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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出生14天,就顱内大出血的寶寶,5年過去了,他依然在堅持……

那個山東來京的大個子男人,蹲在兒童醫院走廊的拐角處抹眼淚,雙肩抖動着,絕望又無助。

這是醫院常出現的一幕,尤其在兒童醫院,當得知孩子沒有治療希望時,那些滿懷期待的父母會在一瞬間情緒崩潰。

正在醫院帶兒子看病的北京人嶽南,從這個痛哭的父親身上,看到了自己。

(北京某兒科醫院的夜間急診)

2015年6月25日,剛出生14天的兒子尼莫被診斷為“顱内大面積出血,血友病A型重型”。兩小時内,嶽南簽了3份病危通知書,當時兒子的腦組織已嚴重損傷,并呈液狀形态,最危急的時候,兒子已經散瞳了……

他沒有告訴在家坐月子的夫妻實情,擔心她受不了,隻說兒子顱壓不正常,他想自己先扛一扛。

等把兒子送進ICU,嶽南一個人坐在門外,巨大的悲傷襲來,他扛不住了,蹲在地上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無助到了極點。醫院裡來來往往的醫護人員和家屬們或許對此司空見慣,沒人會主動來安慰,直到下午家屬和同僚們趕來,嶽南才有了支撐的力量。

如今同僚還清晰記得當時ICU門外的嶽南,但描述他的悲痛有些詞窮,隻能說“我們一看他就不行了,真的撐不住了”。而之前的嶽南樂觀活潑,沒事就喜歡跟同僚們逗一逗。

上大學時,嶽南就憧憬過自己帶着孩子一起玩耍、陪伴孩子成長的生活,比如一起畫畫、一起去公園,見了别人家的小寶寶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嶽南非常喜歡的一張明信片,他說很向往畫面中的生活)

今年34歲的嶽南在一家知名網際網路公司工作,當他抱着已五歲多的兒子時,依然會露出微笑,盡管現在兒子仍不會說話、對外界沒太多反應,也無法站立,但是這終究是他的兒子,抱着兒子有沉甸甸的責任和踏實感。

都說三十而立,年齡漸長的嶽南有時也會困惑,為什麼自己三十多歲的人生如此沉重?

嶽南最初想要一個女兒,穿着漂亮的小裙子,紮着蝴蝶結,總是黏在爸爸身上,那是無法抵抗的幸福。這份憧憬讓他在26歲就結了婚,在他的朋友圈子裡,他算是“早婚”。

28歲的時候,老婆終于懷孕了。嶽南迫不及待找有孩子的同僚請教如何照顧孕産婦、如何照顧孩子,那時他每天都會觀察老婆肚子的變化,聽胎動,給肚子裡的寶寶放音樂,每次陪老婆産檢既興奮又忐忑。

除了學習孕産期知識,囤積母嬰用品也必不可少。跟同僚們去日本團建,其他人都去景點玩了,嶽南一門心思去百貨公司、超市掃貨,挨個比對不同品牌嬰幼兒用品的特點,水杯、尿不濕、小勺子、圍嘴等買了一大堆打包帶回國,單是尿不濕都買到了孩子一年的用量。

(嶽南當時給孩子準備的衣服)

因為老婆不久就要生了,考慮到她以後總要抱孩子,掏手機不友善,嶽南還給老婆買了塊手表,讓她一擡胳膊就能看時間。

被即将為人父的幸福充盈着,嶽南常把囤積的嬰幼兒用品照片發到朋友圈,有時是滿滿一床的嬰兒衣物,有時是堆起來的罐裝奶粉,連同僚們都被他的幸福感染,說以後嶽南鐵定是個“孩兒奴”。

超過預産期一天了,孩子還沒動靜,醫院開始打催産針,老婆曾提出希望剖宮産,但醫院為了“順産率”堅持讓自己生。

老婆的宮口開了十指還是生不下來,嶽南記得,當時情況很危險,他在産房外一共簽了兩次字,醫生說失血較多,最終上了産鉗,才把兒子“拖出來”。

産房外坐立不安的嶽南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萬一出了緊急情況,肯定保大人。

“這幾年,我有時也懷疑這是不是一種意外,兒子腦出血跟産鉗有沒有關系?或早早剖了,兒子順利出生,大腦沒有受擠壓,以後就能避免顱内出血。”嶽南對此無法釋懷。

2015年6月10日晚上10點45分,兒子尼莫終于出生了,8斤4兩。在醫學上,新生兒體重達到或超過8斤均為巨大兒,這與孕婦攝入過多營養或遺傳基因、環境因素等有關。

