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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後“守墓人”:我抱過300多位陌生人的骨灰|人生路口

清明節就要到了,今天的故事和清明有一點關系,又是一個你可能不太了解的職業。

講述者老王給我們投稿中寫道,他是一位 90 後「守墓人」,具體點說,他是當有人需要為逝去的親人下葬時,幫忙抱骨灰、主持下葬儀式的那個人。入行不到兩年,他已經抱過 300 多位陌生人的骨灰了。

我對這份工作十分好奇,也更想知道老王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職業選擇,便來到了他工作的墓地,和他聊了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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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人生

我是老王,今年 30 歲,生活在保定。

我是高中辍學的,當時是因為生病,我有先天性腰椎囊腫,從高中二年級就開始休學治病。

病情緩解後,我爸跟我說,「我們出去外地上學,給你找地方接着上。」但我感覺自己比較社恐,想到要和比自己小幾歲的人當同學,心裡很有壓力,就沒再回學校。

進入社會後,我做過酒店門童、餐廳服務員、廣告設計、教育訓練機構老師,後來還創業開了一家小廣告公司,但賠了不少錢。

其實早就感覺到生活的壓力了,但還是會逃避,直到避無可避。當時我們家孩子上幼稚園,突然發現下學期學費要拿不出來了。私立幼稚園的學費是一學期 6600 元,公立幼稚園隻要 800 元,我們就不得不給他轉學。

我兒子倒是挺興奮,可能覺得換了個環境又有了新朋友,但是我把他的體檢報告和被褥從私立幼稚園拿回來之後,趁家裡沒人,我自己在廁所裡偷偷哭了好一會,其實覺得自己挺對不起他的。

怎麼說呢?就感覺自己這麼多年,一直被生活逼着左轉右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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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行

因為疫情的影響,其他工作都不好做,我就開始在網上投履歷。

其實我早就考過教師資格證了,但是當老師的收入太低了。當時我在跑網約車,就想再找一份兼職的工作,最好是收入相對高一些,也比較輕松的。

我先是搜尋了一些「形象崗」、「禮賓」的工作,就出現了一個「陵園禮賓」。看照片就知道這是做什麼的,但我當時以為這是騙局,沒想到是真的。

第一次來面試時,我們老闆告訴我不管成不成,他都會給我報帳 50 元油費,我就來了。見面之後,他覺得我很合适,就讓我試試衣服。因為他是儀仗隊出來的,是以我們的工作服就和儀仗隊穿得差不多,我穿起來還挺合身,老闆很滿意,面試就順利通過了。

90後“守墓人”:我抱過300多位陌生人的骨灰|人生路口

■ 老王在換工作服

老闆又讓我觀摩了一次下葬儀式,但我當時很不好意思看,感覺他們在下葬時,我站在一旁就特乍眼。我就離得遠遠的,假裝自己是在打電話。

第二次我就親自參與了。我老闆說隻要十幾分鐘,隻要跟着他幫忙打傘就行了,不用抱骨灰。後來我說我離得比較遠,來回一趟要将近 100 公裡,他又給我加了 50 塊錢油錢。

結果到來現場之後,他上來就把骨灰盒遞給我了,我當時就感覺自己上當受騙了,但也不能不接,那麼多人看着我。我隻能緊張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心裡想着千萬别給人揚了,萬一我抱不住,這事就大了。

其實骨灰盒特别沉,能有個小十斤吧,又沒有個抓手,我隻能用兩個手端着它,但其實抱了也就抱了,就突然覺得,我從來沒想到第一次抱骨灰是抱一個陌生人的。

其實到那會兒我都沒和家人朋友說,因為總覺得告訴他們的話,他們反而會多想。

等我真的賺到錢了才回來跟家人說,我工作了不到半個小時,就掙了 200 多塊錢,他們都覺得這個工作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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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崗

我第一次獨立主持下葬儀式,就是老闆突然告訴我第二天會有一個來下葬的,但他趕不過來,于是我在頭一天下午就把墓碑擦得特别幹淨,裡裡外外都擦得锃光瓦亮了。

90後“守墓人”:我抱過300多位陌生人的骨灰|人生路口

■ 老王在為第二天的下葬儀式做準備

儀式時,我們會帶着音響放背景音樂,放的不是哀樂,就是比較傷感的那種音樂。

我先用一塊黃布把碑蓋好,請來賓肅立。接着,我們把碑揭開,會說「揭碑大吉」、「喬遷新居」。

我當時很緊張,一開始說話聲音特别小,那些背好的詞都有些說不出口,因為都不是日常會說的話。後來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會盡量控制自己,說話語氣特别穩重,聲音也很大,隻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我聲音越大,好像就顯得我越專業似的。

