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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泓:明朝国号“大明”的缘由及意义

作者:古籍
徐泓:明朝国号“大明”的缘由及意义

一、前言

元末群雄起义,朱元璋扫平群雄,统一中国,以至元二十七年(1367年)称吴元年,次年即帝位,国号“大明”。其《即位诏》(洪武元年正月)云:

朕惟中国之君,自宋运既终,天(《皇明诏令》作“帝”)命真人起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海内土疆,豪杰分争。朕本淮右庶民,荷上天眷顾,祖宗之灵,遂乘逐鹿之秋,致英贤于左右。凡两淮,两浙,江东,江西,湖湘,汉沔,闽广,山东及西南诸部蛮夷,各处寇攘。屡命大将军及诸将校奋勇威武,已皆戡定,民安田里。今文武大臣,百司众庶,合辞劝进,尊朕为皇帝,以主黔黎。勉循舆情,于吴二年正月初四日, 告祭天地于钟山之阳, 即皇帝位于南郊,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以吴二年(《明太祖实录》作“是年”)为洪武元年。是日,恭诣太庙,追尊四代考,妣为皇帝、皇后,立太社,太稷于京师。布告天下,咸使闻知。[1]

以“大明”为国号的缘由,在这份诏书及其后大明王朝的官方文书中都没有说明,引起后代各种推测,其中最受关注并普遍接受的,莫过于吴晗的论断:“太祖因明教建国故以明为国号大明”。[2]但新建王朝正式的国号是“大明”,并不是“明”。[3]因此,近年来有不少学者质疑吴晗的“明朝国号出于明教说”。本文旨在厘清这一关于明朝国号“大明”缘由的论辩,并提出一己私见,以就教于同道友朋。

二、中国历代王朝国号的由来

关于中国历代王朝国号的由来,赵翼认为:“建国号者多以国邑旧名。王莽建号曰新,亦以初封新都侯故也。公孙述建号成家,亦以据成都起事也。”“金末宣抚蒲鲜万奴据辽东,僭称天王,国号大真,始有以文义而为号者。”[4] 进一步可分为七类:

1.以发迹地定国号,如赵匡胤以宋州节度使发迹而建国号为“宋”。

2.以祖先封地定国号,如契以助禹治水有功受封于商,汤灭夏后,即以“商”定国号。

3.以封号爵位定国号,如司马昭受魏封为晋公,司马炎篡魏,遂以“晋”定国号。

4.以统治区域定国号,如孙权统治地区是历史上的吴国,遂以“吴”定国号。

5.以发迹地特产定国号,如契丹耶律阿保机定国号为“辽”,契丹语“辽”意为镔铁,系契丹人居地特产。

6.以创业者姓氏定国号,如陈霸先以其姓“陈”定国号。

7.以古代中原大国国名定国号,如鲜卑拓跋珪沿用三晋魏国国号,如努尔哈赤就沿用金朝国名。[5]

8.以谶语或经文来定国号, 如南齐国号来自谶语“金刀利刃齐刈之”,如元朝来自《易经》“大哉乾元”。[6]

在上述八类中,“大明”王朝国号的由来究竟属于哪一类,就是我们要讨论的。

徐泓:明朝国号“大明”的缘由及意义

三、明朝非官方史书对“大明”国号由来的说法

“大明”国号的由来,明初建国时期留存至今的官方文书并无说明,当代官员和文人的私家论述也无道及。[7]宣德以后,私家文集野史渐兴, 谈论明初史事掌故者渐多,乃见论及国号来源与释义。宣德年间,夏原吉就在《一统肇基录》中说朱元璋建国之前,就“欲尽除道教”, 适有一道士前来奏说:看见一个金榜,上面写着:“山川尊洪武,日月照大明。”朱元璋以“其言合己意,遂定国号改元”,且不再废道教。[8]但夏原吉这一说法,不符史实。明太祖起兵之初,即雅重道士如周癫、张铁冠之流。建国后,明太祖确认道教的地位,设道录司,并以朝天宫礼生与道教音乐为官方礼乐。夏原吉的记载,不可置信;“大明”国号来自道士的启发说,不能成立。[9]

成化、嘉靖年间才子祝允明《野记》记载:元末刘基先投靠小明王韩林儿,后觉得小明王“竖子不足谋”,而改投靠朱元璋,因请建号“大明”。[10]刘基投靠小明王韩林儿之说,从未见诸记载,且据刘基的文集中所记,刘基是反对红巾军的,朱元璋为小明王的江南行中书省平章政事时,设小明王御座行礼,刘基独不拜,还说:“牧竖耳,奉之何为!”[11]刘基向来看不起红巾军与小明王,怎么会投靠红巾政权和小明王?这条史料可能是祝允明采自民间传说的“野记”,并不可靠,而且所谓建号“大明”的意义,祝允明也未作解释。这条史料后来被万历年间的涂山引用入《明政统宗》,写成《国号大明考》,但内容并未超过《野记》。[12]

嘉靖、隆庆间,田艺蘅《留青日札》中《大明大统历解》云:“大明者,国号也。日月为明,天大,地大,人大,而宇宙人物如日月之明,无所不照。”[13]田艺蘅虽被前辈明史大家谢国桢先生称为“朱明一代杂家之冠”,所记可补正史之不足,但田氏对大明国号的来源并无说明,且其解释颇有望文生义之嫌。[14]

嘉靖、万历年间的大学者焦竑,在其《易筌》中说道:“高皇帝之论诚也,体之而无上,守之而无为,如浮云之驰空,若沤花之汎水,电影之逐风,睡酣之幽梦,斯果实之谓欤!虚之谓欤!呜呼!清风摇水,蟾影沉渊,是又体之而非体,相之而非相,孰能识其所以然耶?世儒之见解能及此否?说者谓:我朝国号‘大明’,盖大道昌明之兆,信不虚也。”[15]号称焦太史的焦竑在这里也只是在歌颂明太祖的学识非世儒可及,因而说“大明”国号真是“大道昌明之兆”,也未解释其缘由。

四、大明国号源于火德说

以五德终始解释历代王朝之更迭,乃秦汉以后的历史传统,五德有相生与相克,新兴王朝以之立说。[16]朱元璋起自南方,其革命根据地金陵是传说中的祝融故墟,属火德,火带来光明,故建国号“大明”。[17]

