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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就為自己寫下挽歌,陶淵明是咋想的?

前一段時間,在微網誌上看見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是#為什麼00後都開始立遺囑了#?

點開一看,發現在2021的中華遺囑庫裡,居然有很多的90後、00後已經早早地把自己的遺囑安排好了,而且相當詳細。

包括财産、社交賬号、遊戲道具,甚至還有人把“多喝水,不要熬夜!”也寫了進去。

他們開始提前前前前前考慮未來面對死亡的情況。

不過你知道嗎?早在魏晉的時候,就有一幫人在幹着類似的事情了。

他們在活着的時候以死者的口吻詠吟死亡,描述和感受真正“躺平”後的場景,并作成詩。

這就是魏晉時期的一種獨特的詩歌題材——挽歌詩。

挽歌,原本是對死者的祭挽之歌,它的内容一般是對于死者生平的追述,注重曲調,比較空洞。

而這種情況到了魏晉,發生了變化,轉向注重文辭。

魏晉時期,社會紛亂,戰争頻發,身處于亂世之中的文人感受到了人世無常,對于生死的讨論也愈發興盛。

《晉書·阮籍傳》:“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

于是,與生死直接相關的挽歌,漸漸成為文人的抒情平台。

那時候,整個社會的含“挽”量極高,挽歌風行,許多文人都寫過挽歌,比如桓伊、庾晞、袁山松、等等。

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卷四引:“晉桓伊善挽歌,慶稀亦喜為挽歌,每自搖大鈴為唱,使左右齊和;袁山松遇出遊,則好令左右作挽歌。”

内容上,一類是圍繞喪葬,描寫出殡的過程,感慨人死不能複生;另一類還會在喪葬的過程結束以後,用死者的口吻,描述“躺平”以後的感受和畫面。

但有一個男人,他的挽歌被人評價是中古時期的巅峰,他就是——陶淵明。

▲ 《陶淵明像》軸(局部) 明 王仲玉繪

清代的吳淇認為,開創了挽歌的缪襲,以及後來發展挽歌的陸機,比起陶淵明都稍遜一籌。

吳淇 《六朝選詩定論》:“挽歌昉于缪襲,以此歌比而校之,其曠達處相同,而哀慘過之,陸機三章雖佳,風骨則減矣。”

試想一下,在這兩千多年的時間裡,有多少挽歌曾經問世,但隻有陶淵明被稱為“巅峰”。

他的挽歌究竟有什麼特别之處?能在兩千多年的時間裡一直遙遙領先?

陶淵明在晚年的時候,寫下了三首連章的《拟挽歌辭》。

《東山草堂陶詩箋》卷四:“首篇乍死而殓,次篇奠而出殡,三篇送而葬之,次第秩然。”

三首連章,就是用詩把劇情穿起來的結構,三首詩之間内容相關聯,場景相銜接,共同組成了一個完整的内容。

這首挽歌裡,陶淵明将整個葬禮的過程用三首詩完整地走了一遍,從入殓、祭奠、出殡再到送葬。

首篇,從“我”死後入殓開始: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得失不複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昨天,我們都是活在世上的人,今天我的名字已經被寫在鬼魂的名冊裡了。”

“靈魂散去,幹枯的身體躺在棺材裡,孩子和好友在“我”身邊痛哭。”

“好可惜啊!活着的時候,喝酒沒有喝夠啊!”

首篇以“酒”作為結尾,次篇就從酒入筆。

入殓後,他們拿來了春酒祭奠“我”,但我卻再也喝不到了:

“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

“生前貧困沒酒喝,今天祭奠我的桌案上面,雖然擺着酒杯,春酒清香,泛起細小的泡沫,但我什麼時候能再品嘗到呢?”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鄉。”

“活着的時候,我每天睡在屋子裡,現在就要睡到荒郊野外了。”

随即以亡者的感受,自然地過渡到尾篇出殡的畫面。

“我”馬上就要離開,靈柩路過荒草和瑟瑟白楊,親友們要送“我”出殡了: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嶣峣。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幽室一已閉,千年不複朝。”

“在嚴寒的九月,親友們送我到到遙遠荒蕪的郊外,四周寂寞沒有人煙,高高的墳墓無比凄涼。”

“馬在嘶吼,風在嗚咽。幽室的門一旦關閉,哪怕是千年也很難再開啟了。”

......

陶淵明将葬禮中收殓、祭奠、出殡、送葬以及入棺的場景分成三章,首尾相連,在我們眼前描繪出了一個充滿連續性與畫面感的喪葬過程。

另外,回看整個喪葬過程,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情?

