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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被幼稚園拒收9次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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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被幼稚園拒收9次之後

被9家幼稚園拒收後,羅浩的媽媽為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兒子找到了一家融合教育幼稚園。融合教育,即将身心障礙兒童和普通兒童放在同一間教室一起學習。這裡像是一個為特殊孩子們打造的世外桃源,沒有歧視甚至沒有憐憫,更多的是彼此尊重和互相融合。

但從融合教育的環境出來之後呢?或許其中一部分特殊孩子又将面臨無學可上的窘境。

孩子被幼稚園拒收9次之後

文 × 張楠茜

編輯 × 雪梨王

從成年人的視角看,6歲的羅浩是這個幼稚園中班教室裡一個特殊的存在——他的背有些駝,腦袋軟塌塌地向一側偏着,嘴角偶爾會流出口水。他總是把手塞在嘴裡,指甲啃得光秃秃。直到去年,他還不會玩玩具,一塊錢硬币大的珠子,鑰匙孔大的洞,用線穿不過去,就上嘴咬。更早些時候,一進幼稚園,他就跑到午休的小床上躺着——在家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床上玩,還會啃腳指甲。老師拉他來上課,他又跑回去躺着,循環往複。

羅浩是唐氏綜合征孩子。這是一種因染色體異常導緻的疾病。在官方解釋中,這樣的孩子會有明顯智能落後和生長發育障礙,即便成年後也通常隻有8-9歲兒童的心智能力。

從羅浩3歲起,媽媽劉清敏就開始給他找幼稚園。先後找了9家,統統被拒,直到找到了焦作市沁陽市柏香鎮高村的一家幼稚園。這裡實踐的是融合教育,即将身心障礙兒童和普通兒童放在同一間教室一起學習。作為融合教育的先行國家,日本有這樣一種說法,融合對某些學生而言是一種權利,而不是一種優待(Inclusion is a right versus a privilege for selected students),它強調為身心障礙兒童提供正常化的教育環境,而非隔離的環境。

小朋友的眼裡沒有殘疾。幼稚園裡,有小朋友問老師,“羅浩為什麼總是伸着舌頭?”老師解釋說,因為他的舌頭更軟一些。羅浩流口水,旁邊的小朋友會抽出一張紙巾幫他擦掉。羅浩不習慣在學校大小便,拉在身上了,老師沒發現,小朋友舉手說,“老師,可臭”——這在他們看來也沒什麼不正常,畢竟他們自己偶爾也會拉肚子尿褲子。

被老師從床上拖回幾次後,羅浩能在教室裡穩穩當當坐半個小時了;他還學會了穿珠子,甚至能按顔色進行分類。他學會了說“對不起”——一次他拿着凳子跑得太快,撞到媽媽,随口說了句“對不起”。劉清敏聽到,激動得喊他“再拿凳子再撞媽媽一下,再撞一下,再跟媽媽說一聲對不起”。

幼稚園老師趙利芳喜歡用“牽着蝸牛去散步”比喻做融合教育。這出自作家張文亮寫的一篇小散文:我牽着一隻蝸牛去散步,蝸牛已經盡力爬,但每次都隻走了一點點,催它、唬它、責備它……但等待蝸牛時,我聞到花香,感到夜裡的微風,聽到鳥叫蟲鳴,看到滿天的亮麗星鬥——本來以為是我牽着蝸牛去散步,原來是蝸牛在牽着我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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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拒

作為一個唐氏兒,羅浩像是天生被剝奪了上幼稚園的權利。

有一次,劉清敏明明和一所幼稚園園長說得好好的,但隔幾天帶着羅浩去,對方一看到孩子的臉,一句話不說扭頭走了。有的幼稚園老師會給出“善意的理由”,“你看園裡孩子這麼多,你的孩子不聽指揮,我們照顧不好,沒法和你交代”。劉清敏向一個園長求過情,說能不能讓孩子多試幾天,要不行,就再帶走。但對方隻說,“這樣的孩子不好管理”。

劉清敏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生出一個唐氏兒。她是20年前村裡少有的大專生,學習和工作優秀,婚後家裡主要靠她工作掙錢。羅浩出生前,她的兩個女兒一個上了大學,一個考上博士。羅浩算是老來得子,生下他那年,劉清敏已經43歲了。孩子出生42天被确診後,丈夫埋怨她以工作為重,耽誤了最佳生育年齡。那之後他開始喝酒,每次喝完酒都要說她。