剛出生那會兒,護士把兒子抱出來,讓嶽南看了一眼,“尼莫的小眼睛還沒完全睜開,感覺像媽媽多一點”。随後,孩子被送進了新生兒監護病房,睡進了暖箱。

當時孩子沒任何異常,腿和胳膊有勁兒,出生第二天就兩次把戴在手腕上的手環摘了下來。

三天後,嶽南從醫院把老婆和孩子接回了家。6月14日是父親60歲生日,親朋好友都聚過來慶祝,家裡很熱鬧,可謂雙喜臨門。

出生才第七天,嶽南發現尼莫就能爬兩下,吃飽了就蹬腿。那些天他一直被幸福包圍着,每天上班時,老婆會發來寶寶的照片,要麼呆萌,要麼憨憨地打盹,可愛極了。嶽南一看到兒子的照片,嘴角就會不自覺地上揚。

(尼莫小時候)

孩子有家人和月嫂的照顧,嶽南開始處理積壓的工作,晚上回家時,兒子通常已經睡了。周末他會整天陪着兒子玩,給兒子洗澡。

美好的日子恍如一夢,嶽南的幸福隻持續了14天。

6月24日下了班,嶽南趕去當初辦婚禮的酒店,打算給孩子看看百天宴場地。到酒店時晚上9點,他突然接到電話,老婆帶着哭腔說:“你快點回來吧,孩子吐了!”

急忙趕回家的嶽南發現,兒子一個勁兒哭,但和平時完全不一樣,好幾次憋得臉都紅了卻哭不出聲來,月嫂也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手足無措。

到了北京某兒科醫院挂急診,然後驗血、B超等各項檢查下來,急診大夫也沒看出什麼異樣,沒發現感染,消化系統也沒問題,就是有點貧血,但貧血并非嘔吐原因,是以大夫建議先回家觀察。

(夜間的兒科急診)

回家後孩子剛睡着又哭起來,喝進去的奶呈噴射狀吐了出來。嶽南馬上又帶兒子去了出生的那家醫院,醫生發現孩子肌張力出奇高,懷疑是顱内壓增高導緻。因為該醫院沒有兒科,最終還是轉回了原來的醫院。

第二天,尼莫通過綠色通道進了ICU,嶽南的人生被徹底改變了。

随後兩個小時裡,嶽南簽了三份病危通知書,醫生說孩子因顱内大面積出血處于瀕死狀态,是血友病A型重型。“孩子腦組織已嚴重損傷,并呈液狀形态,就是說腦子變成了豆腐腦。”

(尼莫當時的檢查結果)

同僚們幫忙聯系了北京兒童醫院,神經外科的一位主任專程趕過來會診。她跟嶽南說:“可以給孩子轉院準備手術,但即使做,他也不會再是個好孩子了,你們自己決定吧”。

嶽南還是想試試。

情況危急,轉院時正是下午五六點鐘的交通晚高峰,同僚又幫着聯系交警和北京交通廣播電台,一路提供引導和支援,救護車在應急車道飛馳,廣播裡播報着一輛載着重病兒童的救護車正在前往兒童醫院,請過往司機讓出生命通道。

在救護車上,昏迷的兒子戴着氧氣面罩,車窗外五光十色的長安街,在嶽南眼中模糊成一片灰白。路上隻用了15分鐘,但那可能是嶽南人生中最漫長的15分鐘。

在兒童醫院NICU(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嶽南見到了癱坐在走廊椅子上的老婆。醫生直言不諱地說,手術的意義不大,建議放棄治療,最好找其他人把孩子“送走”,以免父母和家人傷心過度。

嶽南和老婆泣不成聲,讓他們親口說出“放棄”尤為殘酷和艱難,但也隻好忍痛同意。

也許這是最後一眼吧,嶽南和老婆看到兒子插着一身管子,壓抑着哭聲癱坐在地上,親屬把他們架出了病房……

短短半個月,他們的幸福就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徹底擊碎,人生跌入谷底。

即便放棄治療,也要讓孩子體面地走。

在兒童醫院住了4天後,嶽南把兒子送到了和睦家康複醫院。

尼莫隻是靠打點滴維持着生命,顱内止血的藥也停了,每天家人會将奶瓶塞到他嘴裡,或用棉簽沾着水在他嘴邊抹一抹,但他不知吞咽。

到了第7天,兒子居然喝了幾口奶,連醫生都覺得不可思議,說這是奇迹。後來醫生分析,孩子顱骨尚未閉合,随着顱内出血被吸收,顱壓也降了下來,孩子逐漸恢複了一些意識,但是腦子裡造成的損傷不可逆。

