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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百年|木葉:它有點像詩歌界的《相對論》

每年四月,許多人都會在社交平台引用了艾略特經典長詩《荒原》的開頭:“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2022這一年正好是《荒原》問世一百周年。

《荒原》是英國詩人艾略特的代表作,其出版被譽為“西方現代派詩歌的裡程碑”。1922年10月,《荒原》首發于艾略特自己主編的季刊《标準》創刊号,同年底在美國出版單行本,艾略特還在單行本中加入了五十多條注釋。

在四月,澎湃新聞記者特就《荒原》在中國的接受史、它對中國詩人的影響、它與當下的關聯等話題專訪了幾位中國詩人,他們之中很多人還是批評家、作家、學者、譯者、文學期刊編輯。

此文為詩人、青年批評家木葉就《荒原》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

《荒原》百年|木葉:它有點像詩歌界的《相對論》

木葉,2019年夏在都柏林的喬伊斯塔頂

【對話】

澎湃新聞:什麼時候第一次讀到了《荒原》,當時有着怎樣的感受?

木葉:我應該不算早的,在上大學之後讀到。不過,此前,通過朋友和媒介對“荒原”是有一點了解的,是以在完整閱讀《荒原》後既被震撼,又有些想法。我甚至覺得作為批評家的艾略特更重要一些,尤其對當時的自己是如此。這包括特裡 伊格爾頓所說艾略特的詩歌和散文風格之間存在着有意味的不一緻:“詩歌是神秘的,寓有隐喻且語意雙關,而散文則清楚易懂,莊嚴,有崇高的自信心。”可能還在于,艾略特的文論有着富于啟示的穿透力。

澎湃新聞:能再具體談談那些與震撼不同的想法嗎?談及《荒原》,似乎很多人都繞不開艾略特的其他作品和文論。在讀到《荒原》之前,你已經先讀到了艾略特的文論?

木葉:帶着想象和期待讀到了全本,在驚奇之後的那些不滿足,具體記不清了,現在來看可能包括:一首長詩是否能保持開篇的那種犀利和勢能?注釋也是一種詩、一種風格,不過,有賴于大量解釋性的作者自注的詩歌是否有些可疑?整體結構新異,借助了神話和日常,但是否可以更緊湊有力?不過,坦白講,說不清當初以及現在對此詩是了解還是誤解更多,而一些專家的“定論”是否也可能束縛讀者的想象力……

《荒原》和文論,我幾乎是同時讀到的。大學時,身邊一些人是瘋狂閱讀,我也比較瘋狂,閱讀的過程也是發現自身興趣和方向的過程。回顧起來,作為詩人的艾略特對我直接而具體的影響不明顯。而他的文論和詩學啟示,我一直喜歡,不同時段閱讀會有一些不同的感受。如“現代心智”、“過去的現存性”、“聽覺想象力”,如音樂感、戲劇感、深淵感,如荒原、空心人等命名,如25歲假說和神秘白金絲……也正是因為他和布羅茨基等人文論的存在,我甚至偏執地認為:不能将文論或散文寫到極緻的詩人,可能也難以成為傑出的詩人。

不過,影響是個謎。有時自己覺得未受某個人的影響,但可能已悄悄為其所修改。相反,有時心儀某個人,卻未必真能将其精髓化入自己的創作。

澎湃新聞:近年你對《荒原》的感受發生了變化嗎?

木葉:我在1997年的一篇文章裡對《荒原》有所批評。那時有一種初生牛犢的蠻力,還沒寫出多少詩歌就想表達更多想法。如今,部分觀點已改變,但有一點不曾改變,即,因了自身氣質和志趣,我較早就在考慮是否存在“健康的詩學”、“建設的詩學”,朦朦胧胧地希望走出一條“荒原”之外的路。後來漸漸感到,自己走得越遠,距離“荒原”似乎越近。不過,近幾年來,又有了新的發現,這和奧登等詩人的觀點有關:“但願,同他們一樣/由愛和塵土構成、/被同樣的否定和絕望/所困擾的我,能呈現/一支肯定的火焰。”當然,具體如何呈現“肯定的火焰”,頗費思量。

《荒原》百年|木葉:它有點像詩歌界的《相對論》

艾略特文集

澎湃新聞:為什麼說“健康的詩學”、“建設的詩學”在“荒原”之外?後來的哪些經曆讓你覺得自己走得越遠,距離“荒原”似乎越近?