而更大的負擔來自于孩子本身——兩歲了,羅浩大小便還不能自理,需要她帶着上廁所;學不會走路,走到哪兒都得抱着。眼看同齡人快上國小了,可羅浩還沒進過幼稚園的門。帶羅浩出門,總有人盯着他看。劉清敏又氣又自卑,想沖過去問他們看什麼,但最後隻能忍着回到家,怪自己為什麼把羅浩生成這樣。再後來,她幹脆不出門了,和孩子一起悶在家裡。

這個快50歲的女人開始抑郁、失眠,頭發熬白了,眼角和鼻翼延伸出深深淺淺的皺紋。

更絕望的時候,她想過帶羅浩一起自殺。她買好農藥,一晚上寫了十幾頁的遺書,放到小女兒卧室的櫃子裡。當時小女兒正上大三,每個月回來休息幾天。偏偏她想自殺的那個下午,女兒回來了。她看到媽媽紅腫着眼睛,又看到農藥,抱着她哭到不行。她勸媽媽,“弟弟選擇來到我們家裡,我們就要接納他,好好對他。”

孩子被幼稚園拒收9次之後

被幼稚園拒絕,幾乎是每個殘障兒童的媽媽都經曆過的事。

孤獨症女孩陽陽的媽媽記得,9年前,康複醫院的主任建議她帶孩子走出醫院,去融入學校和社會,可她找遍了鄭州,去了不下十家幼稚園,沒有一家願意接收。

羅浩6歲時,劉清敏找到了當地教育局。一位科長接待了她,聽她講了自己的情況後,科長建議她帶孩子去一家叫育彤的幼稚園,“聽說殘疾孩子也能在那裡上”。

劉清敏記得,育彤幼稚園園長楊曙光第一次看到羅浩時,沒有露出異樣的目光。很快,她決定接收羅浩,安排他上中班。

為此,劉清敏辭掉了工作,專門到幼稚園所在的村裡租下有一個廁所和一間卧室的小院陪孩子。房子裡沒有熱水器,夏日的下午,她接兩大桶冷水在太陽底下曬熱乎,再接羅浩放學回來洗澡。沒有空調,晚上就把風扇開得呼呼直響。小院的房租一年2000元,城裡的房子也要還貸,劉清敏就在村子附近找些零活,幫人摘蘑菇、除草或是播種玉米。

每周,她帶着兒子回趟城裡。在城裡打工的丈夫每月來看他們一次。

“牽着蝸牛去散步”

育彤幼稚園位于距離沁陽市區近20公裡的柏香鎮高村。2022年,劉清敏載着孩子騎了40分鐘電瓶車到這兒時,一進門就看到玻璃窗上貼的幾個藍色大字“假如我是孩子”——這是提醒老師遇到調皮搗蛋的孩子時,要學會換位思考。教室走廊的牆面上,彩繪着“沖突解決6步法”——兩個小朋友鬧沖突了,老師要引導着他們描述事情經過,說出想法和感受,商量解決辦法,互相道歉。

入學後,劉清敏得知,作為一家融合幼稚園,這裡一共接收過12個特殊孩子,畢業的有5名,在園的有7名,包括唐氏綜合征、孤獨症、發育遲緩、聽力障礙等。

趙利芳是這裡經驗最豐富的老師。站在人堆裡,她也總是看起來最樸實的那個,身材微胖,皮膚黢黑,紮着低馬尾,圓圓的臉龐和眼睛,左右手各牽着一個孩子。從2003年開始,趙利芳就在鄭州一所叫奇色花的幼稚園工作,跟着創始人蔡蕾實踐融合教育。這種教育模式,是指把心智障礙的孩子和普通孩子放在同一間教室一起學習,在班級裡提供特殊教育和相關的服務。融合教育在國外流行數年,歐美發達國家已較為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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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彤幼稚園牆上畫着的解決沖突六步驟。攝:張楠茜