这个以火德解释“大明”国号的说法,为日本学者和田清所发展。他于1923年在《东洋学报》发表的论文认为宋朝是火德,尚赤,而韩林儿建立的龙凤政权,以复宋为号召,定国号为宋,自认为火德。朱元璋是韩林儿的部下,因而也崇尚火德,所以定国号为“大明”。其后,和田清又补充说朱元璋受儒生的五德终始说影响,以朱元璋起兵南方,南方是火德炎帝所在,炎帝辅佐“朱明”一统天下,明朝国号出于此。[18]

这个论点当时并未受到中国学界的关注,主要是中国学界对日本的明史研究不甚了解。1950年代以前,仅有清水泰次的《明朝田亩数目考证》等极少量的论文译介到中国,吴晗在抗战时说道:“日人和田清君曾撰关于明之国号一文,刊《东洋学报》,滇中无从得此书,未能论列。”[19]其实,在那个时空,中国学者即使知道日本学者的火德说,在五四之后极盛的反传统文化和追求科学的理性解释氛围中,学者也不会寻求以五德终始之“迷信”学说解释“大明”国号。就如吴晗所说:儒生以“明”为“光明”之义,更取阴阳五行之说,谓符于以火克木,以明制暗之义。因此,吴晗认为这只是附会而已,并不足论。[20]

自1941年吴晗《明教与大明帝国》发表,“大明”国号起于明教说广为学界所接受,尤其1960年代以来,这个学说经由金庸的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演绎之后,更广为华文世界所接受。[21]从此,“大明”国号起于明教说占统治地位,不同的学说几乎完全不受重视;火德解释“大明”国号说当然也就被束之高阁,为学界和社会大众所遗忘。直到20世纪90年代,情况才有所转变。中央民族大学陈梧桐教授重拾火德说,虽然并没有放弃吴晗学说,但他肯定了被这个被吴晗视为儒生附会之说的火德说,以元朝为水德,以火制水,以明克暗;火是光明。故以“大明”为国号。[22]同时,日本学者檀上宽也与陈梧桐教授一样,不放弃吴晗学说,但兼采火德说。[23]

五、吴晗的大明国号源自明教说

抗战期间,在西南联大执教的吴晗于1941年发表《明教与大明帝国》,提出大明国号源自明教说,于赵翼及一般所论历代国号源起的说法之外,立一国号起于宗教说。[24]吴晗认为历代建国号,或以所封之爵邑,或追溯其所自始,朱元璋建国号为“明”之意,无人言及。他主张“大明”国号出于韩氏之“明王”;“明王” 则出于《大小明王出世经》。

吴晗说的明教,即唐代传入中国的摩尼教,虽经唐武宗会昌三年禁止,然转为秘密结社,攀附佛道以图幸存,至南宋益盛。其信徒素食节用,结党互助,故能深入农村。政府一旦诛求过甚,则为野心家所利用,进行有组织的“叛乱”,如北宋末年方腊之乱。吴晗认为明教本衣白,而两宋之际又尚红紫,此与祆教有关。明教本合佛祆而成,北宋末又合于白莲社与弥勒佛。祆尚红,净土宗阿弥陀佛亦尚红,故以红为识。降至元代,明教虽被禁斥,仍在民间活动,附和“弥勒降生”之说。至元三年,棒胡以此号召反于信阳,朱光卿反于粤,周子旺反于袁州,皆与南宋明教发难之根据地相吻合。后彭莹玉得邹普胜、徐寿辉之助起事,徐又于蕲水建天完国称帝,为陈友谅所篡,明玉珍乃称帝成都曰夏,去释老止奉弥勒,是为西系红军。同时起兵之韩山童则为东系红军,败死后林儿继之称小明王。吴晗认为朱元璋因林儿之基业,平定天下,建大明帝国,以及明玉珍之改姓明,皆以应“弥勒降生,明王出世”之说;明修《元史》均讳之。其实元璋本红军小卒与明教教徒,诸将皆濠泗丰沛子弟,夙受彭莹玉教化,故元璋奉小明王,其军戴红巾而号“红军”,烧香礼佛而称“香军”,私家记载如高岱《鸿猷录》、何乔远《名山藏》均曾言之。

朱元璋后来新进用的浙东儒生刘基、宋濂等既与明王无渊源,又为巨室豪绅,遵礼法,重保守,反异端,目的在团结保卫地方,与红军之破坏不同,明祖遂利用其排除流民武弁之势以代小明王的大宋,于龙凤十二年后,即讳言其为红军支系,于讨张士诚檄文中深斥“弥勒降生”为妖言。但吴晗主张朱元璋为迎合民心与笼络旧部, 仍建号“明”,以示其承小明王,且示“明王”已出世。这就是吴晗的“大明国号源自明教说”。

“大明国号源自明教说”,前人仅明末清初史家傅维鳞《明书》与查继佐《罪惟录》约略提到:“国号‘大明’,以小明王故,不忘旧也,亦以应谶也。”[25]但未多说明。此说经吴晗演绎为新论,大为轰动,学界同行多为其所服,纷纷采用其说。[26]其后,吴晗更将此说写入1944年出版的《由僧钵到皇权》和1949年出版的《朱元璋传》及1965年出版的《朱元璋传》。[27]吴晗为文深入浅出,平易近人,雅俗共赏,广受学者与读者喜爱,纷纷采用其说加以演绎。[28]于是大明国号出于明教说,几乎成为定论,此说亦有助于解释朱元璋农民起义的历史定位。

徐泓:明朝国号“大明”的缘由及意义

1949年新政协筹备期间,吴晗(左二)与周恩来等合影

六、对大明国号源自明教说的质疑:以杨讷为主

据陈学霖的察考,对吴晗论说提出质疑的始于1970年代,最初的焦点不在明朝国号的来源,而在质疑吴晗的北宋末方腊“喫菜事魔”之徒即明教徒的论点,日本学者竺沙雅章研究南宋王质《论镇盗疏》,认为《小大明王出世开元经》等是佛门异端团体的书,方腊之乱非明教教徒的叛乱。[29]接着在1980年代初, 陈高华也讨论了王质《论镇盗疏》,得到类似的结论,而且南宋初年并无吴晗所说白云宗、白莲社与明教开始合流的事。[30]欧洲汉学家安东尼奥·佛尔特(Antonio Forte)与许理和(Erik Zürcher) 也在这段时间先后论证早在隋朝的佛教经典中就有弥勒佛的“明王出世”。[31]

