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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5日本投降,為什麼他們不對這場戰争負責?

8.15日本投降,為什麼他們不對這場戰争負責?

8.15日本投降,為什麼他們不對這場戰争負責?

《硫磺島的來信》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日本發動的侵略戰争,不僅讓數十年的國家建設化為烏有,還在亞洲各地犯下了彌天大罪。

那麼,日本為什麼會發動這場戰争?複旦大學曆史學系副教授、看理想《日本帝國興亡史:1895—1945》主講人商兆琦,在《“無責任”的帝國:近代日本的擴張與毀滅1895—1945》中,引用了日本著名思想史學者丸山真男的理論來解釋。

丸山真男認為,天皇制、無責任體系、下克上和法西斯主義是導緻日本走向毀滅的根本病因。他關于“無責任體系”的部分論述,不僅适用于二戰時的日本,似乎也可以用來分析任何缺乏生命力的、僵化的組織。

8.15日本投降,為什麼他們不對這場戰争負責?

下文摘自《“無責任”的帝國:近代日本的擴張與毀滅1895—1945》中的“丸山真男的賭注”一節,有删減。

“無責任”的天皇制

丸山真男說,戰前天皇制的基本特征是“無責任”,這是日本滑向戰争深淵的重要原因。天皇制之是以會導緻“無人負責”,概而言之,包括以下四點。

第一,天皇擁有無限的權力,卻在《明治憲法》的庇護下不承擔任何責任。同時,雖然天皇擁有絕對君主的權力,但還要保持“統而不治”的立憲君主姿态。由于作為最高權力的天皇,除了極少數情況外不做任何決斷(僅限于内政,不包括軍事), 也不負任何責任,這就為整個政治體系“無責任”的局面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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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皇》

第二,天皇制既包含立憲君主制又包含絕對君主制的“雙重性格”,導緻日本形成了“多頭一身”的政權構造。元老、重臣、 宮廷、内閣、官僚、議會和軍部各自分享一定的權力,但往往缺乏統合與協調。權力的多元并立和互相掣肘,導緻了責任意識的淡薄。

第三,在戰前的日本,天皇壟斷了所有公權力和精神權威。天皇不僅是最高權力的所在,還是真、善、美的倫理化身。在天皇制之下,包括文武百官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微不足道的。他們沒有獨立的人格,也就不會形成健全的責任感。

第四,日本的文武百官在本質上,不是政治家,而隻是官僚,而官僚最擅長的就是推卸責任。官僚沒有自己的理念,隻會揣摩聖意、察言觀色、争權奪利,并見風使舵地“擡轎子”。

8.15日本投降,為什麼他們不對這場戰争負責?

《天皇》

但話說回來,如果隻是由謹小慎微的官僚“擡轎子”,這轎子也不會墜入深淵。在日本走向戰争的過程中,除了官僚的不負責任,還有另一股非合理的力量在興風作浪,那便是以右翼和青年軍官為代表的不法之徒。

不法之徒沒權力、沒資格“擡神轎”。又因不學無術,沒有具體的政治構想和行動綱領,他們隻有盲目的憤怒,隻滿足于橫行霸道。他們雖然人數不多,但卻心狠手辣、行動堅決。他們制造混亂和恐怖,以發洩情緒和自我陶醉。

他們實施暗殺和恐怖襲擊,為的就是破壞舊有體制,并震撼一盤散沙的多數人。至于接下來怎麼辦,他們或許并不關心。可就是這種橫沖直撞往往會使“神轎”改變行進方向。不法之徒從未控制過日本,但他們卻是對外戰争的直接縱火者。

是以,丸山真男講的無責任體系由三種力量組成:代表權威的“神轎”、代表權力的官僚和代表暴力的不法之徒。

壓力的轉嫁與下克上

然而,不法之徒沒有權力,他們頂多隻有幾把刀、幾把手槍,為何能夠改變國家政權的走向呢?即使像二二六兵變那樣規模的政變,也并非毫無征兆。掌握着警察和軍隊的高官們,為何不能限制這些不法之徒呢?

