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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百年|張定浩:紀念一種屬于詩人的能力

每年四月,許多人在社交平台引用了艾略特經典長詩《荒原》的開頭:“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2022這一年正好是《荒原》問世一百周年。

《荒原》是英國詩人艾略特的代表作,其出版被譽為“西方現代派詩歌的裡程碑”。1922年10月,《荒原》首發于艾略特自己主編的季刊《标準》創刊号,同年底在美國出版單行本,艾略特還在單行本中加入了五十多條注釋。

在四月,澎湃新聞記者特就《荒原》在中國的接受史、它對中國詩人的影響、它與當下的關聯等話題專訪了幾位中國詩人,他們之中很多人還是批評家、作家、學者、譯者、文學期刊編輯。

此文為詩人、青年批評家張定浩就《荒原》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

《荒原》百年|張定浩:紀念一種屬于詩人的能力

張定浩

【對話】

澎湃新聞:你什麼時候第一次讀到了《荒原》,當時有着怎樣的感受?

張定浩:我其實有點忘了,可能是二十五歲之後吧,在複旦讀研期間。因為讀的也是譯文,是以似乎并沒有什麼特别感受。艾略特吸引我和影響我的,主要還是他的詩論,因為相對于詩歌翻譯,散文翻譯中丢失的東西會少一點。

後來我偶爾會重讀它,從中汲取一兩個句子。比如“在冬天早晨棕黃色的霧下,/一群人流過倫敦橋,呵,這麼多/我沒想到死亡毀滅了這麼多”(查良铮譯),我有首詩寫清晨在高架橋旁看到上班的人流,“這麼多身影從橋下流過,/滲入沿途的高樓,在冬天的風裡”,就是影射《荒原》這幾句。當然《荒原》這幾句詩也有出處,那就是《神曲》,艾略特自承但丁對他影響最大。我也很喜歡《神曲》。但總的說來,《荒原》的情緒對我來講有點隔膜,當然那也屬于年輕時的艾略特。我對《四個四重奏》會比對《荒原》更親切一點,那是一個更加堅定和受過淬煉的艾略特。

澎湃新聞:艾略特的哪些詩論對你産生了影響?

張定浩:好些年前,我讀到T.S.艾略特的《安德魯·馬韋爾》一文,并被開篇時的一段文字深深打動,“馬韋爾的墳墓不需要玫瑰、芸香或月桂來點綴,這裡沒有冤案需要平反;關于他的問題,如果還需要思考的話,也隻是為了有益于我們自身”。這也正是“古之學者為己”的道理,但卻更加現代,可以直接付諸寫作的實踐。安德魯·馬韋爾是十七世紀人,他生活的時間在中國大約相當于晚明,是名副其實的古典詩人,然而,在艾略特筆下,三百年前的古典詩人不再是靜躺在棺木裡聊供勘探或賞鑒的木乃伊,他複活,并審視我們的寫作,越過種種語言和文化的割裂變遷,他希望我們還有能力感受到人類心靈的全部經驗,這樣的話,作為年長的同行,他或許還能對今天依舊在寫詩的我們有所幫助。就這樣,在上世紀初“一切都失去中心”的紛亂戰火中,艾略特以一種鬥士的姿态,确立了某種古典主義的複興。

我們必須明确,艾略特言說的“古典”,有其特定的概念指向,與之相對立的概念是“浪漫”,而非“當下”,并且,這個“古典”恰恰是有能力作用于“當下”的。艾略特在自己的文章中多次闡述過何謂古典,他認為古典是“成熟心智的産物”,而成熟的心智源于完整的曆史意識,這種曆史意識讓詩人從“此時此地”的狹隘時空中擺脫出來,以一種謙卑的姿态,融入一個更為宏大的秩序之中。

具體到文章寫法上,面向過去的分類對比和判斷是艾略特在批評文章中常用的手段,那麼它産生的效果,就是一種全景式的恢弘視野和如臨其境的現場感,像被大天使引領着飛越長空。

《荒原》百年|張定浩:紀念一種屬于詩人的能力

《四個四重奏》

澎湃新聞:在《荒原》中是否已能感受到艾略特想複興某種古典主義?

張定浩:最初讀《荒原》的時候倒是沒有這種感受,因為這首詩已經被文學史描述成一個現代性的開端作品,讀的時候完全不會和古典主義聯系起來,這個要等日後讀到他自己的詩論才能明白。

澎湃新聞:前面你說《四個四重奏》比《荒原》更親切一點,那是一個更加堅定和受過淬煉的艾略特。“受過淬煉的艾略特”與寫《荒原》時的艾略特有何不同?“淬煉”後的具體表征在哪裡?