修正吴晗论说最重要的学者是杨讷,他在1983年于《元史论丛》发表《元代白莲教》,1989年编《元代白莲教资料汇编》,2004年出版《元代白莲教研究》,2017年再加增订。[32]杨讷指出吴晗的明教于北宋末合于白莲社说是不对的,白莲社与白莲教也不是一回事;元末白莲教并非明教,明教与白莲教有相似之处,但二者是各自独立的教派,明教徒信奉摩尼佛,白莲教徒信奉阿弥陀佛。杨讷认为吴晗主张两教混合的观点不能成立。吴晗说明代史书高岱《鸿猷录》、何乔远《名山藏》均记元末起事者提出“弥勒佛下生”与“明王出世”口号, 但杨讷的研究确定:“弥勒佛下生”出自西晋月氏三藏竺法护译《佛说弥勒下生经》;“明王出世”出自三国时代支谦翻译净土宗的《佛说大阿弥陀经》,其经文有“阿弥陀佛光明,明丽快甚”,“其光明所照无央数天下,幽冥之处皆常大明”;阿弥陀佛为“光明之王”,可简称为“明王”。这都出自佛教经典,与摩尼明教无涉。因此,杨讷导出他的结论:朱元璋确定的大明国号出自《佛说大阿弥陀经》,表明新王朝的建立,光明所照天下,即使是幽冥之处, 亦“常大明”,标志着光明世界的到来, 同时也是朱元璋“对自己出身佛徒的一个纪念”。[33]杨讷的论文,论证有据,指出了吴晗论文的种种疏失如引文疏漏、诠释失当和判断错误;可惜国内外学者为吴晗英名所慑,并不认同,“仍然延续吴晗的错误”。[34]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陈学霖为此忿忿不平,乃于2009年发表《明朝“国号”的缘起及“火德”问题》,宣扬杨讷的主张。[35]

但学界并非如陈学霖所说不重视杨讷的研究发明,赞同者亦有之,泓即于讲授明史课堂采用其说,修正吴晗旧说。也有些学者沿袭杨讷的思路论述,如江西省社科院的朱钧在2015年发表《“明王出世”口号与大明国号考》,即从藏传佛教密宗阿弥陀佛形象与汉地之孔雀明王形象入手,从教理上论述孔雀明王乃阿弥陀佛化身,这种信仰在民间广为流传,而于元代渗入白莲教中;因此,朱钧主张“明王出世”实为孔雀明王出世,大明国号来源于此。[36]

其实,1983年杨讷提出“明王出世”非源自明教的主张,并非中外学界之首创。在前一年,1982年,中国台湾地区学者王见川在《从摩尼教到明教》一书中已主张“明王出世”非出于明教经典,而是来自金刚禅等所研习的《大小明王出世经》。[37]但是由于那个时代两岸学界隔阂,杨讷与王见川并无交流,其研究是各自独立发展的。

七、摆脱“大明”国号来自宗教说:以杜洪涛为主

杨讷为主的学者虽更正了吴晗“大明”国号来自明教说,但尚未摆脱吴晗从朱元璋宗教信仰寻求国号来源的思路。[38] 2014年,当时还是北京大学历史系博士生的杜洪涛在《史林》发表《明朝国号的出典与正统意涵》,[39]首先摆脱吴晗思路,主张明朝国号不但与明教无关,也与白莲教无涉,因为在建国前两年的龙凤十二年即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八月颁布的《高帝平伪周榜》,[40]朱元璋已公开否定弥勒信仰,榜文曰:

不幸小民,误中妖术,不解其言(《平吴录》作“偈言”)之妄诞,酷信弥勒之真有;冀其治世,以苏困苦。聚为烧香之党,根蟠汝、颖,蔓延河、洛。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郭,弑戮士夫,荼毒生灵,无端万状。[41]

虽然朱元璋当时仍是龙凤政权的臣子,弥勒信仰系龙凤政权之基础,朱元璋理应不会公开忤逆。但龙凤政权自从被张士诚部队围困于安丰,势力衰微,四月才靠徐达解围,其部队已经瓦解,韩林儿寄居滁州,仅存名号,龙凤大宋政权名存实亡。[42]所以,朱元璋在讨张士诚的榜文中,不再雌伏于小明王之下,公然宣布与弥勒信仰切割,称之为“妄诞”之“妖言”“妖术”,历数弥勒党徒“焚荡城郭,弑戮士夫,荼毒生灵”,罪恶万状,远超过榜文要讨伐的张士诚。杜洪涛指出榜文已说得如此绝对,当然“朱元璋不可能选择与白莲教有关的国号”。[43]

于是,杜洪涛摆脱吴晗从明教解释“大明”由来的思路,转向中华历代王朝统治基础的正统意识形态儒家经典入手,寻求国号“大明”的由来。这一思路,虽有学者私下提过,但真正着之于文字,杜洪涛是第一人。其言曰:

检儒家经典《诗经》有《大明》之诗,《易经·乾卦·彖传》有“大明”之文。则国号“大明”的由来,《诗经》 和《易经·乾卦·彖传》 都有可能。《诗经·大雅·文王之什·大明》: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

大任有身,生此文王。

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涘。

文王嘉止,大邦有子。

大邦有子,俔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顾其光。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缵女维莘。长子维行,笃生武王。

保右命尔,燮伐大商。

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这首诗追述周德之盛,武王伐纣,一统天下,正合朱元璋顺应天命,平定群雄,统一中国之形势,并且“大明”有圣德昌明之意,以此为国号相当合适。又有《易经·乾卦·彖传》: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

元、明两代国号的出典,“大哉乾元”在前,“大明终始”接续在后,上下文相连, 显示元朝、明朝两代的传承关系;因此, 杜洪涛选择以《易经·乾卦·彖传》为“大明”的出典,诚为有说服力之卓见。

杜洪涛接着论述明廷“承元”的正统策略:在明太祖《即位诏》中宣布:“宋运既终,天命真人起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由此确立大元王朝在中国史上系继大宋的正统地位,而大明王朝之继大元而起,亦为一统天下之正。依新朝为旧朝修正史之历代旧惯,明廷于洪武三年七月完成《元史》修纂。洪武六年,明廷将元世祖忽必烈入祖历代帝王庙,将元朝正式列入自三代以来的中国历史系谱之中。[44]