喊完這些之後,會有一個「暖穴」儀式,有三支香,讓家屬自己點着。然後我們在這三鞠躬,把這房子暖一暖,接着就開始往墓穴裡邊擺東西。

一般下邊會放一個「北鬥七星」,是用銅錢做的。有的人會「鋪金蓋銀」,就是一塊金布一塊白布,把金布再放下邊。有的人會帶金磚和元寶,把金磚放在下邊,再把元寶放到四個角。

基本上每個墓裡都會放代表富貴的東西,可能我們這個民族生活都比較窮困,是以一定要特别直白地放點金銀财寶。

有的人會在裡邊撒糧食,保佑後代有吃有喝、豐衣足食;撒硬币就是保佑後代有錢花;還有撒釘子的,意為「人丁興旺」。總之,他們就是放塊磚頭,都有寓意。

放假牙、助聽器的也很多,然後有時候東西太多放不進去,就還會有家屬說,「拉倒吧,不放了,他死了之後聽力就應該好了。」就是相當于重生了呗。

我記得還有一位老人生前是一名飛行員,他的家屬就在他的墓穴裡放了一架玩具飛機作為陪葬品。那個飛機就和我給我兒子買的玩具飛機是一樣的,這種感覺還挺微妙的,就覺得如果把它拿回去給我兒子玩,他肯定會特别喜歡,但是它放在墓裡邊,意義就不一樣了。

‍前陣子還遇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兒,下葬完成後,家屬說要把逝者生前的兩個蝈蝈籠子拿過來。‍我當時在想,他們不會把這倆蝈蝈也放進墓穴裡殉葬吧?結果,他們直接在墓前,把蝈蝈籠子打開,給它們放生了,然後才把籠子放進去。

這讓我想起了電影《末代皇帝》中,溥儀買票進故宮後,在龍椅後面拿出一個蝈蝈籠子,裡面爬出一隻老蝈蝈,我當時還想了一下,如果真的放進去了,多年後打開墓穴,會不會也有蝈蝈在裡邊待着。

90後“守墓人”:我抱過300多位陌生人的骨灰|人生路口

■ 有家屬會在逝者墓碑前放一個太陽能唱佛機

放完随葬品之後,墓穴就會被封上,我們完成儀式後,就把音響收了,向家屬告别。

今天還有一個,我跟他說,「沒什麼需要我就‍先回了,再有什麼事您再聯系我。」他說,「沒有别的事了,沒有了,你們這個不适合這麼說。」其實我之前一直這麼說,但他就覺得應該不會再有什麼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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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前

在儀式過程中,家屬并不會特别強烈地表達出來情緒,因為我會安排他們的流程,該鞠躬或者該做什麼,他們更多的注意力會在我這,可能我走了之後他們隻剩家裡人了,才會開始在那邊哭,會說很多話,但是我基本上看不到太多的。

但我也會觀察那些家屬們。一般來說,做女兒的會特别會哭得特别厲害,哭的人 90% 都是女性,男人很少會哭,但能感覺出來他們都很難受。

我遇到過一位男士,差不多四、五十歲,他的父母相繼去世,而且去世時間相隔比較近,我第一次去幫他們主持的時候,就注意到他在哭泣。

當時他哭得整張臉都紅了,而且哭的時候會把眼鏡摘下來,我能想起來的哭成那樣的,就他一個,是以印象很深刻。第二次見到他時,本來我沒有認出他來,結果發現他還是那樣的狀态在哭。

我就想起來,他上次也是在這個地方哭的,不到一個月他就又來了,可能上次是父親,這次是母親。

感覺男士會哭的話,一方面是因為感情,一方面是因為這個他可能生活壓力也太大了、太累了,難得有機會能發洩一下,他們眼淚裡邊東西都挺複雜的。

還有一些下葬特别快的,可能當天去世第二天就下葬了,這種一般都是一些孤寡老人,可能因為各種原因當時沒有結婚、沒有後代。去世了之後就是家裡的侄兒或者是别的親戚來幫忙弄,就都特别草率、特别匆忙。因為刻碑需要時間,是以他們的葬禮可能甚至連碑都沒有立起來,就已經下葬了。

有時候就會覺得,唉,為什麼這麼着急呢?他也是和我們一樣辛辛苦苦過了一生,但好像沒有人對他負責,也挺凄涼的。咱們經常說的「孤墳」就是指這種呗,沒有人會再記得你,也沒有人會回來看你。

這麼想來,其實孤獨終老也挺可怕的,是以千萬不能窮着孤獨終老。

90後“守墓人”:我抱過300多位陌生人的骨灰|人生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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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是給活人辦的