張定浩:在《荒原》背後,是一段年輕時草率結成的不幸婚姻。他不愛妻子薇薇安,而當她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她開始用自身的病痛和依戀炙烤他的良心,而他也既溫和又陰暗地縱容這樣的炙烤,直到這顆心變得堅硬、荒涼。而就誕生于這樣的心境中,用艾略特自己的話說,是“時不時把自己切成小塊,看哪塊碎片能發出芽來”,而用他的傳記作者戈登的話說,“艾略特畢生創作的最關鍵處就在于如何将令人發狂的心境轉化為普遍的戲劇沖突”。這是獨獨屬于藝術家的自我拯救。

而《四個四重奏》則誕生于中年之後愛的慰藉和淨化。在這部傑作中,每一段詩行都好似人生,是自足的,既有其可以講述的困厄,又有其不可講述的,這多重的困厄像烈火一樣鍛造着詩行,也鍛造人,直到這些詩行變得輕盈又無限,像幹燥的風,像雷霆的聲音,它們停留在流逝的河流上方,是一缸玫瑰花瓣上攪起的塵灰,或保持一種無解的膠着狀态,像大多數于無聲無息處搖晃着宇宙的真生命。而他隐秘的戀人艾米莉·黑爾就站在這首不朽長詩的背後,靜默地分享他創造的核心,“光明的中心”。

《荒原》百年|張定浩:紀念一種屬于詩人的能力

林德爾·戈登《T. S. 艾略特傳》

澎湃新聞:但《荒原》依然對你,還有你這一代中國詩人産生了影響?

張定浩:這我很難回答,我沒有觀察過。我隻能說對我而言,這些翻譯詩歌影響我的都是一些具體的句子,具體的碎片。可能這次是這句,下次是那句。或者說是一種語調。但就整體而言,《荒原》是不可模仿的,模仿的結果都會很糟糕。可以學習的,是琢磨一下艾略特如何從各種管道非常大膽地汲取一些堅實的意象和畫面,乃至聲音。

澎湃新聞:為什麼說是不可模仿的?與其他中西方的經典詩作相比,它的“不可模仿性”在哪裡?

張定浩:每部經典詩作都是不可模仿的。在《荒原》背後不僅僅有他感受到的普遍的時代性,還有唯獨屬于他個人的情感經驗,後者才是任何抒情詩的起點。

《荒原》百年|張定浩:紀念一種屬于詩人的能力

艾略特 攝于1933年 視覺中國資料圖

澎湃新聞:今年四月,不少人開始引用“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 。你怎麼看待這部長詩與當下的關系?當我們紀念艾略特,紀念《荒原》,我們在紀念什麼?

張定浩:可能絕大多數人隻讀過《荒原》的開頭。我在四月也寫了一首長詩,裡面有幾句也是在和這著名的開頭對話,“在四月,春雨異乎尋常使我們平靜,/使我們棄絕回憶和欲望,專注于/冰箱深處日漸稀疏的養分。”

我不認為當下中國的情緒可以從《荒原》中找到解釋和安慰,但作為一個寫詩者,我們可以學習艾略特的寫法,把自己感受到的時代情緒積澱着,而不是發洩着,帶着這種積澱的情緒回到傳統深處——對我們來講,傳統不僅僅是中國傳統,也有西方傳統;不僅有古典傳統,也有剛剛過去的二十世紀的傳統,為這種情緒找到一個合适的發聲的面具,借助面具才能講述真實。

當我們紀念艾略特,我覺得我們是在紀念一種屬于詩人的将世界萬物統攝在一起的能力,這種能力在混亂的年代尤為重要,并重溫他有關“傳統與個人才能”的教導,在一個個人越來越不重要的時代,讓自己成為粘合過去與未來的中介物。

澎湃新聞:艾略特那種“把自己感受到的時代情緒積澱着”的能力具體是什麼?你是否認為,未經辨析的現實和經驗是膚淺的,經過積澱的時代情緒才能真正地捕捉并有效地面對世界的真實?

張定浩:抒情詩不是宣洩情緒,而是消化和處理情緒,并且還能付諸于交流,而這些都需要時間和耐心。不存在絕對客觀的、平均配置設定給每個人的現實,如果是這樣,就不需要任何交流;同時,也不存在全然主觀的、無法和人分享的經驗,如果是這樣,也就不可能有交流。詩人是帶着自己從這個時代擷取的經驗,回到曆史、傳統和萬物中去,借助種種類比,讓個體經驗轉化成普遍性的經驗,從自己感受到的現實中提取超越具體時代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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