八、回归国号用经典文义说:杜洪涛新说补论

杜洪涛主张“明承继于元”的立论极具说服力,泓愿在此补强之。

首先,明代后期,引据古代传统经典阐释国号者,有嘉靖、万历间的大学者焦竑的《易筌》,即在《易经· 中孚卦》之诠解中,颂扬明太祖之高见,转而提及:“说者谓:我朝国号‘大明’, 盖大道昌明之兆,信不虚也。”[45]虽不能就说直接以经义解国号,但庶几乎是也。稍后,天启年间,凤阳县知县袁文新与闽人柯仲炯合作的《凤书》,则以祝融传说解释大明国号之秘义云:

太祖起淮甸,集滁、和,定鼎金陵,以帝都则祝融之故墟也。……故建国号“大明”,其有祖也。夫祝融大明,容光必照,从古得天下之正,以仁得民心,以义屈群力。三代而下,汉高祖一人,差足与我太祖匹休,其他帝莫能及矣。…所以我太祖以大明建国,故亦以大明光天,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重民历,以示三纲五常,以昭日用,以引趋吉而避凶;此皇明治天下,潜移密化之大旨。所以四海来朝,亦以是赐之耳!知此道者,其可以与语我太祖取号“大明”之秘义乎!故汉德若水,我皇明其德,如日月之代明,汉得地道,我皇明得天道,三统之义,皇明统乎天矣。[46]

袁文新与柯仲炯说:朱姓出自祝融,是祝融的后代。根据阴阳家的理论,南方属火,祝融是南方之神,尚赤。《康熙字典》引《左传·昭五年·孔疏》云:融是“大明”。故“夫祝融大明,容光必照”,“所以我太祖以大明建国,亦以光明光天”。明太祖取国号“大明”之文义:“大明光天,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重民历,以示三纲五常,以昭日用,以引趋吉而避凶。” 袁、柯二人以为这就是“大明”国号的秘义。此说言之成理,但若置于制定国号之大明建国时空,则不如杜洪涛新说妥切,申述如下。

元、明之间的关系,过去多断裂视之,尤其20世纪初期,受清末革命影响,学者多以元朝欺压汉人,明太祖“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元明革命系因民族矛盾而起的民族革命;明朝制度皆一反蒙元而“复汉唐威仪”,明制不承元制。但自20世纪30年代后期,蒙思明发表《元代社会阶级制度》,独持异说,主社会革命说以来,此说渐被接受。因此,元明革命无异于传统王朝的改朝换代,明实继承元。[47]以制度而论,大明建国之初,无论政治、社会、军事、财政等,多模仿元朝,中央政府的中书省宰相制,地方的行中书省制,社会的军民匠灶身份世袭的户籍制,军事的枢密院、卫所制,财政宝钞制等,均继承元制加以变通。[48]然则真正促成“明制承继于元”的人,乃是明初开国文臣,他们曾仕于元,熟悉元朝典章制度。大明建国期间,在开国规模和制度的规划上出力最多的是刘基。[49]据祝允明《野记》,刘基“请建号大明,太祖从之”。[50]刘基曾在元朝中过进士,做过县级与省级官员,对元朝制度有实务的了解,明朝开国制度多出其手,明太祖尝誉为“吾之子房”,祝允明《野记》说:大明国号的命名, 就是刘基的建议。

刘基对元初开国历史相信甚为了解。当初,蒙古人从北方草原入主中原,忽必烈为取得广大中原民众的支持,采取认同中原传统文化的政策, 接续汉地政权的合法传承,做个正统的中国皇帝。[51]他在建设首都大都城时便听从刘秉忠的建议,依儒家的理想蓝图,建设一座最合乎《周礼·冬官·考工记·匠人营国》的城市。[52]在建国号上,也听从刘秉忠的建议,从儒家最重要的居十三经之首的经典《易经》取用有意义的吉利语词,取“大哉乾元”之义,配合“至哉坤元”的“至元”年号,在至元八年宣布国号“大元”。其《建国号诏》曰:

诞膺景命,奄四海以宅尊;必有美名,绍百王而纪统。肇从隆古,匪独我家。且唐之为言荡也,尧以之而著称;虞之为言乐也,舜因之而作号。驯至禹兴而汤造,互名夏大以殷中。世降以还,事殊非古。虽乘时而有国,不以利而制称。为秦为汉者, 著从初起之地名;曰隋曰唐者,因即所封之爵邑。是皆徇百姓见闻之狃习,要一时经制之权宜,概以至公,不无少贬。

我太祖圣武皇帝,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图,四震天声,大恢土宇,舆图之广,历古所无。顷者耆宿诣庭,奏章申请,谓既成于大业,宜早定于鸿名。在古制以当然,于朕心乎何有。可建国号曰“大元”,盖取《易经》“乾元”之义。兹大冶流形于庶品,孰名资始之功;予一人底宁于万邦,尤切体仁之要。事从因革,道协天人。于戏!称义而名,固匪为之溢美;孚休惟永,尚不负于投艰。嘉与敷天,共隆大号。[53]

“大”乃赞词,至大无外,“大哉”赞叹,“乾元”为始万物者。[54]元代政书《经世大典·帝号》则解释:“元也者,大也”,“大不足以尽之,而谓之元者,大之至也。”[55]国名、年号均用《易经》章句,按照中国王朝更替的传统, 立一符合古制的国号,明确承认大元是继承尧舜禹汤秦汉隋唐的,将本朝与历代王朝的统绪接续起来;标志着蒙古也是中国正统王朝。[56]

刘基的角色与刘秉忠类似。刘秉忠是金朝人,蒙古灭金后在忽必烈未任太子时住的潜邸任事,为忽必烈出谋划策。后忽必烈接任大汗,刘秉忠位至中书令宰相之职, 他向忽必烈进言:“治乱之道,系乎天而由乎人”,“以马上取天下,不可以马上治”,主张参照汉人法律,改善法度、革除弊政。刘秉忠还为忽必烈规划大都和上都,为大元订国号。[57]刘基也是朱元璋的主要谋臣,主持规划兴建首都南京和中都,为大明订国号。刘秉忠取《易经·乾卦》定大元国号,刘基也取《易经·乾卦》定大明国号,所取章句“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 各正性命”,正在大元国号所取章句“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之后,标志大明王朝承继大元王朝之正统。因此,回到朱元璋建国的历史时空来讨论,杜洪涛提出的“大明”国号出典于《易经·乾卦》理由,较其他学说充分可信。[58]