木葉:其實,說“之外”并不準确,我是想強調某種不同。我當時是希望在格律(形式)、語言和思想上建立些什麼,比如強健、澄明、直擊人心。不過,隻是模糊的,試探性的,斷斷續續的。很慚愧,我至今所寫詩歌的數量有限,探索也還不足夠深入,感覺不同的力撕扯着自己。面對鐵鍊女,很難寫出超拔而安慰的作品;面對疫情,也難;面對瑣細的日常,同樣有待于真切穎利的創作……

生活一直在教導着我們。主動被動地見到黑暗、灰色、頹敗,也包括自己内心的。我們生活在新的荒原之上,這時再回望會發現,艾略特等人聚合了巨大的傳統能量,一邊在反叛,也一邊在建立,在創造屬于他那個時代乃至未來的藝術。尋找聖杯本身已經指向了拯救與新生,再舉一個具體的例子。《荒原》首句“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很多人知道,但第二句就少有人能立刻說出來了:“從死去的土地裡/培育出丁香”(又譯“從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丁香與死地,生命與死亡的對位在全詩中一直交纏升騰,透出非常複雜的意味,有現實有反諷,使得“殘忍”充滿張力和反向的力。這首長詩結尾處所引梵文意為“給予,同情,克制”,這種收束也不無撫慰。艾略特早年在《一曲抒情詩》中已透出直面命運的振拔:“那僅僅活了一天的蝴蝶,一樣/也把永恒經曆”,後來的《四個四重奏》裡更是直言“時間這破壞者也是時間這儲存者”。

換而言之,隻有進入了最深的暗夜,最嚴苛的真實,最大的分裂,一個人才可能舉起更多的光亮和風。因了自身的局限,以及時代的局限,美和愛從來是艱難的,甚或無情的,鋒利的。

澎湃新聞:包括《荒原》在内的現代詩歌一度給人比較分裂、破碎、黑暗、否定的感覺,但奧登在《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的最後呈現了一支“肯定的火焰”。這支“肯定的火焰”讓你有了哪些新的思考?

木葉:我談學者、詩人張新穎的那篇文章,題目就是“肯定的火焰”,主要的精神資源來自奧登,還有幾個哲學家、文學家等的“肯定辯證法”。破和立從來不是簡單對立的,否定辯證法和肯定辯證法也如此,同時都激蕩并索取着人的智慧、膽魄和耐心。就像一個人批評社會,這本身也是在建設,因為指出了問題,“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語)。此時此刻的上海疫情之是以這麼慘烈,就是因為隻有當死亡、災難發生了,從社會基層到高層頂層才被動地改進一點,而這個系統本身卻缺乏預判、警示和自我糾錯機制。而有的作品正是于此刻湧起,有的則将自未來的某一刻予以回望和詩思。

終究,肯定之中也有否定,有批評,進而抵達新的更強健而澄明的肯定。這肯定的過程,絕非廉價贊美、遵命歌頌,而是正視,甚至反抗,自困境、深淵、暗夜中升起,這可能需要更高的審美力與創造力,愛與冒犯。

《荒原》百年|木葉:它有點像詩歌界的《相對論》

艾略特 人民視覺資料圖

澎湃新聞:你認為《荒原》對你,對你這一代中國詩人産生了怎樣的影響?

木葉:于我,《荒原》是一種誘惑,轉而去關注艾略特的其他作品;同時也感到要去閱讀不同風格的現代詩,以及新知新思和中文典籍,以前讀過的再讀又會生出新意,如波德萊爾、蘭波、瓦雷裡、裡爾克、策蘭、史蒂文斯、博爾赫斯、狄金森、索德格朗等。這時回頭再看《荒原》,會有另外的震撼,以及思考。順說一句,一個詩人能夠寫出《荒原》是偉大的,而同時還能寫出《四個四重奏》則更偉大,盡管可能後者的沖擊力沒有前者大。

