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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炜:現代人羨慕陶淵明的自由,卻不願正視他的焦慮

張炜:現代人羨慕陶淵明的自由,卻不願正視他的焦慮

作為一個網絡時代和物質主義時代的人,常常處于一種空前被侵犯被騷擾的狀态,也就對陶淵明這種恬淡的田園生活,對他拂袖而去的幹淨利落,對這樣一個生活标本倍加向往。這種向往一定是伴随着我們的匆匆忙忙、不求甚解和我們不同程度的誤解。時至今日,我們這些“現代人”尤其難以了解一個糾纏、自足、豐腴、活潑,同時又是痛楚猶豫的陶淵明。我們不是把他推到了反抗者的風口浪尖上,就是把他推下了個人閑适的田園窪地裡去。

我們最願意把他推到那片“桃花源”裡,極不願把他拽出桃花掩映的那個出口,隻想讓他一直待在裡面,而完全忘記了這隻是詩人的一種假設,一種幻想和向往。這是詩人内心深處的一片燦爛,而不是現實生活中的一個居所。我們現代人羨慕陶淵明,是羨慕那種富足、自由和清閑的生活,卻從不願正視和面對他的萬般焦慮和饑腸辘辘。

張炜:現代人羨慕陶淵明的自由,卻不願正視他的焦慮

[宋]李唐《歸去來兮圖》(傳),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

實際上,是過一種富足生活還是過沒有羁絆的生活,二者常常不能兼得。面對實際生活中的陶淵明,面對他在貧困中的掙紮,我們就會覺得他是那樣得不自由,那樣得沒尊嚴。于是我們也會忘記陶淵明在官場裡的那些狼狽,四進四出的艱澀和猶豫。這些猶豫正表現出掙脫之難,因為詩人還抱有現實的希望:試圖緩解經濟上的拮據,能夠活得“體面”。然而,以前官場上的“體面生活”卻給他帶來了更大的痛苦,這種痛苦比較後來的乞讨哪個更大?究竟是陶淵明自願走到了一種苦境中難以回返,還是他實在覺得後者的痛苦比較起來更能夠忍受?我們需要對此做出回答。

詩人到了特别困難的時候,還有好幾次應召的機會,但他都拒絕了。這一切顯然是關乎自由和尊嚴,關系到生命深層的痛苦記憶。沒有這些記憶作為參照,在物質極其匮乏的生活中,陶淵明是不可能打定主意堅持下去的。那種痛苦到底有多深,一個永遠在功名利祿中混迹,或從未混迹過的人,大概是無法了解的。

尊嚴感越強,精神的潔癖越重,越是意味着他在總結自己的時候,将發現更多的瑕疵和污迹。因為他對自己的标準很高。古人這方面最有名的例子就是“箕山洗耳”的故事了,它講的是上古堯帝派使者來箕山見許由,想把帝位讓給他,許由聽後覺得自己受到了玷污,就跑到颍水裡洗耳朵。巢父正巧牽牛過來飲水,得知緣由後,就怪許由招搖惹事,把水弄髒了,髒了他的牛嘴。如果把标準提到類似的高度,陶淵明會是很苦的,他在回顧總結自己的時候,一定會發現自己的瑕疵實在是太多了。

陶淵明并不是回來種地就割斷了以往,沒有那麼簡單。當他深夜無眠的時候,肯定會想起許多令自己愧疚的關節,很多讓自己驚訝不已的事情,為何要忍受那麼久那麼多?他會後悔沒有更早地離開那裡,這從《歸去來兮辭》和其他詩篇中都能看到。

張炜:現代人羨慕陶淵明的自由,卻不願正視他的焦慮

《趙孟頫書歸去來辭》

陶淵明的那些田園詩把個人生活審美化了,這一點特别了不起。這樣的一個人,把歉收與勞累,甚至是其他一些坎坷,都能夠審美化。一般農民是不會用那種口氣談論“草盛豆苗稀”的,可就因為陶淵明是非同一般的農耕者,他才擁有了這樣的審美力與特别心。“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園田居五首·其三》)田間勞作的辛苦在詩中盡是一種恬美、自傲和滿足。

把苦難或平凡的生活審美化,主要還不是一種高超的寫作能力,而更多是表現了一種人生的境界,也表現出一種人格的尊嚴。一個人如果在生活中常作戚戚,又怨又怒,無法超越苦難,就會喪失全部審美的趣味。這樣的人終究是物質和世俗之人,一旦有了機會就會不停地訴說和渲染自己的苦難,甚至當成莫大的資本去誇耀,斷然不會有新鮮的創造力滋生出來。

《陶淵明集箋注(修訂本)》(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

陶淵明這樣一個靈魂和一般人是不一樣的,他大多數時候不以世俗利益的得失成敗來判斷事物,也就不會把官場的成功與否,把物質收獲的多寡作為自己的唯一衡量名額。他的内心深處,精神方面的需求更為強烈。當他覺得心中不可忍受,那種懊悔和委屈一旦滿漲起來,其他的世俗利益也就無從談起了。

對比那些腰纏萬貫、權高位重的得意洋洋之人,陶淵明的尊嚴感極強也極真實。他無奢望,流汗水,不折腰,躲開危險,心懷藐視。我們會在這種參照下發現,那種物質和世俗層面上的所謂“成功”者,一生要折損多少個人尊嚴、埋沒多少精神覺醒。無數的委屈接受下來,漸漸就讓一個人精神麻木起來,讓他的尊嚴長期地睡去,怕是再也拍打不醒。

有的人隻是淺睡,是以總有一天還會醒來。醒來的頻率和時間也就決定了生命的品質。陶淵明的可貴之處,在于他的尊嚴常常是醒着的。

(選自張炜著《陶淵明的遺産》,原标題為《精神潔癖》,中華書局2016年1月出版)

張炜:現代人羨慕陶淵明的自由,卻不願正視他的焦慮

《陶淵明的遺産》 978-7-101-11394-5 42.00元

《陶淵明的遺産》以對人性的深入思考、對現代和物質主義的反思、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化為核心問題,受到讀者和文學評論界的持續關注。在他看來,陶淵明不僅是中國文化上的獨特精神符号,在此之下更隐藏着可以醫治“現代病”的巨大能量。

(統籌:一北;編輯: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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