九、结语:“大明”的意义

明朝国号为“大明”的缘由,朱元璋的《即位诏》及其后的官方文书均未说明,后代遂多猜测,或以火德为之解。但以五德终始立论,有其缺失之处,且与前朝既非相生也非相克,难以服人。20世纪40年代初,吴晗首倡“大明”国号源于“明王”说,广为学界与社会大众接受,几乎成为定论。从此,中国历代国号诸多起源,又多一宗教说。直至1970年代,学界才开始有人质疑“明王”是否出于明教(摩尼教)。1980年代初,杨讷阅读现存所有元代白莲教史料后,否定吴晗学说。他除指出吴晗论文方法上的错误,及引证史料之疏漏外,并以传世史料,证实元末起事者所提“弥勒佛下生”与“明王出世”口号,均与明教无涉,而出于佛教经典。杨讷的研究是研讨明朝国号起源的新突破,唯学界并不太注意,金庸将吴晗学说引进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并经电影和电视剧广为流传,吴晗首倡“大明”国号源于“明王”说遂深入人心;是以杨讷新说未引起较多注意。陈学霖以此颇感不平,遂于2009年撰一长文演绎杨讷论说,提醒学界不应继续宣扬此一错误论断。然而杨讷与陈学霖虽否决吴晗学说,但其思路并未脱离吴晗,仍在宗教中寻找国号出典。

2014年,始有北京大学博士生杜洪涛[59]突破吴晗学说窠臼,循元明承续的思路,参照赵翼大元国号出自《易经·乾卦》“大哉乾元”文义,而主张大明国号亦出自《易经·乾卦》“大明终始”,诚为一大突破。

“五四”之后,学界与国人多反传统文化,尤反读经,甚至说要把经书、线装书或丢入茅坑,或用机关枪扫射。1949年以后,反传统声浪不减反升,到“文化大革命”之除旧达到顶峰。改革开放后,思想解放,但西化思想倾向浓厚,中国传统学术文化未受重视。在这样的氛围中,学者也不会想到在儒家经书中寻找历史答案。改革开放后,尤其近十多年来,国势振新,国人找回自信心,重新肯定老祖宗留给我们的遗产。在政府的鼓励和民间的自主发动下,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的研究与推广受到重视。在这新生的氛围中,学者开始实事求是地处理历史问题,把历史解释放在当时历史情境中研讨,而不是用现代思维要求古人。传统中国社会与政治脱不开儒家传统,尤其政治操作更须参考儒家经典,即使是非汉族的少数民族政权亦如此,大元国号与年号之命名就是很好的例子。杜洪涛提出研讨大明国号的新思路,是他个人的学养与聪慧有以致之,同时也是新时期新文化氛围涵养的成果。

《易经》是儒家首要经典,在近代以前的中国社会,尤其为读书人所必读,也是为人处世的准则,由读书人参与的政府更是重视。因此,当朱元璋接纳浙东地主读书人集团,把农民政权转型为传统的“封建”政权时,参考儒家经典,制订治国方针、政策和制度,是必然的发展。[60]在定国号时,自然不能用早已在《平伪周榜》中宣布为妖术并斥其信徒 “杀戮士夫,焚荡城郭”的宗教信仰为依据,而改从儒家首要经典《易经》之文义。尤其朱元璋新建的王朝要接续正统的前朝蒙古元朝,就要注意元朝是如何建立其为中国的正统王朝。忽必烈入主中国要做中国皇帝,就“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用夏变夷”;因此,订定国号,依据儒家首要经典《易经· 乾卦》之“大哉乾元”。朱元璋革命以“复汉官之威仪”为号召,订定国号,必定更要彰显华夏文化传统,取得华夏政权的正统;[61]也依据《易经·乾卦》,而用“大哉乾元”经文的后一段“大明终始”。

“大明终始”的“大”是赞词,“明”是动词;“大明”即大哉明了《易经》之道。《易经》的什么理?“大明终始” 之道。“大明”其“终始”之道,“终始”就是终了之后又会开始, 即“终而复始”。“终而复始”就是生生,就是生生不息。“生生之谓易”,整部《易经》就在阐明这个道理。[62]以“大明”为国家命名,保佑这个国家的国祚,象征国家的生命力生生不息,即使终了也能复始,长长久久,长治久安。这样的国名多么吉利,多么理想,正是朱元璋和群臣开国的鸿图,符合经历元末动乱的全国人民望治的心愿。嘉靖年间学人李纯卿和王世贞说国号“大明”的意义云:

我圣祖付以世道之责,恢复二帝三王既沦之境土,修明三纲五典既坠之彝伦。中国之统既失复还,阳明用而天理昭著,贤哲登庸。万方之广,四海之大,一旦皆为雍熙泰和之世。国号大明,岂不名符其实也哉![63]

又云:

建元洪武元年,复中国之统,国号曰“大明”,传国祚于万万年矣![64]

这正和我们推论的《易经·乾卦》“大明终始”文义建国号说,既绪华夏正统,又佑国祚永续,互相呼应,不谋而合。

总而言之,从明朝建国时期的氛围,朱元璋政权君臣人民的心愿,及国号出典的意义而论, 以儒家首要经典《易经》的首章“乾卦”之“大明终始”“终而复始”生生不息的文义确定国号,肯定比以明教的“明王出世”的宗教预言建号更为妥切,更为正当,更能堂堂皇皇地彰显“大明”王朝“复汉官之威仪”的华夏传统。[65]

注 释

※本文初稿承许倬云老师和毛佩琦、张元、陈支平、常建华、何孝荣、陈宝良、夏维中、伍躍、刘季伦、陈信治、胡英泽、唐立宗、杜洪涛、刘婷玉、罗玮等同道好友教授及内人王芝芝教授惠赐宝贵意见,新竹清华大学历史学研究所博士生江丰兆协助查找史料;谨此致谢。

[1]《御制文集》卷一,张德信、毛佩琦主编:《洪武御制全书》,合肥:黄山书社,1995年,第2页。《皇明诏令》,《续修四库全书》编委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457册“史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5页。《明太祖实录》卷二十九,台北:“中研院”史语所,1962年,第1—2页,洪武元年正月丙子条。

[2]吴晗:《明教与大明帝国》,《读史劄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6年,第267页。原发表于《清华学报》1941年第1期。

