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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某宇自殺背後:為什麼孩子們的求救聲不被聽到?

圖源:pixabay

撰文|蘇惟楚

責編|徐卓君

失蹤 100 多天之後,15 歲少年胡鑫宇被認定系自缢死亡。如同早前發生的類似悲劇,我們在事後總會追問何以發生?

他失蹤後,當地發動上千人尋找,大量網絡主播撲進縣城,單條相關視訊的播放量達百萬。然而,在他生前,這個15歲少年的心聲無人察覺,遮蔽在他人“内向”“孤僻”“上進”“乖巧”的形容中。

他不是沒有發出過求救信号。事後,當地警方尋找心理專家,通過訪談和分析,識别出少年的厭世和輕生傾向。

無論是在和父母的電話中——一天内三次哭訴不想讀書想回家,和同學老師的交流中——表示學習吃力壓力大休息不好,在課堂筆記中——“如果我不活了,将會變得怎麼樣?”,胡鑫宇都曾流露出悲劇的先兆。

但幾乎所有的環節,都錯失了他的呼救聲。

多位接受訪談的心理咨詢師告訴《知識分子》,他們經手的多個案例中,孩子們多多少少都曾試圖發出求救的信号。

在擁有訴說痛苦情緒的能力之前,一些孩子已經真實地感受到了痛苦,身體直白地做出了反應,冒冷汗、發抖、拉肚子。

一些兒童試圖笨拙地表達,一個小孩說,“我覺得不舒服,我一直想哭”。另一個小孩問咨詢師,死是不是就是蛇蛻皮 ?

語言表達之外,一些孩子表現出不想上學,易發怒。

但成年世界中,這些信号被否認和漠視了。家長們習慣說,“小孩子哪有那麼多心情不好”“太脆弱了”。

快要溺水的孩子試圖把求助聲放得再大一些,一些成年人掏掏耳朵,隻覺得吵鬧,“叛逆”“不聽話”。

“一個孩子絕不僅僅是因為被家長打了兩巴掌,決定去死。自殺問題是一個更系統更複雜的情況。”一位多年從事自殺幹預的精神科醫生強調。

另一位參與自殺幹預的志願者将預防和幹預系統比做一張網,家庭-學校-醫院-機構-社群理應将産生自殺意念的孩子兜住。

一些孩子被兜住了,但一些沒有。

1

成年人建構的童年圖景:“孩子沒有痛苦”

講述自殺意念的孩子,年齡在不斷前移,“變得更年輕了。”

張斌曾任深圳康甯醫院危機幹預副主任,這幾年,他做危機幹預教育訓練時,加之來自學校和家長的報告,念國小的孩子已經出現自殺意念。

其他心理咨詢師和精神科醫生也都報告了自殺意念低齡化的趨勢。

2019年的資料顯示,全世界 10% 至 20% 的兒童和青少年患有精神衛生方面的疾患。占總數一半的精神疾病初發于 14 歲前。自殺是 15 至 19 歲青少年的第三大死亡原因。

一項 2016 年的研究顯示,研究者對中國 13 個地區 12733 名中國兒童和青少年的自殺意念進行調查,其中 32% 的兒童和青少年報告有自殺意念。

在報告自殺意念的孩子中,9~12 歲的孩子占 27.67%,13~15 歲的占比為36.93%,16~18 歲的為 33.89%。

另據中國衛生統計年鑒,2006~2016 年,在城市地區,10~14歲兒童發生自殺死亡率大幅上升,從0.24/10萬人升至0.98/10萬人,但15~19歲孩子的自殺死亡率有所下降。

然而,如此嚴峻的事實面前,在很多成年人的認知中,孩子是沒有痛苦的。即使擺在他們面前的痛苦如此清晰深刻。

一個 11 歲的孩子跟母親走進精神科醫生的診室,袖子下的傷口已經結痂,她自己割的,母親跟醫生開場的表述是,“孩子青春期,鬧小情緒。” 醫生注意到,孩子撇了下嘴,把頭扭過去了。