其實下葬這個事情并沒有人們想象得那麼嚴肅。當來的人比較多時,就能很明顯地看出有的人是全情投入的,有的人是過來幫忙的,還有一些人隻是關系比較遠的那種,感覺明顯是局外人,他們會三五成群地在那抽煙、聊天。

有時候也會出現有說有笑的情況,甚至會拿逝者的一些事開玩笑,就像講笑話一樣說出來。

比如燒香的時候香突然滅了,就會有人說是逝者不願意讓點;之前還有一次,貢品擺上了,磕完頭之後發現貢品丢了,他們就會說可讓能老頭給吃了。

在下葬時,很少有人會較真,因為怎麼下葬這個事情并沒有一個标準,比如就算把骨灰扔在路邊,其實也不會影響活人的生活。許多人會感覺關于死人的事情,就可以将就一下。

在這種環境下,就不太會出現沖突或者意見不合。因為人們生前可能會吵架,但在身後就沒有什麼遺憾不遺憾的了,你做得再好、你做得再差,都不會對雙方任何一方有影響了。

很多來的人自己也會說,葬禮都是給活人看的。因為下葬是給逝世者辦的,但逝者又看不見,是以隻有辦給活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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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工作

做到現在,我對下葬流程已經很熟悉了,但還是會緊張。畢竟拿着别人的骨灰,還是得認真對待。

有的墓穴特别深,往裡放骨灰的時候我們都得跪着,跪久了膝蓋也挺疼的,但是就盡量忍着吧,不管怎麼樣都得給人穩穩當當地放下去,這時候我胳膊長的優勢就展現出來了,我特别介意放骨灰盒的時候,如果剩下最後那點夠不着,就「當」地一聲給人放下去,我一定不要出現那種聲音,是以每次我都很小心。

遇到「并葬」的情況,我們會提前去把之前封好的棺蓋松動一下,松動的時候就會順便觀察一下墓穴的情況,有一次就明顯發現有進水的痕迹。

那個骨灰倒是沒有都漂起來,但那個水基本上已經把骨灰盒沒過去了。你就想象是一個魚缸,裡邊放了一個盒子,盒子裡邊裝着骨灰,那個盒應該是木頭的,感覺水已經浸泡了十幾年,都泡成可樂那個顔色了,我們就需要先把棺椁拿出來,把墓穴裡的水清出之後,再把它放回去。

我的心态就是完成工作那種,但是另外一個夥計就挺沒法接受的,他當天晚飯都吃不下去了。還說,「早知道長大要幹這個活,當年我就好好讀書了。」

我一直都沒有說接受不接受,能幹就幹呗,隻要能掙錢。

這個工作對我來說隻是插曲,也許将來會成為談資,我并不覺得它有什麼特别重大的意義,它就是我目前可以做的、不得不做的一件事。

别說什麼工作的成就感,喜歡不喜歡的,那些都太美好了,大部分人都不是心甘情願地幹着自己的工作,我們都是在心不甘情不願地和生活較量。說真心話,誰想幹活啊?我就想躺着、癱着、仰着。

但我不能讓我兒子将來替我還債,去替我背負一些我自己的造成的一些問題。精神上我可以多教育他,多給他一些引導,但是經濟上就算不能給他留下什麼,起碼不能讓他一開始就從負數開始。

老王還有不到 30 萬元的債務要還,他每天在墓地的工作結束後,會繼續跑網約車,我們拍攝的那兩天,他每晚都隻睡了 6 個小時。

臨别時,我提醒他要注意身體,他卻回複說「放心吧,病還沒痊愈,身體一旦吃不消就會立刻發出信号。」是以他的車上一直備着止疼藥。

老王總和我說覺得可惜,如果沒有生病、辍學,現在的他可能會是個醫生或律師,而眼下因為生活的壓力,又不得不選擇賺快錢的工作,但他總覺得自己的人生應該還會有别的可能。

我想,他會用自己的方式,度過這個有點艱難的人生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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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開網約車的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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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過去的 5 年裡,故事 FM 用聲音記錄下了 700 多個故事,這一次,我們開啟了一個名為「人生路口」的系列欄目。想通過帶你走進更多人的生活,記錄他們在面臨人生中重大變動的時刻,或是當他們站在「人生路口」時,做出的重要選擇和這背後的故事。

當然,我們的主角依然還是那些普通人,因為普通人的故事,也可能就是你我的故事。

Staff

講述者|老王

系列策劃|陳詩

導演/解說|陳詩

攝影/剪輯|Adina

文案|王南翔 陳詩

營運|Yoyo

出品|聲音故事傳媒「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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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FM是一檔親曆者自述的聲音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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