那就是,從始至終,陶淵明都是以第一人稱“我”描述死亡後的各種場景和感受,将臨場感與代入感直接拉滿。

有聽覺:

“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

入殓時,“我”聽見孩子要找父親啼哭,聽見好友在靈柩前的哭聲。

有味覺:

“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

祭奠時,春酒在我面前泛出清香,但“我”卻無法品嘗。

還有視覺: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嶣峣。”

嚴寒的九月,親人送“我”到到遙遠荒蕪的郊外,四周寂寞沒有人煙,高高的墳墓無比凄涼。

但是,這種以亡者的口吻描述死後的場景,其實并不是陶淵明的“專利”。

在西晉著名書法家陸機的九首挽歌中,就曾出現過六次以第一人稱“我”進行自歎的描寫。

▲ 陸機

《挽歌詩三首》其三:“人往有返歲,我行無歸年”

“活着的人出行總有回來的時候,我這一去卻再無返鄉之時。”

《挽歌辭》:“念我平生時,人道多拘役。”

“回想我這一生的時間,做人總是受到強迫和限制。”

但陶淵明和陸機的差别在于,陸機的挽歌,在叙述的過程中,除了第一人稱,還會混合出現第二與第三人稱,有時是“子”,有時是“彼”。

《挽歌詩三首》其一:“按辔遵長薄,送子長夜台。呼子子不聞,泣子子不知。”

《庶人挽歌辭》:“念彼平生時。延賓陟此帏。”

但在陶淵明的挽歌裡,“我”是整個喪葬過程的主體,甚至在每一個環節中都傳達出亡者的感受和态度。

“我”聽到,看到,也聞到......

我想也就是為什麼他的挽歌更能輕而易舉地将我們拉進去,留下來。

但如果僅僅隻是連貫+代入感強,那《拟挽歌辭》在2000多年的時間裡被稱為“巅峰”,看起來似乎有點牽強。

其實在李澤厚的評價中,還有這麼一句話:“這裡有一種深刻的悲哀,但又是一種大徹大悟的哀傷。它以一種極為冷靜的眼光去看人生的生死。”

陶淵明讓這首挽歌最與衆不同、超前的地方在于他極度豁達的生死觀。

相比于魏晉其他文人的哀傷,陶淵明的挽歌更多透出的是一種“躺平了?那就好好躺着呗!”的幽默與淡泊。

魏晉時期,由于社會的動蕩,文人們在表達對于生死的态度時,總會帶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傷。

而那時挽歌大多是這樣一種畫風:“嗚嗚嗚,要躺平了,人生好短。”

傅玄《挽歌》:“欲悲淚已竭,欲辭不能言。存亡自遠近,長夜何漫漫。”

比如傅玄的挽歌,在面對死亡時的情緒是無奈又悲哀的,想哭哭不出來,想說又說不下去。

陸機《挽歌詩三首》:“重阜何崔嵬,玄廬竄其間。磅礴立四極,穹隆放蒼天。側聽陰溝湧,卧觀天井懸。”

陸機的《挽歌詩三首》詳細地描述了送葬以及親友痛惜的場景,觸目皆是死亡的物象和意象,死亡的沉重感仿佛在時刻敲打着人的心靈,悲哀的感覺更加強烈。

而同樣寫了三首詩,全程以第一人稱較長的描述喪葬過程的陶淵明,在《拟挽歌辭》的第一句話就是: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人隻要是活着,就必然會死亡,這是無法抗拒的自然規律,既然如此,那麼早死也不算是命短。”

挽歌的畫風從一開始就變得豁達了。

▲《陶潛轶事圖》局部 佚名 明

現藏于美國弗利爾美術館

整組詩中,盡管從頭到尾都是用代入感極強的第一人稱視角,但這個視角的眼光是客觀的、理性的。

“我”把喪葬的情景娓娓道來,但卻像在說一件與我無關的故事,冷靜而坦然。

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得失不複知,是非安能覺?

“我”聽見孩子要找父親啼哭,聽見好友在靈柩前的哭聲,但當“我”斷氣以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當“我”入土以後,随着墓室的關閉,送葬人的離去,他們一切都會回到平常的生活,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歡笑依舊。

明明離去的是“我”,但“我”卻是最冷靜的那個,唯一讓“我”遺憾的,隻是以後再喝不到酒罷了。

回想陶淵明的一生,盡管沒有什麼大風大浪,但也是讓人搖頭的起起落落落落落。

在做官與種田之間反複橫跳了五次,一次次碰壁,到了四十幾歲辭官回家種田,但是“草盛豆苗稀”,連飯都吃不飽,甚至有時還得出去乞讨。

他經曆了生活的反反複複,但卻能在晚年的時候保持平靜,豁達地幻想人生結局。

“死亡本來就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就讓我的軀體托付給大自然,和青山一起永存吧。”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以前,我們說陶淵明淡泊豁達,是因為他在生時“不為五鬥米折腰”,成為記憶中那個“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田園居士。

但直到看見陶淵明的挽歌,我才真正明白他的淡泊,是生得率真,死得灑脫。

▲《淵明賞菊圖》明 周臣

在生時,他用最率真的情感去對待自己的一生,哪怕在官場之間反複橫跳,哪怕歸隐之後連飯都吃不飽;在死後,他希望順應自然的規律,迎來人生的必然結局,埋進青山,與自然一體。

死亡是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逃避的問題,但在這個問題到來之前,我們擁有一個人生的時間去調整面對它的态度。

就像陶淵明,當他已經直率地回答了之前人生中的每一道選擇題,那到死亡這最後一題,灑脫和豁達就是最适合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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