2009年,趙利芳回老家洛陽生孩子,次年開始在家附近的育彤幼稚園工作。這所農村民辦幼稚園,是園長楊曙光在2004年創立的。十幾年來,陸續接收過一些特殊孩子。

第一個接收的是聽障兒童。楊曙光記得,當時幼稚園有個活動,活動結束後,孩子爺爺找到楊曙光。他說孩子三歲多了,因為戴有人工耳蝸,沒有幼稚園肯接收。這裡雖然離家遠,但還是想來碰碰運氣。楊曙光不忍拒絕老人和孩子,同意接收。老人當場感動得哭了出來。

但彼時,楊曙光對于要怎麼照顧特殊孩子,并沒有清晰的思路。五年後,趙利芳加入後,帶來了關于融合教育的經驗——比如“處理沖突的六個步驟”,班上的同學帶着羅浩上廁所,羅浩突然推倒了小朋友。在確定他們彼此都安全的前提下,老師引導他們自己解決沖突。摔倒的小朋友問羅浩,“你為什麼推我?你要和我玩的話,就應該拉着我的手。”旁邊的小朋友也這樣告訴羅浩。羅浩低着頭思考了一會兒,說出了“對不起”。再比如,有特殊孩子課上不配合老師的安排,發脾氣扔闆凳,老師會抱着或摟着孩子,等情緒慢慢穩定後,領着出去玩蹦床、蕩秋千。回到教室,再跟其他同學解釋,這位小朋友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時間久了,其他小朋友也會學着老師,主動領發脾氣的孩子出去走走,散散心,冷靜一會兒。

“擁抱孩子是為了給予安全感,帶離環境則是為了轉移注意力,平複心情,也避免影響其他孩子的活動。”融合教育老師田亞紅解釋說,孩子的每個情緒和行為都有原因,普通孩子會說,但特殊孩子可能無法用語言表達。趙利芳則用“溫柔的堅持”形容自己的教學心得,她得用最大的耐心,帶着小朋友重複最簡單的習慣。

劉清敏很喜歡“牽着蝸牛去散步”的說法。她覺得,羅浩就是那隻走得緩慢的小蝸牛,作為母親,她也得放慢腳步,陪他一起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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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6月下旬的育彤幼稚園,孩子們站在門口感受夏天的風和雨。攝:張楠茜

一些改變

趙利芳帶給育彤幼稚園的理念,來自位于鄭州市管城區的奇色花幼稚園。

從上世紀90年代起,奇色花就在普通班級裡按8:1(現7:1)的比例接收特殊兒童。創始人蔡蕾說,這正好是社會上普通人和殘障人士的比例。近30年來,奇色花招收過3000多個孩子,其中包括379名殘障兒童。奇色花也連接配接政府和民間團體,支援河南省10所城市幼稚園、8所農村幼稚園,探索适合當地的融合教育模式,幫助西安、成都等地幼稚園複制推廣融合教育。

53歲的蔡蕾最喜歡坐在幼稚園門口“五感公園”旁邊的石墩上,看着孩子們背着書包進進出出。五感公園裡,頭頂有風鈴叮當響,草叢裡不起眼的石頭上畫滿彩色塗鴉。被孩子們稱作“大白菜”的蔡蕾臉型瘦削,戴黑色方框眼鏡,愛穿淡花紋的旗袍,背黑色書包。她從事幼教工作37年,是管城區殘障人士教育專家委員會專家,也是河南省首批基礎教育專家。

6月的一個早上,蔡蕾注意到,一群小朋友在奮力騎車,其中“糖寶(唐氏兒寶寶)”小蘋果騎得歪歪扭扭,沒幾米就停下來,擋住了路。其他小朋友經過時,推一推小蘋果的車頭,說“你怎麼騎歪啦”——不是責備的口氣,但也沒有替小蘋果做更多。

小蘋果最近剛戴上矯正視力的眼鏡,很不習慣,加上騎車不順,發脾氣地把藍色眼鏡扔在草坪上。老師過來,蹲下,和她平視,告訴她眼鏡不能扔,要撿起來,但沒有幫她撿。小蘋果冷靜了一會兒,自己撿起眼鏡,交給老師,繼續去騎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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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6月,鄭州市奇色花幼稚園,老師正在輔助一位特殊孩子下斜坡。攝:張楠茜