《荒原》的影響可以說是覆寫性的,但專門師法艾略特且成就非凡的詩人并不多。我作個比拟性的判斷,就革命性、開創性和影響力而言,《荒原》有點像詩歌界的《相對論》,自此,美變了,語言變了,自我變了,宇宙變了。在《惡之花》,尤其是《荒原》之後,詩人不得不重新思考何為“詩的萬有引力”,何為“光的彎曲”,何為現代,何為世界詩歌。同時,它也注定成為一些詩人或反對或校驗的對象,激發新的創造。

澎湃新聞:你剛才提到了《惡之花》……

木葉:是的。我1997年的那個文章是把《惡之花》和《荒原》以及《嚎叫》放在一個序列裡的。這是個粗略的說法,不過我今天依舊這麼認為,隻是覺得其間的紋理和變化更加紛繁多元。艾略特自己也說過是從波德萊爾那裡“第一次知道詩可以那樣寫”,《荒原》中也援引了《惡之花》序詩中的一句話。

再補充一下那個比拟。嚴格而言,現代世界詩歌中也許并不存在愛因斯坦這樣絕對性的人物,但“相對論”可能是存在的,是由艾略特和龐德,乃至葉芝、裡爾克、波德萊爾等一起奠定的。有意思的是,現代詩歌的崛起可能和現代科學對于時間和運動的新發現有關系。艾略特便是書寫時間的妙手,《荒原》開篇的“四月”就不用說了,接下去還有不斷重複的“時間已到”,以及“而另一些時間的枯萎殘株/被呈現在四壁之上”,而他後來還不斷觸及這一主題,在《四個四重奏》中最是密集而富于玄機,經典如“我的結束之時便是我的開始之日”。他關于“運動”也有出色的書寫,《荒原》尋找聖杯的内在結構是運動的,最終“風帶來了雨”是運動的,而且幾乎每一部分都或隐或現地圍繞着生命、行動以及運動。《四個四重奏》裡有一句話更展現出一種“科學”與奇妙:“隻有借助形式,借助模式,/言語或音樂才能達到/靜止,猶如一個靜止的中國花瓶/永久地在其靜止中運動。”真好:言語努力抵達靜止,并永久地,在靜止中,運動。

澎湃新聞:每年四月,都有人在朋友圈轉發《荒原》的開頭那句。你怎麼看待這部長詩與當下的關系?

木葉:艾略特的遺産,非常複雜而微妙。不同領域和層面的人,都可能來一句“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這是經典作品的命運,幸和不幸皆在其中。今天,《荒原》已遙遠,但它依然很先鋒,它有着自反自新的一面,不斷彙入時間之流。

坦率而言,我們還沒有寫出新的裡程碑性的文本。就像小說創作有了多方面多層次的斬獲,但大都還籠罩于“變形記”之中。一代有一代之現實,一代有一代之詩歌。正如艾略特、葉芝、裡爾克等人,有抱負的當代詩人也不得不首先面對自己的生活經驗、情感深淵,然後再與時代意識互相鍛造成為詩篇。

澎湃新聞:當我們紀念艾略特,紀念《荒原》,我們需要紀念什麼?

木葉:紀念即反思。反思文本,反思現狀。我看有人,比如西川談到過“The Waste Land”的譯法,頗可玩味,“荒原”這個名字初被譯介便廣為接受,事實上,直譯似乎更多是“廢+地”的意思。紀念此詩時,或許可以先從這裡反思:“荒原”能帶來繁華與文明所不能帶來的什麼?廢墟與貧乏能帶來繁華與文明所不能帶來的什麼?

“人類/不能忍受太多的真實”,艾略特始終是一個關切真實的創作者。《荒原》不是向後的,而是将詩人推向現實與未知,時間不斷叛亂,不斷重新開機,當代的我們依然在“荒原”的延長線上,而這時的匮乏和枯竭更多展現為無盡的感官體驗、生活裂變以及技術化。對當代詩人而言,生存與書寫更為困難:聖杯無從尋覓,AI也未明其詳;世界的整體性和破碎性更是考驗我們的洞察力和賦形力,以及對此身和語言的鍛造。也就是說,荒原已戴上面具,而當代詩人越發赤裸,詩歌也越發赤裸。一百年前的《荒原》已經是超連結的超級文本,無所不可為詩,而如今的詩歌要想有自身的超拔,一種可能是創造出對稱于這個時代及其算法的超級文本,一種自現實中湧起,綜合了原力和未來美學,也綜合了自我、文化共同體甚至後人類考量的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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