[3]覃仕勇:《是谁在抹黑明朝?》,台北:新锐文创,2017年,第16页。16世纪来华的西欧人, 也了解当时中国的国号是“大明”。C. R. Boxer translates and edits, South China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Being the narratives of Galeote Pereira, Fr. Gaspar da Cruz,O.P. , Fr. Martin de Rada, O.E.S.A., 1550-1575, London: Routledge, 1953, pp.64-65. 中译见 C.R.博克舍(Boxer)编:《十六世纪中国南部行纪》, 何高济译, 北京:中华书局, 1990年, 第46页。载葡萄牙人克路士(Gaspar da Cruz) 所撰之《中国志》中的一段文字:“这个国家的正式名字是大明(Tame),e明显不发音, 几乎消失, 该国百姓的名字是大明人(Tamgin)。……不管怎样,事实总如我们所说,那个国家的名字是大明,其百姓叫大明人。”

[4]赵翼:《廿二史札记》湛贻堂藏本,《续修四库全书》卷二十九,第24—25页,《元建国号始用文义》。

[5]《晋纪三十二》,《资治通鉴》卷一百一十,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3470—3471页,安帝隆安二年六月丙子条:“魏王珪命群臣议国号。皆曰:‘周、秦以前,皆自诸侯升为天子,因以其国为天下号。汉氏以来,皆无尺土之资。大陆家百世相承,开基代北,遂抚有方夏,今宜以代为号。’黄门侍郎崔宏曰:‘昔商人不常厥居,故两称殷、商;代虽旧邦,其命惟新,登国之初,已更曰魏。夫魏者,大名,神州之上国也,宜称魏如故。’ 珪从之。”此条史例承山西大学胡英泽教授提供,谨此致谢。

[6]侯绍文:《中国历代国号之缘起》,《中华文化复兴月刊》1977年第6期。黄蓉:《各朝代名称的来历》,《中州今古》2004年第4期,第53页。

[7]王崇武认为是明初对国号列为禁讳,见王崇武:《论明太祖起兵及其策略之转变》,《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10本第1分,1942年,第55—69页。

[8]夏原吉:《一统肇基录》,黄昌龄辑、孙幼安校勘:《稗乘》,万历孙幼安刊本,第10 页。

[9]参见南炳文:《佛道秘密宗教与明代社会》,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1年。

[10]祝允明:《野记一》,邓士龙辑,许大龄、王天有点校:《国朝典故》卷三十一,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492页。

[11]《刘基传》,《明史》卷一百二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778页。

[12]涂山:《国号大明考》,《明政统宗》附卷,万历刊本,第98—99页。

[13]田艺蘅著,朱碧莲点校:《留青日札》卷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13页。

[14]朱碧莲:《点校说明》,见田艺蘅著,朱碧莲点校:《留青日札》,第2页。以上夏原吉《一统肇基录》、祝允明《野记》、田艺蘅《留青日札》三例参考郑天挺著、孙卫国等整理:《郑天挺明史讲义· 上册》, 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 第236页,《大明国号与小明王》《大明国号之解释》。陈学霖:《明朝“国号”的缘起及“火德”问题》,《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2009年第50期, 第71—103页。收入陈学霖:《明初的人物、史事与传说》,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第1—35页。唯陈学霖未提涂山:《国号大明考》。

[15]焦竑:《易筌》卷四,万历刊本,第44页。李剑雄:《焦竑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钱新祖:《焦竑与晚明新儒思想的重构》,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4年。

[16]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古史辨》第5册下编,宋家复译,台北:明伦出版社,1970年,第404—617页。

[17]陈梧桐:《洪武大帝朱元璋传》,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7页。

[18]和田清:《明の太祖と紅巾の賊》,《東洋学報》1923年第13卷第2号,第278—302页。和田清:《明の国号について》,《史学雑誌》1931年第42编第5号, 第70—75页。

[19]吴晗:《读史札记》,第236页。由于中日学界的隔阂、信息交流的困难,吴晗在抗战期间当然无法掌握和田清的研究,但抗战胜利后一直到1960年代中期,吴晗也无从看到和田清的研究成果。而其他大陆学者即使在改革开放后,也对其少有注意。

[20]吴晗:《明教与大明帝国》,《读史劄记》。

[21]1961年开始在香港《明报》连载。

[22]陈梧桐:《洪武皇帝大传》,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08—209页。

[23]檀上宽:《明の太祖朱元璋》,东京:白帝社,1994年,第163—164页。

[24]吴晗:《明教与大明帝国》,《清华学报》1941年第1期。后收入吴晗:《读史劄记》,第235—270页。

[25]傅维鳞:《明书》,王灏辑:《畿辅丛书》卷八十九,清光绪本,第14页,《宋韩林儿记》。查继佐:《罪惟录》卷五,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07页,《翼运王国列传·宋韩林儿》。二书所载,文字完全相同,两位作者时代相同,可能根据的史源相同或相互参考。

[26]文章出版的当下即为顾颉刚等学者接受,后来如中国民间宗教史研究专家马西沙等也支持吴晗的论点,参见马西沙、韩秉方:《中国民间宗教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三章,“摩尼教在中国的流播”。唯郑天挺先生在《明史讲义》中未提吴晗《明教与大明帝国》,郑先生向来关注当代学者研究,其上课讲义完全不提同事吴晗,甚不寻常,是否不赞成其说,不得而知。参见郑天挺著、孙卫国等整理:《郑天挺明史讲义·上册》,第236页。

[27]吴晗:《由僧钵到皇权》,重庆:在创出版社,1944年。吴晗:《明太祖》,重庆:胜利出版社,1944年。吴晗:《朱元璋传》,上海:新中国书局,1949年。吴晗:《朱元璋传》,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49年,1965年再版。