丸山真男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提出了另外兩個概念:壓力轉嫁和下克上。

前面提過,天皇享有無限的權力,卻不承擔任何責任。那麼由誰承擔責任呢?首先是政府高層。然而,政府高層在責任的重壓下,會将壓力轉嫁給他們的下屬,即中層官僚。中層官僚在高層的壓力下,會先把壓力加碼,然後繼續轉移給他們的下屬,即更下層的官僚。下層官僚承受着來自中層的壓力,還會把壓力繼續向下傳遞,直至官僚系統的末端組織。這種壓力自上而下層層加碼,最終落在底層群眾身上。

8.15日本投降,為什麼他們不對這場戰争負責?

《硫磺島的來信》

在一個法理型權威社會中,下位者可以訴諸法律或輿論,以抵抗上位者的不當壓迫。而在一個傳統型權威主導的金字塔社會中,下位者對于上位者的壓迫隻能默然承受,并将這些壓力轉嫁至更下位者。最底層的人承受着最大的壓力,卻無法向下轉嫁。

他們能找到的出路有兩條,一是向外的“排外主義”,二是向上的“下克上”。“排外主義”即通過歧視和仇恨其他民族來獲得心理補償,或者期待戰争能帶來社會的重組和平準化。雖然性情懦弱的底層不敢向上反抗,隻敢向外宣洩,但那些性情蠻橫的底層,往往可以通過暴力手段進行“下克上”。

官僚的權力并非來自人民,而是由天皇賜予。是以,掌權者在面對下屬和人民時總有些底氣不足。一方面,他們不得不防備群眾的反抗;另一方面,他們始終保持謹慎,擔心因犯錯而被追責。如果官僚碰到的是懦弱的下屬和群眾,他們可以作威作福。但如果他們碰到的是難纏的下屬和蠻橫的群眾,他們隻會戰戰兢兢、縮手縮腳。

如果不法之徒把事情鬧大,官僚一方面想着的是平息事态,另一方面又因擔心被追責,是以會選擇事後預設。是以,在日本近代史上,“下克上”的行動屢屢獲得成功。

主體性與良心的自由

丸山真男說,在整個無責任體系中,無論是“神轎”、官僚還是不法之徒,他們的共同點在于缺少主體性。而沒有主體性,便不會産生責任意識。

那麼,什麼是“主體性”?簡單地說,主體性是獨立人格,也就是每個人都作為自由的、有獨立判斷的個體,對自我行為承擔責任的意識。當然,僅這樣還不夠。還要以這種态度來面對他人,了解他人。所有人都将彼此視為自由的、獨立的個體,對彼此人格持同樣的尊重和了解的同時,勇于承擔自己的責任,不推诿、不逃避,隻有這樣才能形成健全的主體性。

8.15日本投降,為什麼他們不對這場戰争負責?

《少年H》

但凡隻尊重自己的判斷和人格,不尊重他人的判斷和人格;隻要權利,不要責任;不願接受強加而來的價值判斷,反而要把自己的價值判斷強加給他人的做法,都不會形成健全的主體性。

按照丸山真男的了解,近代國民的精神基礎是主體性,近代文明的底色也是主體性。遺憾的是,盡管日本在明治維新後實作了經濟、工業和制度上的近代化,但卻未能在社會上形成獨立的人格意識。之是以會這樣,一個關鍵因素在于不存在“良心的自由”。

良心自由,即以不同方式思考的自由。在人類曆史上,良心自由并非憑空出現,而是經曆了多年的血腥戰争後才确立的。在16世紀和17世紀,歐洲發生了殘酷的宗教戰争,基督教各教派因信仰不同而打得血流成河。各教派争來争去,發現彼此隻能互相傷害,誰也不能改變誰。

歐洲人于是意識到,他們必須確定互相寬容,才能共同生存下去。在這種認識的基礎上,政治制度開始區分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國家權力被定義為“中性”的公共權力,隻處理公共領域的事務,如安全、外交和司法事務。對于個人的精神生活,公共權力要采取超然的中立立場。

可在戰前的日本,情況卻截然不同。在戰前,天皇制不僅是所有政治制度和社會秩序的核心,也是所有道德倫理的依據。在此情形下,充當社會紐帶的并非平等公民之間合作的橫向關系,而是從最末端的臣民到最頂端的天皇之間遞次依附的縱向關系。一個人與最高權威者天皇的距離遠近,決定了他的社會價值的高低。

8.15日本投降,為什麼他們不對這場戰争負責?