另一個即将升國中的孩子哭着跟家長說,“沒有人跟我玩”,得到的回答是,“你是去念書的,不是去交朋友的,你好好學習,自然有人願意跟你做朋友”。

張斌發現,很多家長願意尋求幫助的首位原因是“孩子成績下降”,而非關注情緒本身。

一些年齡小的孩子無法識别自己的情緒,更不要說用語言将其表達出來,情緒問題會表現得更為具體:比如考試前拉肚子、發燒。

還有一種更為嚴重的情況,孩子的日常功能已經受損,比如失眠、注意力難以集中,失去做事的動力。

但在另一端,家長們意識到情況變得不好,是察覺到孩子成績出現問題,或者老師回報孩子最近上課狀态不好。由此,其他的問題才被注視到。家長們走進診室尋求幫助,詢問需要做些什麼,以此改善孩子的成績。

一些讨論會從神經科學的角度出發,闡述兒童青少年的大腦發育構造,孩子和成年人一樣能夠感覺情緒,但同時缺少處理、控制情緒的能力。對于恐懼和壓力,兒童和青少年的反應也比成年人強烈許多。相比成熟的大腦,青春期的大腦應對壓力的工具少很多,從壓力回歸正常水準的時間也要更長。

在關于中國兒童青少年自殺風險因素中,研究者發現,孩子被裹挾在人際交往、學習焦慮、家庭照料方式、創傷事件中。但回到現實,孩子感覺到的痛苦往往被當做成長過程的注腳,成年人用“想吸引注意”“淘氣”“不聽話”把一切遮蔽。

陳映芳在《圖像中的孩子》中提到,關于“童年”的圖景,更多是成年人基于社會文化和自我認知進行建構的,許多陳述中,作為主體,孩子本身反而失語。

“成年人作為過來者,往往以孩子世界的洞察者和代言人自居,事實上,他們并不能擺脫成年人的立場,也不可能真正了解孩子世界的一切。”

在醫生的診室裡,你會發現,成年人的困惑也如此真實:“你不用擔心生存問題,沒有掙錢壓力,隻是需要學習,有什麼壓力/擔心/焦慮/痛苦呢?”

盡管我們每個人都經曆了童年,但成年人對童年的想象依然浪漫璀璨。童年仿佛是成年狀态的對照 —— 成年人有多少煩惱,作為精神故鄉的象征物,童年的圖景就有多無憂。一種認知迷思是:即使孩子會感覺到難過,但也會毫發無損地經過,我們就是這樣過來的。

痛苦不被看見和承認,何談支援?

張斌說,“我們講兒童青少年的自傷和自殺,二者本身沒有因果關系,但對于一個有自傷行為的孩子來說,這已經意味着他/她内心存在痛苦,也意味着他/她沒有正常的健康安全的手段處理情緒,一旦這一方法都失效,又沒有其他的替代方法,手段會更新和更加徹底”。

2

當家庭成為博弈場

醫生和咨詢師們捕捉到,當被告知孩子處于抑郁狀态,甚至存在自殺意念時,家長的第一反應是羞恥。“不可避免地想,我怎麼養出這樣的孩子?”

類似的話語和對峙反複上演,“你成天說死也沒有死,就是為了吸引注意”“有本事你就去死”。在張斌看來,此類話語的背後,是家長希望以此證明,“孩子存在自殺意念是假的”。

甚至,孩子在外表達痛苦也被認為是對家長權威的消解。一個女生曾跟老師講述自己面臨的困境,老師跟家長溝通之後,回到家,母親說,“我對你那麼好,你在外面說我壞話。”

但否認并不意味着情緒的消亡。

家長們的态度折射出整個社會對自殺的迷思。世界衛生組織 2014 年出版的《預防自殺-全球要務》中羅列了關于自殺的錯誤認知,比如 “談論自殺不意味着會去自殺”、“談論自殺會被了解為鼓勵自殺”。