[28]如戴玄之即受吴晗影响,进一步主张弥勒教的韩山童吸纳白莲会与摩尼教,成立新的白莲教, 遂以“弥勒下生” 与“明王出世” 为口号。戴玄之:《中国秘密宗教与秘密会社》, 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0年。其他学者亦有数量可观的论著, 除将此学说写入通史性质的概说书外, 相关论文也不少。胡阿祥:《红巾军反元复宋与朱元璋国号大明述论》,《烟台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1期, 第38—44页。韩传强:《大明国号与朱元璋信仰关系研究》,《鸡西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 第23—25页。国外学者尤以美国学者多采吴晗学说, 如John Dardess(达第斯), “The Transformations of Messianic Revolt and the Founding of the Ming Dynasty,”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29 (1970), pp.539-558. Edward L. Dreyer, Early Ming China: A Political History, 1355–1535,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pp.69-70;Teng Ssu-yu(邓嗣禹), “Chu Yuan Chang” in 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 1368-1644,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6;李小林、冯金朋编译:《明代名人传》, 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5年, 第385页;Daniel L. Overmyer(欧大年), Folk Buddhist Religion: Dissenting Sects in Late Traditional China, 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6;欧大年:《白莲教教义历史概述》,《中国民间宗教教派研究》,刘心勇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 92—130页。日本学者三田村泰助也赞成吴晗学说, 在《明帝国と倭寇》(东京:人物往来社,1967年)第100—102页云:朱元璋的政策是不杀主义与质素、俭约为主旨的禁欲主义,正是明教的主张,以“大明”为国号可以很好地解释朱元璋建国的国策。

[29]陈学霖:《明朝“国号”的缘起及“火德”问题》。竺沙雅章:《喫菜事魔について》,《青山博士古稀紀念宋代史論叢》,东京:省心书房,1974年,第239—262页。

[30]陈高华:《摩尼教与喫菜事魔——从王质〈论镇盗疏〉说起》,《中国农民战争史论丛》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农民战争史论丛》,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 97—106页。

[31] Antonio Forte, Political Propaganda and Ideology in China at the End of the Seventh Century, Naples, Italy:Istituto Universitario Orientale,1976, pp.271-280. Erik Zürcher“, Prince Moonlight ̕Messianism and Eschatology in Early Medieval Chinese Buddhism,” T’oung Pao《通报》, 2d ser., 68, nos. 1-3(1982):34-36.

[32]杨讷:《元代的白莲教》,《元史论丛》第2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89—216页。杨讷:《元代白莲教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杨讷编:《元代白莲教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杨讷:《元代白莲教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十二章“明王出世”与大明国号。杨讷2017年版新书与2004年版比只是多出一篇元代文献,改了个别错别字,其他内容并无差异。

[33]杨讷:《元代的白莲教》,《元史论丛》第2辑,第213—214页。

[34]陈学霖:《明朝“国号”的缘起及“火德”问题》。

[35]原载于《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2009年第50期,后收入《明初的人物、史事与传说》。

[36]朱钧:《“明王出世”口号与大明国号考》,《青海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第146—156页。

[37]王见川:《从摩尼教到明教》,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

[38]韩传强:《大明国号与朱元璋信仰关系研究》,第23—25页。

[39]杜洪涛:《明代的国号出典与正统意涵》,《史林》2014年第2期。

[40]吴晗以吴宽《平吴录》所载榜文结尾有“龙凤十二年五月二十二日本州判官许士杰赍到”(吴晗著, 苏双碧校订:《朱元璋传》,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 第121—123页),但陈高华认为应该在朱元璋正式讨伐张士诚的龙凤十一年十月。(陈高华:《说朱元璋的诏令》,《陈高华文集》,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第520页)杜洪涛以为是至正二十六年八月,因为朱元璋在这时发布令旨:“命左相国徐达做总兵大将军,平章常遇春做副将军,统领大势马步舟师征取浙西、苏州等处城池,招抚军民,仰大小官将悉听节制。依奉施行者。”(王世贞撰,魏连科点校:《弇山堂别集》卷86,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637页)参见杜洪涛:《〈弇山堂别集〉所载〈平伪周榜〉勘误—兼论其颁布时间》,《中国典籍与文化》2012年第3期,第137—141页。

[41]王世贞:《诏令杂考一》,《弇山堂别集》卷八十五,第1615—1616页,龙凤十二年五月二十一日,《高帝平伪周榜》。

[42]吴晗著,苏双碧校订:《朱元璋传》,第125页。

[43]杜洪涛:《明代的国号出典与正统意涵》,《史林》2014年第2期,第53页。

[44]杜洪涛:《“再造华夏”:明初的传统重塑与族群认同》,《历史人类学学刊》2014年第1期,第1—30页。

[45]焦竑:《易筌》卷四,第44页。

[46]袁文新修,柯仲炯纂:《凤书》卷一,明天启元年刻本,第26—28页,《本纪世家·太祖高皇帝本纪》。

[47]蒙思明:《元代社会阶级制度》,北平:燕京大学,1938年。蒙思明认为革命主力为饥寒交迫的贫民,他们革命的主要对象是富豪大地主;因此,当代主要矛盾是社会矛盾,是阶级矛盾。1940年代初期,萨孟武撰述《中国社会政治史(四)》(台北:三民书局,1991年),亦谓:元末群雄起事,“不是依民族思想,出来革命”,“元末学者民族意识并不甚强”。陈高华:《论朱元璋与元朝的关系》,《元史研究论稿》,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316—327页。

[48]李新峰:《论元明之间的变革》,《古代文明》2010年第4期,第83—103页。李治安:《元代及明前期社会变动初探》,《中国史研究》2005年增刊, 第83—103页。陶希圣、沈任远:《明清政治制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7年。南炳文:《明初军制初探》,《南开史学》1983年第1期;南炳文:《明初军制初探(续)》,《南开史学》1983年第2期。Romeyn Taylor(戴乐), “Yuan Origins of the Wei-so (卫所)System,” in Charles O. Hucker(贺凯), ed., Chinese Government in Ming Time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9. 陈文石:《明代卫所的军》,《史语所集刊》第48本2分,1977年。吴晗:《元明两代之匠户》,《天津益世报点史学集刊》1936年第44期,收入北京市历史学会主编:《吴晗史学论著选集》第2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 第139—154页。何维凝:《明代之盐户》,《中国社会经济史集刊》1946年第2期。吴晗:《记大明通行宝钞》,《人文科学学报》1943年第1期。