“老師不會替特殊孩子做事情,而是引導他們自己去完成。”在蔡蕾看來,要真正做到尊重和平等地看待每一個孩子,并沒那麼容易,她為此用了幾十年去探索。16歲那年,蔡蕾在一家公辦幼稚園當老師。工作第三年,一位唐氏綜合征小朋友想入學,被幼稚園拒絕了。當時蔡蕾暗下決心,如果以後自己管理幼稚園,一定要接收殘障兒童。

上世紀90年代,蔡蕾申請調到福利企業籌辦福利幼稚園,開始接收特殊孩子入園。但彼時人們對于殘障的接受度很低,普通孩子的家長更是擔心自家孩子被特殊孩子“帶傻了”、被欺負,或是覺得老師的精力太多傾斜給了特殊孩子。于是有人陸續退學,幼稚園的孩子從100多名直降到30多名。

一年後,普通孩子家長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他們的孩子沒有變傻,一些轉學的孩子家長也決定把孩子送回來,“這些老師連傻子都愛,怎麼可能對我們的孩子不好”。

為了更專業地照顧特殊孩子,蔡蕾招來了兩名特教老師。但對于要走特教還是普教的路,他們也很迷茫——特教老師認為,應該将特殊孩子分離出來進行單獨教學;普通老師則認為,應該普特一起教育。

蔡蕾和老師們先試着把7個特殊孩子從普通班裡分出來,辦了特教班,配了4名老師。每天給他們排滿個訓課、集體課,強度高于普通孩子。一段時間後,蔡蕾發現,他們有了進步,可眼裡失去了靈光。一次,一個特殊孩子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把教室門反鎖起來,還有攻擊同學的行為。蔡蕾感受到,他是在用行動抗議,要離開特殊教室。她決定取消特教班,讓特殊孩子回歸普通班。

“孩子的眼裡是沒有障礙和殘疾的。”融合教育專家、華東師範大學教授鄧猛說,“0-6歲人發展的關鍵期,為整個人生奠定基礎,也适用于殘障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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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兒童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生命影響生命”是奇色花多年來的融合教育理念

在奇色花,每個班級有三位老師、一位保育員的師資力量,每個孩子入園之後,老師會做評量,再根據孩子們的個别化需求做個别化計劃,提供支援和幫助。拿孤獨症孩子果果來說,他擅長圖像記憶,上幼稚園之前就能記住車标、國旗和一些文字。但到了幼稚園這個新環境中,他很容易被周圍細節吸引,沒法保持專注。

第一周來上課,小朋友和老師互動的時候,他東張西望。老師發現了這個特點,第二周安排了一位老師單獨陪着他,把園區、教室的各個角落都逛了一圈,告訴他每個設施的作用、怎麼使用。到了第三周,果果安靜下來了。

田亞紅解釋說,對于果果這種孤獨症孩子,融入集體前期,老師會先和小朋友建立好信任關系,帶領和陪伴他們融入。後續會根據孩子的興趣,用喜歡的活動吸引,并給予鼓勵,“也會請普通小朋友作為固定同伴,效果有時比成人會好些。”

到奇色花之前,果果在非融合的幼稚園上過學。在那裡,他總是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和其他小朋友像是隔着次元壁。因為他抗拒環境,不配合老師,進幼稚園兩個月,從沒在學校吃完過一餐飯。校長讓果果媽媽專門去學校喂他吃飯,媽媽一進去,小朋友們全圍了上來,幹擾了教學秩序。聽說奇色花後,媽媽帶果果轉學到了這裡。

剛到奇色花的時候,果果也還是經常一個人坐在圍欄上發呆。在路上遇到小朋友和他打招呼,他害羞得趕緊躲到一邊。但沒過多久,果果媽媽發現,他竟然跟兩個孩子跳到旁邊摞着的輪胎圈裡,手拉手坐在裡面,有說有笑。

現在走在路上看到小朋友,果果會激動地跟媽媽說你看那是誰。幼稚園讀到第四年時,他有自己的“小團體”,甚至會主動發起成立了咕卡(用貼紙裝飾的小卡片)小組,每周五組織交換咕卡的派對。他會跟媽媽說,班裡發生了什麼事,誰跟誰發生了什麼沖突,老師是怎麼解決的——對孤獨症孩子來說,能夠感覺外界,并且産生互動,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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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孤獨症孩子有情緒不配合時,老師需要更多的耐心和他們溝通。攝:張楠茜