世界衛生組織在其中寫道:

“人們談論自殺可能是在尋求幫助和支援,許多談論自殺的人正在經曆焦慮、抑郁、絕望。”

“由于圍繞自殺存在普遍的恥辱感,許多讨論自殺的人不知道該向誰訴說,公開讨論自殺不僅不會鼓勵自殺行為,反而給了這個人其他的選擇或有時間重新考慮其決定,進而預防自殺”。

包括家長在内,自殺變得隐晦不可談論,當他人展現自殺意念時,我們缺失應對手段。基于此,羞恥、否認、逃避都是可以想見的。

即使孩子已經發出求救信号,但他們是否能夠得到治療和幹預,決策權還在家長手中。

接聽自殺熱線的志願者們回報相似的案例,求助的孩子們表示自己很痛苦,但家裡人對此的反應則是,“你就是矯情,其實沒有病。”

即使到了醫院,醫生們也發現,治療的推進困難重重,受制于家長的認知水準和經濟條件。

一些家長走進診室,隻是因為“這是學校要求的”,家長希望醫生開一張沒病的診斷,讓孩子順利複課。還有一些家長上網查詢之後,拒絕藥物,理由是“對孩子大腦不好”。

一位未成年人在網絡上咨詢心理咨詢師,她拿到了重度抑郁的診斷,但家長對此的态度是“自己調節就好”。她希望獲得幫助,怯怯地問年輕的咨詢師,“我可以給你打欠條嗎?”

但現實的困局在于,很難有醫療機構或個人能夠繞開家長,為未成年人單獨提供醫療支援。

這是擺在醫生和咨詢師面前的困境。他們注意到,一部分孩子逐漸有獨立的意識,察覺到痛苦,也有求助的意願,但同時,他們又必須依靠家人生存。“面對不了解不支援的家長時,原本就得不到專業支援的孩子會陷入更強烈的沖突和痛苦之中。”

3

失靈的系統

一個理想的危機幹預系統是,當一個孩子存在自殺意圖時,身邊的人能敏銳捕捉到,進而進入醫療系統進行幹預和治療。

對于兒童青少年的自殺幹預,家庭之外,學校被認為是另一個需要重點響應的場域。近年來,教育系統自上而下提高對心理健康的關注,各個年齡段的在校學生,許多人都被要求填寫心理量表。

從理想層面,一個有自殺意念的孩子如何被識别出來?

最初的量表并不會凸顯自殺,而是進行抑郁、焦慮、睡眠障礙等方面的篩查,對于評分異常的個體,專業的心理老師通過面談,評估自殺風險。

然而,在具體實施的過程中,一些學校的篩查失靈了。

集體主義的影響下,孩子并不希望自己被當成“異類”,這意味着他們人際關系将面臨損傷。

另一方面,被标記出來的孩子,會被認為是危險因素,學校參考醫生的診斷,往往會安排學生休學。

秦河(化名),一位為北京學校提供心理支援的咨詢師說,從學校角度,休學是一種不帶褒貶意味的人生選擇,希望孩子能不考慮任何問題,以治療疾病為主。

但從學生和家長的角度,休學意味着失去社交、生活和學業陷入一段時間的停滞,這更像一種“懲罰”。

一些孩子将視線投向網絡。陌生的網友或者自殺幹預熱線的志願者接到了信号,但尴尬之處在于,他們很難在現實中幫到那個急需幫助的人。

張小榛長期關注心理危機幹預,她也是醫療健康領域的寫作者。2021年,她曾經曆的一個案例,幾乎直覺展現了幹預系統的另一尴尬之處:并非沒有求救,也有人識别到信号,事前也曾預警,但在防護網中,16歲的女孩還是漏了下去。