《硫磺島的來信》

天皇本身成為真、善、美的化身,對于天皇制的無限擁護,變成了最大的美德;而對天皇制的懷疑和反抗, 就不僅違反了法律,還違反了道德。由于天皇制同時壟斷了權力和倫理,這就導緻了整個社會道德的外在化。

可問題在于,道德本質上是内在的,沒有人能夠鑽進别人腦子裡看他究竟在想什麼。是以,公權力強行要求社會承認某種道德,隻能鼓勵社會的不誠實和道貌岸然。也就是說,一個人是否真心擁護天皇制并不重要,隻要表現得像是擁護天皇制就可以了。在沒有“良心的自由”的社會裡,人們隻會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事,而不會有對自己言行負責的意識。

法西斯主義

此外,戰前日本社會缺乏良心自由,也是法西斯主義滋生的重要原因。因為每個人作為個體都是軟弱無力的,當脫離了法律、社會和團體的保護時,每個人的生存狀态都是極度脆弱的。在一個沒有“良心自由”的社會裡,個人為了自我保護,會選擇順從于社會上最強大的力量和聲音。

這種傾向在遭到價值剝奪最多的底層群眾中最為明顯,由于他們的生存手段最為匮乏,在奉行叢林法則的社會中,他們僅有勞動力可供出售。他們既可以有最具反抗強權的精神,也有可能主動向強大的權威靠攏,期待以效忠來獲得庇護。他們在精神上和行動上與強者合而為一,以此來擷取安全感,并通過将自己埋沒于強大的力量之中,以消除生活中種種的挫折感。

8.15日本投降,為什麼他們不對這場戰争負責?

《秋刀魚之味》

如果經濟形勢良好,國際環境穩定,生活水準不斷提高,他們可能會埋頭于賺錢和自己的私人生活。但如果經濟下滑,貧富差距拉大,很多人會因貧困和絕望,選擇支援法西斯主義。他們對内要求以暴力重塑社會,實作“專制下的平等”,對外則要求武力擴張以蹂躏更為弱小的民族,并尋求心理補償。

法西斯主義是對19世紀國家和社會組織原理的根本反動,它既反對資本主義又反對社會主義。當然,這隻是在原則上的表現。在實踐中,法西斯主義往往打着社會主義的旗号,又與資本主義沆瀣一氣。

法西斯主義鼓吹“集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但實際上卻可以為了當權者的個人利益,不斷犧牲國民大衆的集體利益(正如希特勒和昭和天皇的行為)。法西斯主義對内否定議會制度和政黨政治,以樹立暴力獨裁,對外否認現有的國際秩序,主張重新瓜分世界。為了實作該目的,法西斯主義不斷制造國内外危機,進而為強制性的一體化開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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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的毀滅》

日本、德國和意大利,是戰前的三大法西斯國家,它們之間雖然彼此不同,但都有法西斯主義的一般特征,即倡導國家主義、極權主義、極端民族主義和軍國主義。

正如柯林伍德所言,曆史的價值在于告訴我們人做過什麼,進而告訴我們人是什麼。

以這句話來反思戰前的世界,我們将不禁再次對人類的愚昧、盲目、自大、貪婪和殘忍感到悲觀。以這句話來了解戰後的世界,我們或能重拾對人類智慧、勇氣、謙遜、節制和友愛的信心。

78年前的今天,日本帝國轟然倒塌,但這段曆史的意義不會随之消解。因為對于人性的思索要求我們以曆史的凝重為參照,而對于現實的關懷則要求我們向曆史的富饒尋求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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