是融合,不是憐憫

實踐融合教育的26年,奇色花因為場地、經濟、政策等原因,搬了7次家,如今的園區更像是一個為特殊孩子們打造的世外桃源——木橋的柱子上鑲着鵝卵石、貝殼、彈珠,可以讓他們更好地觸摸和感受;路邊的彩虹色敲擊琴,可以幫助視力弱的孩子辨識音符;廁所的洗手池有更低的空檔,友善坐輪椅的小朋友洗手;每個教室備有向後傾斜的擺位椅,調整特殊孩子的坐姿、集中注意力;畫着各種圖案的活動圖卡,則是為了語言發育落後的孩子們更好地了解和表達。

在蔡蕾看來,特殊孩子的目标應該根據每個人的發展情況來制定,幼稚園老師有時候僅僅是幫他們“說出自己的想法”。

她記得,2005年,美國的教育志願者——語言治療師湯姆和融合教育專家蘇珊,來到奇色花,花了兩周時間集中教育訓練老師和示範教學。他們不會中文,卻能用普通的遊戲和音樂,和孩子們玩到一起,并且發現所有人的閃光點。孩子不投入,志願者會說,你們的孩子至少可以坐在那裡坐住了,待上一會兒;老師沒有調動起孩子的積極性,志願者會說,你們的老師很用心。他們也不會評判對錯,而是說出要調整的地方,再親身示範。

那之後,奇色花将志願者的一些教育方法論沿用至今,蔡蕾對融合的了解也是以發生了轉變——剛開始,對于特殊孩子,她總會抱着天然的憐憫心;再後來,她慢慢意識到,真正的融合不會特意傾注更多注意力在某個孩子身上,而是平等地關注每一個孩子。

“融合不是憐憫,普通孩子也能受益于融合教育。”蔡蕾發現,在融合教育下,普通孩子也能從中受益,收獲了包容、尊重和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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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色花幼稚園的孩子們每天有大量時間待在戶外玩耍。攝:張楠茜

特殊孩子間的互動也總能帶給人驚喜。田亞紅班上有兩個孤獨症孩子,按理說,他們就像是磁鐵的兩極,互相封閉。但田亞紅偶爾發現,他們會一起走路,雖然彼此不說話,沒有對視,但就像一種默契的陪伴,“可能是他們都來自于星星”。

6月20号是奇色花的“老友記活動日”,從這裡畢業的孩子們回到學校看望同學和老師。

教室裡,發育遲緩的小米和當年的幼稚園同學小光并排坐着畫畫。小光讀六年級,是學校裡公認的“學霸”,但這天下午他畫得很慢,像是在等小米。小米的畫闆一直空白的,他駝着背,手垂在桌子下面,搖晃着腦袋。“你要橡皮泥嗎?”小光用黃色的水筆畫了一道弧線,停下來問小米。小米吐出幾個含混不清的字詞,小光沒聽懂,但他還像小時候一樣,從小米的表情,判斷他要不要接受自己的提議。

就這樣,小光引導小米慢慢地在畫布上粘上了彩色橡皮泥和幾顆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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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合教育中,特殊孩子和普通孩子一起成長,可能會形成長達多年的同伴關系

在把融合教育的理念推廣到其他地方的過程中,蔡蕾發現它最大的阻力是殘障平等意識不夠普及——一些老師說起特殊孩子時,會刻意使用“融合的孩子”這樣的字眼來區分特殊孩子。發達地區開辦幼稚園特教班、鄉鎮建設融合教育資源中心時,會單獨把特殊孩子帶出去做教育訓練。蔡蕾去參觀一些學校時,老師介紹特殊孩子家長,總會覺得他們很可憐,上課也會一次次刻意提問特殊孩子,展示他們的“愛心”。

而即便是特殊孩子的家長,也存在教育觀念和心理障礙。奇色花幼稚園的梁田園長給了個大概的數字:特殊孩子裡願意配合幼稚園的家長隻有五分之一。一些家長覺得,把孩子托付給幼稚園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也有家長的心理是,孩子已經這麼可憐了,為什麼還要再為難他?還有家長使足了勁兒想讓孩子變得更好,但是方向沒有找準,把對普通孩子的要求标準用到特殊孩子身上。

這些年,一些商業化的公司找到蔡蕾,想要幫奇色花開連鎖幼稚園,蔡蕾都拒絕了。她的心願是隻有一所奇色花,将奇色花開到不存在,就算成功——當融合教育的理念擴散和深入到整個社會,每一所學校都是融合的,有沒有奇色花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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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記活動”,奇色花的畢業生們回來探望老師和同學們。攝:張楠茜

打造了一個桃花源,然後呢?