“既然能喝奶了,那咱就回家!”從7月4日開始,兒子喝奶量從20毫升、40毫升再到60毫升越來越多,腦袋腫脹消退,身體也變得圓潤。

三個月很快過去了,嶽南帶兒子去複診,醫生說孩子大腦發育停止了,生命可以延續到何時未知。

(尼莫5歲時的生日蛋糕)

“兒子是不是再也不能叫我們爸爸媽媽了?”老婆突然抽泣起來,嶽南也哭了,他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時間就這麼流淌着,尼莫的大腦雖然不再發育,但身體還在成長,腦袋兩側塌陷下去,有些像棗核。一歲時,手搭沙發背還能站立,但到四歲時反而坐不住了,身體無法支撐,有時會受驚吓突發癫痫,嶽南就趕緊給他按摩耳朵、鼻子和頭發緩解。

(尼莫在做腦電圖檢查)

孩子無法咀嚼,有時吃東西會被嗆着,眼睛會被光亮和晃動的東西吸引,但是眼神空洞。

“有時我撓他的胳肢窩,他會笑一下。”嶽南說,他能感覺到兒子更願意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早上上班前他們會把孩子送去父母家,晚上接回來的時候,明顯比早上送去時高興。

根據醫學資料,嶽南兒子患的是血友病A型,即凝血因子Ⅷ缺乏症,也稱AGH缺乏症,是一種性聯隐性遺傳疾病,女性傳遞,男性發病。

血友病患者俗稱“玻璃娃娃”,不能磕碰,否則極易造成皮下或關節出血。

三歲前,嶽南每個月就要帶兒子去醫院輸幾次“凝血八因子”,護士都已經認識他們了,每次都很照顧這一家人,隻是孩子血管不好找,最多一次紮了七針才成功。

(尼莫在醫院輸“凝血八因子”)

這幾年孩子病情逐漸穩定,但仍然發生過兩次顱内出血、一次消化道出血。

“要治療消化道出血,就要先去消化科做胃鏡,但消化科怕出危險不敢給做,可血液科說輸了凝血因子,可以做。”

直到現在,胃鏡也沒做成。

醫院沒有針對血友病人的綠色通道,血液科讓挂急診直接去打點滴,但急診科要走流程,要求患者先找血液科醫生會診,要有專家會診結果才能輸,嶽南在這樣醫囑嚴重不對稱的就醫環境下,被折騰得身心俱疲。

(嶽南陪尼莫在醫院打點滴)

嶽南了解到,目前國内關于血友病的治療及社會保障,各方面都比較落後。有些國家的血友病患者會在胸前挂一個綠色的小牌子,等于告知人們自己的情況。在醫院,血友病患者也有特殊的就診通道,可以及時輸凝血因子止血,但在國内這一切都是空白。

5歲多的尼莫已經長到42斤,最近的CT結果顯示,靠近顱骨的位置隻是一圈薄薄的腦組織,大腦不可能再發育。白天,孩子隻能靠老人照顧,但父母身體也不好,父親有心髒病,嶽父又是腦梗,和很多獨生子女一樣,上有老下有小的嶽南除了負重前行,并無他法。

尼莫很少哭,即便在醫院打點滴紮針時,也隻是激靈一下,幾乎沒流過眼淚,還時不時地呵呵笑,或許他心裡在想什麼開心的事兒吧?嶽南有時想,至少,他不用體會人世間的苦澀。

(嶽南一家在公園)

但是當小區孩子見到手推車裡的兒子,童言無忌說“媽媽,你看這個小孩怎麼有點傻”,嶽南還是被深深刺痛了,他暴怒,甚至想“抽那個孩子”,但最後理智讓他冷靜下來,他想自己要是扛不住就不是爺們兒了,于是他咬緊牙關挺着。

空閑時,嶽南會去寺廟拜一拜,或者隻是在那裡坐一下,那裡有難得的安甯。兒子的病是壓在他心中的一塊巨石,沉重且無法排解。

将來要怎麼辦呢?這是他最擔憂的問題,幾十年後他們老去,誰能來照顧沒有生活能力的兒子呢?是社群、公益組織、志願者,還是關懷醫院?從目前來看,前景都不明朗。

(嶽南和尼莫)

也有極個别的時候,他想,假如再出現一次當時的危急情況,沒救過來,對孩子來說,是不是一種解脫?

“我一直有個心願,希望能找到和我的孩子有同樣病症、同樣生理狀态的孩子和家庭,大家能湊在一起想想辦法,一起分享護理經驗,互相鼓勵和支援。哪怕隻是互相安慰,抱團取暖呢。”嶽南說。

(嶽南抱着尼莫在海邊)

他和夫妻太孤獨了,他們需要有人和他們一起在心裡生把火,這樣才好度過又一個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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