京社會科學》1988年第1期, 第52—53頁。鄧剛:《元大都建造者劉秉忠的設計理念與成果》,《蘭台世界》2015年第18期,第130—131頁。

[53]《世祖本紀四》,《元史》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38—139頁,“至元八年十一月乙亥”條。胡阿祥:《蒙元國号概說》,《中國曆史地理論叢》2000年第 1期,第57—69頁。

[54]愛新覺羅·毓鋆講述,陳絅整理:《毓老師說易經》卷一,成都:天地出版社,2018年,第15—18頁。

[55]蘇天爵:《國朝(元)文類》,張元濟等編:《四部叢刊初編》卷四十,上海:商務印書館,1919—1922年,第4頁,《經世大典·帝号》。

[56]胡阿祥:《蒙元國号概說》,《中國曆史地理論叢》2000年第1期,第69頁。陳得芝:《關于元朝的國号、年代與疆域問題》,《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9年第3期,第5—14頁。

[57]《劉秉忠傳》,《元史》卷一五十七,列傳四十四,第3687頁。袁國藩:《元代開國功臣許衡劉秉忠評傳》,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2013年。

[58] 2014年,杜洪濤發表的新說沒有引起太多關注,朱鈞2015年的文章《“明王出世”口号與大明國号考》雖提到《易經·乾卦》與《詩經》之出典,可能是受杜洪濤的論文影響,但他并沒有放棄他的孔雀明王出世說,而有些學者在課堂上講到大明國号時,已開始采用杜洪濤的新說。

[59]杜洪濤現為内蒙古師範大學曆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60]王崇武:《論明太祖起兵及其政策之轉變》,《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0本第1分,1942年,第55—69頁。陳高華:《元末浙東地主與朱元璋》,《元史研究論稿》,第290—306頁。陳高華:《元末農民起義中南方漢族地主的政治動向》,《元史研究論稿》,第258—259頁。

[61]《谕中原檄》見《明太祖實錄》卷二十六,第10—11頁,“吳元年十月丙寅”條;高岱:《鴻猷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7—88頁;王世貞:《诏令雜考一》,《弇山堂别集》卷八十五,第1617—1618頁。許倬雲老師在2019年8月4日給泓的電郵說道:“朱元璋早就打算擺脫‘小明王’背景,尤其在獲得浙西儒生合作後,自己的定位,主要在恢複華夏正統。如此,才能名正言順,建立合法政權。他又何必戀戀不忘‘紅軍’背景?吳晗的‘紅軍論述’,當然有他自己的打算,借題發揮而已。蒙元國号,也是打算取得漢人支援,以建立其在‘中國’地區的合法統治,于蒙古衆多汗國中,至少穩住自己在漢地的政權。這也是滿清‘兩合政權體制’的同樣政策。”

[62]愛新覺羅·毓鋆講述,陳絅整理:《毓老師說易經》卷一,第18—23頁。胡英澤教授提醒應注意朱元璋恐怕也參考《老子》,《老子》有雲:“複命曰常,知常曰明。”明代以複命自任,常乃天、乃道。朱元璋喜讀《老子》,曾親自批注《老子》。胡教授的指教很有啟發,當另文從朱元璋治國理想及其思想基礎讨論。

[63]《昭代前編·大明初·元順帝》,見李純卿輯,王世貞會纂:《重刻詳訂世史類編》卷四十五,明崇祯刻本清初重修本,第67頁。

[64]《昭代前編·大明初·元順帝》,見李純卿輯,王世貞會纂:《重刻詳訂世史類編》卷四十五,第67頁。

[65]但開國期間,明朝官方及參與開國的群臣,為什麼沒有留下檔案解說國号的出典及其意義呢?是相關文獻遺失了呢,還是明初讀書人熟讀《易經》,國号出自《易經》,不言自明,就不必像蒙古人入主中原要多加解釋,因而沒有留下檔案的必要,還是有其他原因,實在耐人尋味,有繼續探讨的必要。好友陳信治教授治愛爾蘭史,曾在信中從比較曆史觀點提出以下解說:

我從愛爾蘭政治史學到一點:聰明的政治領袖(如Charles Stuart Parnell)喊口号時最好喊得模糊一點,留給激進與溫和立場不同的支援者各自想象與解釋的空間,便可以擴大支援者的範圍。如果用學術語言來講,就是俄國文學理論家巴赫汀(Mikhail Bakhtin)所說的複音(polyphony對位音樂;王德威教授當年譯為“衆聲喧嘩”);例如文藝複興時期法國作家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 的《巨人傳》, 既可以從人文主義者的角度解讀,也可以從中世紀通俗文化的角度了解;事實上,《巨人傳》同時包含了菁英文化與通俗文化兩種成分。(可以參考交大社文所朱元鴻教授為《巨人傳》桂冠版所寫的扼要導論《拉伯雷與我們的世界》。)是以,明初不把“大明”國号的來曆說清楚,或許也有類似的考量,即企圖同時吸納儒生與非儒生的支援?

陳教授從古今中外政治人物對類似問題的反應與對策着眼,看出其“心同理同”的普遍性,這一比較研究方法很具啟發性,值得我輩治中國史的朋友關注。

原文載自徐泓:《明朝國号“大明”的緣由及意義》,《中國學術》第44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3年,第280-30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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