而現實距離蔡蕾的理想還很遙遠。對陽陽媽媽來說,她現在最大的擔憂是,陽陽馬上要從融合國小畢業了。“我們的好日子快到頭了。每次見校長,我都說我們不想畢業,校長說那怎麼辦,學籍隻能保留到六年級。”從陽陽上四五年級開始,她就焦慮起來——因為沒有融合的國中了。

陽陽在管城區實驗二小讀六年級。她家就住在幼稚園附近,放學回家路上,她總會趴在奇色花的欄杆上,對着園子裡看一會兒,碰見老師就聊幾句。她說話還是含混不清,詞語連不成句子,但這已經是很大進步了。她從幼稚園時開始學跳繩,四年級的時候終于學會,現在能跳三個了。她還會按部就班做家務,媽媽在家教她刷碗,先正面再反面,清理竈台,拖地,她每一步都能做好。

但陽陽的媽媽知道,以陽陽現在的能力,很難進入以應試成績為評價名額的普通國中繼續讀書,除非家長全天陪讀。她也考慮過專門接收特殊孩子的輔讀學校,但是輔讀學校一般不接受插班生,而且據她了解,融合過的孩子再回到高控制、相對封閉,又全是特殊孩子的環境中,“其他的孩子看着他覺得很奇怪,不了解他”。

也是以,擺在陽陽面前的現實是,一旦國小畢業,很可能面臨失學。而在更遠的将來,陽陽媽媽能想到女兒最好的情況,拿到一個國中畢業證,學一門手藝比如美甲,自食其力。這樣即便她以後不在了,女兒也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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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陽正在畫畫,她擅長畫貓,不過這天畫了個小狗。攝:張楠茜

而在資源更為稀缺的農村,特殊孩子面臨的情況則更加殘酷,失學的危機也來得更早。

劉清敏眼看又要為羅浩上學發愁了——羅浩現在6歲,上幼稚園中班。她打算讓他上兩年大班,再去上國小。之前教育局的從業人員告訴她,上國小是按房劃片入學,按理說不能拒絕羅浩入學。她将信将疑,想着到時候隻能再溝通。

趙利芳很清楚,村裡的國小生源和老師都少,甚至整個學校就隻有一個班,由一個老師帶着,沒有能力再兼顧特殊孩子。育彤幼稚園接收過的特殊孩子當中,隻有兩個進了普通國小。也是以,一個特殊孩子已經8歲了,還在幼稚園裡待着——一是因為農村沒有特教學校,得去距離遠的縣城,二是因為媽媽又生了一個弟弟,沒時間管他。還有個特殊孩子是奶奶帶大的,他曾經把水倒進插頭,甚至去隔壁鄰居家,把人家電視給點着了。孩子媽媽去世了,爸爸在富士康打工,奶奶對趙利芳說,“等到我死的那一天,先讓孩子喝藥。”

受過融合教育的孩子們,很難再适應特教學校。趙利芳記得,有個孩子從育彤轉到公辦幼稚園,又去了特教學校上課,沒多久就回來了。奶奶說孩子在那邊受了欺負了,學大孩子說髒話。而且縣城離村裡太遠,女孩長大了,來月經不會處理,奶奶怕她被欺負,自己卻幫不上忙,現在孩子在家跟着奶奶。

還有一次,趙利芳在隔離村碰到一個從育彤畢業的特殊孩子,坐在媽媽的三輪車上。畢業後,她就待在家裡,上午在家幫媽媽打零工,下午去康複機構訓練。趙利芳和她打招呼,她記得老師。可趙利芳發現,這個9歲的孩子又恢複了剛到幼稚園時那種呆滞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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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色花幼稚園五感公園路邊的石頭,畫滿了小朋友們的塗鴉

(為保護采訪對象隐私,本文所涉孩子和家長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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