[49]钱穆分析明初开国诸臣宋濂、刘基、高启、苏伯衡、贝琼、胡翰、戴良、方孝孺、杨维桢、赵汸、叶子奇等的心态,发现“当时士大夫心中”,非特昧于“夷夏之辨”,且并孔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矣”之言而忘之。在革命初期,尚助元平“盗”,甚至有甘为元廷尽忠者;明朝建立之后,或遁为遗民,或仍“崇重亡元”,对“新朝”“亦似乎茫然不知, 漠然无动”。参见钱穆:《读明初开国诸臣诗文集》,《新亚学报》 1965年第2期,及《读明初开国诸臣诗文集续篇》,《中华日报副刊》1975年2月20—23日。两文均收入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六)》, 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78年,第77—200页。王春瑜:《论朱升》,《学术月刊》1980年第9期,第41—46、60页。张德信:《略论刘基对明王朝建立的历史贡献》,《浙江工贸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 第13—21页。宋濂《宋学士文集》中多次颂扬“大明”, 如“大明出而爝火熄”“大明丽天”“大明煌煌”等,但皆作于大明开国之后,国号已定,此等言语不足以解释当初国号由何而订。参见郑天挺著,孙卫国等整理:《郑天挺明史讲义》上册,第235—236页,《明之国号》。

[50]祝允明:《野记一》,邓士龙辑,许大龄、王天有点校:《国朝典故》卷三十一,第492页。

[51]感谢许倬云老师与常建华教授的赐教与提醒。又参见萧启庆:《说“大朝”:元朝建号前蒙古的汉文国号——兼论蒙元国号的演变》,《汉学研究》1985年第1期, 第23—40页。后收入萧启庆的《蒙元史新研》(台北:允晨文化事业公司,1994年) 与《内北国而外中国》(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

[52]徐苹芳:《元大都在中国古代都城史上的地位——纪念元大都建城720年》,《北京社会科学》1988年第1期, 第52—53页。邓刚:《元大都建造者刘秉忠的设计理念与成果》,《兰台世界》2015年第18期,第130—131页。

[53]《世祖本纪四》,《元史》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38—139页,“至元八年十一月乙亥”条。胡阿祥:《蒙元国号概说》,《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0年第 1期,第57—69页。

[54]爱新觉罗·毓鋆讲述,陈絅整理:《毓老师说易经》卷一,成都:天地出版社,2018年,第15—18页。

[55]苏天爵:《国朝(元)文类》,张元济等编:《四部丛刊初编》卷四十,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1922年,第4页,《经世大典·帝号》。

[56]胡阿祥:《蒙元国号概说》,《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0年第1期,第69页。陈得芝:《关于元朝的国号、年代与疆域问题》,《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9年第3期,第5—14页。

[57]《刘秉忠传》,《元史》卷一五十七,列传四十四,第3687页。袁国藩:《元代开国功臣许衡刘秉忠评传》,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13年。

[58] 2014年,杜洪涛发表的新说没有引起太多关注,朱钧2015年的文章《“明王出世”口号与大明国号考》虽提到《易经·乾卦》与《诗经》之出典,可能是受杜洪涛的论文影响,但他并没有放弃他的孔雀明王出世说,而有些学者在课堂上讲到大明国号时,已开始采用杜洪涛的新说。

[59]杜洪涛现为内蒙古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

[60]王崇武:《论明太祖起兵及其策略之转变》,《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10本第1分,1942年,第55—69页。陈高华:《元末浙东地主与朱元璋》,《元史研究论稿》,第290—306页。陈高华:《元末农民起义中南方汉族地主的政治动向》,《元史研究论稿》,第258—259页。

[61]《谕中原檄》见《明太祖实录》卷二十六,第10—11页,“吴元年十月丙寅”条;高岱:《鸿猷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7—88页;王世贞:《诏令杂考一》,《弇山堂别集》卷八十五,第1617—1618页。许倬云老师在2019年8月4日给泓的电邮说道:“朱元璋早就打算摆脱‘小明王’背景,尤其在获得浙西儒生合作后,自己的定位,主要在恢复华夏正统。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建立合法政权。他又何必恋恋不忘‘红军’背景?吴晗的‘红军论述’,当然有他自己的打算,借题发挥而已。蒙元国号,也是打算取得汉人支持,以建立其在‘中国’地区的合法统治,于蒙古众多汗国中,至少稳住自己在汉地的政权。这也是满清‘两合政权体制’的同样策略。”

[62]爱新觉罗·毓鋆讲述,陈絅整理:《毓老师说易经》卷一,第18—23页。胡英泽教授提醒应注意朱元璋恐怕也参考《老子》,《老子》有云:“复命曰常,知常曰明。”明代以复命自任,常乃天、乃道。朱元璋喜读《老子》,曾亲自批注《老子》。胡教授的指教很有启发,当另文从朱元璋治国理想及其思想基础讨论。

[63]《昭代前编·大明初·元顺帝》,见李纯卿辑,王世贞会纂:《重刻详订世史类编》卷四十五,明崇祯刻本清初重修本,第67页。

[64]《昭代前编·大明初·元顺帝》,见李纯卿辑,王世贞会纂:《重刻详订世史类编》卷四十五,第67页。

[65]但开国期间,明朝官方及参与开国的群臣,为什么没有留下档案解说国号的出典及其意义呢?是相关文献遗失了呢,还是明初读书人熟读《易经》,国号出自《易经》,不言自明,就不必像蒙古人入主中原要多加解释,因而没有留下档案的必要,还是有其他原因,实在耐人寻味,有继续探讨的必要。好友陈信治教授治爱尔兰史,曾在信中从比较历史观点提出以下解说:

我从爱尔兰政治史学到一点:聪明的政治领袖(如Charles Stuart Parnell)喊口号时最好喊得模糊一点,留给激进与温和立场不同的支持者各自想象与解释的空间,便可以扩大支持者的范围。如果用学术语言来讲,就是俄国文学理论家巴赫汀(Mikhail Bakhtin)所说的复音(polyphony对位音乐;王德威教授当年译为“众声喧哗”);例如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 的《巨人传》, 既可以从人文主义者的角度解读,也可以从中世纪通俗文化的角度理解;事实上,《巨人传》同时包含了菁英文化与通俗文化两种成分。(可以参考交大社文所朱元鸿教授为《巨人传》桂冠版所写的扼要导论《拉伯雷与我们的世界》。)所以,明初不把“大明”国号的来历说清楚,或许也有类似的考量,即企图同时吸纳儒生与非儒生的支持?

陈教授从古今中外政治人物对类似问题的反应与对策着眼,看出其“心同理同”的普遍性,这一比较研究方法很具启发性,值得我辈治中国史的朋友关注。

原文载自徐泓:《明朝国号“大明”的缘由及意义》,《中国学术》第44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3年,第280-3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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