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
秋瑾
小住京華,早又是、中秋佳節。為籬下、黃花開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殘終破楚,八年風味徒思浙。苦将侬、強派作娥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磨折。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濕!
這首詞作于1903年中秋節,據說是秋瑾與丈夫發生沖突後離家出走,寓居北京阜成外泰順客棧時所作。這幾天正和學生研讀此詞,搜尋相關資料,覺得不少解說似有不妥。
突然想到這幾年,湘潭市政府正在對秋瑾作系統的研究,恰巧甘草子姐姐參與了該項工作,便不由自主想走近這個傳奇的女子。
詞中,秋瑾反複抒情。或借明豔的秋色反襯内心的苦悶,或直抒胸臆說身為女子之不甘,抒婚姻之不滿,歎知音難遇之遺憾,訴國家危亡之悲哀。

01
1907年7月15日,秋瑾從容就義,将生命定格在32歲。
她的一生如流星劃過夜空,雖然短暫卻光華四射。有人贊其為俠女,是獻身革命的英雄;也有人說,這樣的女子太折騰,也太自私,她的家人為她犧牲了太多太多。
的确,投身革命前,秋瑾的人生令人豔羨。生于書香世家,容貌清秀才情滿腹,夫家是湘潭有“百萬富翁”之稱的王家。
丈夫王廷鈞小她兩歲,文質彬彬且對她千依百順。婚後,夫妻琴瑟和諧。王廷鈞一邊經營當鋪一邊延師課讀,秋瑾則琴詩書畫、練拳習武、打理家事。
上有公爹公婆疼愛,下有聰明乖巧的兒女,這樣的歲月靜好,應該是絕大多數女人夢寐以求的幸福生活。
但她偏偏不與尋常蛾眉同,有着一顆叛逆的心,一副比男兒烈的肝膽。
她從小就有豪俠之氣。因為在一個相對寬松民主的家庭中,她不但能夠學習文化知識,還得以和兄弟們一起練習練拳騎馬擊劍,能幹且有主見。後來秋家漸漸衰弱,作為女兒的她卻自覺擔當起家族複興的責任。
而王廷鈞自幼嬌生慣養,雖然沒有纨绔子弟的惡習,也一直習文參加科舉考試。但他隻是一個資質平平、沒有平天下之大志的凡夫俗子,隻想守着一份家業,溫馨甯靜過完一生。
這樣的丈夫,顯然無法滿足秋瑾對他的角色期待,也不可能真正走進她的内心,更難赢得她的尊重。
在别人眼中,他們是幸福的。但幸福隻是一種心态,冷暖自知,别人眼裡的幸福永遠是“你以為的幸福”。無論丈夫多麼愛家盡責,對她多麼溫柔包容,她和他總是不能同頻。
他要的是現世安穩,她要的是波瀾壯闊。思想觀念、價值追求的迥異,注定他們的婚姻是一個悲劇,不可能長久。
終于,她骨子裡流淌的熱血在陪同丈夫入京任職的旅途中沸騰。那一年,她第一次接觸到了西學,目睹了八國聯軍侵華後滿目瘡痍的祖國和清廷的腐敗,心中無比激憤,立志獻身救國事業。
可丈夫不能了解她。在他眼裡,這些是男人的事。可是,誰說女子不如男?自小就以花木蘭為偶像的秋瑾,不屑做養尊處優的貴婦人的秋瑾,痛恨男尊女卑觀念的秋瑾,面對丈夫的反對、族人的不了解,内心無比苦悶。
八年的婚姻于她而言就是年華的虛度,溫馨的小家就是困住她的樊籠。
三年之後她再度随丈夫北上。這一次,她決然丢下一兒一女,自費赴日本留學。久在樊籠裡,複得返自然。在日本,除了除了學習,她還結識許多優秀人才,他們一起辦報紙,作演講,寫愛國文章,提倡男女平等,以推翻滿清統治、恢複中原為己任。
1905年,學成回國的秋瑾結識了蔡元培、徐錫麟等進步人士,加入了光複會。後來再赴日本,又加入了同盟會,成為第一位女黨員,全身心投入革命事業。
1907年,離婚未果的她毅然與家庭決裂,聲明脫離家庭關系。
按理說,逃離家庭的樊籠,秋瑾應該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事實亦是如此。
但,家人是她始終的牽挂,因為她深知家人對自己愛和包容。
丈夫王廷鈞對她既愛且敬。盡管不支援妻子“出格”的行為,甚至為了阻止她留學藏起了錢财衣物,但最後仍然請求日本朋友帶妻子去國外,并帶着四歲的女兒為其送行。
在秋瑾赴日本留學後,王廷鈞也辭官回鄉鳏居,帶着兩個孩子過起了半隐居的生活。
1907年初,秋瑾突然回到王家,索銀二千兩辦大通學堂,王家明知這是反朝廷之舉,卻依然選擇了支援她。但誰也沒想到,拿到錢後的秋瑾竟和家人訣别,聲明脫離家庭關系。
如果家人對她惡語相向,甚至虐待她,誰都不會責難。偏偏王家上下對秋瑾是如此之好。在當時人眼裡,這樣的女人若非忘恩負義,就一定是瘋癫了。
面對鄉人和親友的唾罵,她沒有任何解釋,也不能解釋。沒有人能想到,一身俠骨的她内心也柔情一片。她正是明白自己選擇的是一條不歸路,在決定參與策劃起義後,為了不株連家庭,才選擇了這樣的方式掩人耳目。
一面是愛她的親人和她牽挂的人,一面是災難深重的祖國。該何去何從?答案早已明了。這一切,倘若是男子,試問有幾人會唾罵?作為女人,即使在今天,也會遭遇非議,何況那個時代?
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磨折。這一切,秋瑾早在1903年中秋節之夜就預料到了。隻是因為種種原因,起義最終失敗,俠女從此化碧血。
她犧牲後第三年,王廷鈞因思念過度,郁郁而終,留下十二歲的兒子和六歲的女兒。所幸的是,她的一雙兒女繼承了母親的優秀,得到好心人的撫養。
兒子王沅德一生創辦了許多民用企業,成為當地的首富,是一個有作為的愛國之;女兒王燦芝也像母親一樣文武雙全,還成為了中國首位女飛行員。
在那樣的年代,一個女人抛家棄子,為了一個缥缈的未來奔走呼号,明知少有人了解卻九死不悔,她為的是什麼?
這讓我想起了弘一法師。李叔同,一個出生于富商之家的翩翩佳公子,集詩、詞、書畫、篆刻、音樂、戲劇、文學于一身的的大師,卻在39歲那年抛棄妻兒決然出家,過起了苦行僧的生活。他的日本妻子跪等三天三夜,也隻等來了一句“愛,就是慈悲。”
佛家講慈悲為懷,他卻為何對妻兒如此絕情?世人多不了解,甚至有人責其為“渣男”。
這一切,法師不語,圓寂之時,留給世人“悲欣交集”四字。
懂他的人自會懂得。或許,豐子恺談及恩師的“人生三層樓”能解釋吧:“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
秋瑾的選擇,不正是如此嗎?
人類曆史上,那些為了理想、為了信仰而獻身的仁人志士還少嗎?隻不過,在那樣的時代,他們的思想已遠遠走在了世人之前;隻不過,我輩凡夫俗子還一直活在人生的第一或第二層樓上罷了。
這,是我了解的苦。而他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