女孩曾多次給張小榛,這位信任的網友講述自己的自殺念頭,網友窮盡一切勸說對方就醫,但都以失敗告終。

“她說,家人對精神醫院有着強烈的恥感;我勸她去看心理咨詢師,她說家鄉是小地方,沒有;我用心理 APP 查給她看,可以線上咨詢,她說沒那麼多錢。我建議她跟家長老師溝通,她說這不可行。”

女孩說,不想活的念頭始終無法告訴家長,擔心家長會更激動,說些不該說的話。

在女孩進一步談論“挑地方”後,張小榛撥打了自殺幹預熱線,志願者表示,隻能對本人進行幹預,對于不是本人的請求,愛莫能助。她又想辦法要來了女孩的電話和位址。

女孩表露要買衣服,“明天就是終點”的時候,張小榛報警。一個多小時後,警察回了電話,稱已經聯系到家長,家長說絕對不存在這樣的事。

那一晚,女孩又打來電話,她獨自在一個房間睡覺,沒有人陪伴。淩晨四點,悲劇發生。

事後,女孩的媽媽聯系張小榛時,這位網友講述了女孩生前的抱怨和不滿,母親說,不可能,都是她幻想出來的,孩子從小到大跟我們關系都很好,很乖,也很樂觀。

對于警察事前的電話,家長的解釋是,“以為是騙子”。

我們對每一場悲劇的事後複盤,總能從那些“乖巧”“聽話”的縫隙中察覺到異常,比如孩子回避社交,失眠、經常哭泣、表達人生無意義等等。

但我們無法苛責個體疏失,在整個體系中,自殺都是禁忌不可談論。

張斌提到,在自殺事件發生後,他們還需要做的一項工作是,postvention (事後介入),對自殺者身邊的老師、同學、家長進行分級幹預。但會不會做,要看學校有沒有這方面的認知,即使他們能進入學校,有時校上司的态度也是,“悄悄做,不要搞大了”。

4

沉下去的孩子

當我們談論,孩子的求救信号為什麼落空時,還需要面臨的一個現狀是,在我們的社會文化中,表達本身就存在困難。

研究者發現,亞洲文化中,當個體遭受痛苦時,會表現出更多堅忍。公開抱怨的人被認為社交能力差。孩子往往會從上一代身上習得處理情緒的能力,他/她們被要求,當一個人感覺到悲傷和痛苦這樣負面的情緒時,不應該引起他人對自己的注意。

張斌在中美兩地的實踐中也發現了這一點,危機幹預的視角中,專業人士一直強調孩子需要社會支援。但在中國和亞裔家庭中,他發現,孩子往往會表達自己有朋友,但不願意聯系朋友擷取支援。“我覺得他也很忙,也要學習,我就不要說了。”

“中國孩子的向内攻擊會更多,他/她們會表達出自己不值得,個人沒有價值,會擔心講述困境給别人增加負擔。這意味着,這些孩子擷取社會支援面臨更多阻礙。”

如果說,一些孩子表達的信号是“叛逆”“非主流”,另一些孩子在“乖巧”和“内向”中無聲無息地從童年和青春期擠出去。

一個有過自殺意念的孩子提到自己痛苦和敏感的青春期,她躲在被子裡哭,感覺到強烈的孤獨,想過很多次自殺,甚至感覺自己已站在邊緣。但這些都不曾被外界察覺。

她變成了一個成年人,一切好像不曾發生。父母和朋友聊起,驕傲地誇她,“都沒怎麼經曆青春期,不叛逆,不讓人操心。”

還有一些孩子,沒有趟過青春期,他/她們像胡鑫宇一樣,沉了下去。

參考文獻:(上下滑動可浏覽)

1. https://news.un.org/zh/story/2019/11/1045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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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女孩輕生前六小時,報警的我被家人當成騙子 https://mp.weixin.qq.com/s/qFm9Q8F-hD2CrGsaIcZ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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