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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年前,艾略特在馬蓋特沙灘寫下《荒原》

那是1921年,在馬蓋特,有記載以來陽光最燦爛的10月正逐漸向涼爽的11月過渡。在海灘邊一個避難所的長凳上,一個疲倦的33歲男人正努力什麼也不做。這對他來說并不容易。從性格上看,他是一個憂心忡忡的勞工,但他的醫生訓示他什麼也不要做。為此,他的雇主勞埃德銀行給了他三個月的帶薪休假。

是以他什麼都不做,或者幾乎什麼都不做。他隻是潦草地畫下路人的樣子,或者用曼陀鈴練習音階。他還寫下了一首詩的核心段落,這首詩後來成為了百年來最有影響力的詩歌:

“在馬蓋特沙灘

我能夠把

烏有和烏有聯結在一起

髒手上的破碎指甲。

我們是夥下等人,從不指望

什麼。”

100年前,艾略特在馬蓋特沙灘寫下《荒原》

埃茲拉·龐德在《荒原》中用綠色蠟筆寫的筆記。圖源Faber

在我們看來,《荒原》是一首關于大都市的詩,T.S.艾略特稱之為“虛幻的城市”所有的僞裝:“耶路撒冷,雅典,亞曆山大,維也納,倫敦……”但它也是一首關于肯特郡一個海濱小鎮的詩。這就像碼頭的終場表演:流行歌曲、戲劇和爵士樂的旋轉表演,在這裡,索索斯特裡斯夫人——帶着她的重感冒和“邪惡的紙牌”——為任何路過的遊客算塔羅牌。艾略特認為“藝術是大衆藝術的升華,而不是與之對立”。在他的新聞報道中,他抨擊了中産階級文壇的“陳腐”,但贊揚了雜音大廳所表達的“人民文化”,這種文化的節奏貫穿在他的詩歌中。艾略特全身心地投入到“波普”藝術中,《荒原》就是這樣一部作品。

那年10月,艾略特來到位于馬蓋特的奧伯馬爾酒店,帶着幾頁他已經修了好幾年的詩稿。他寫了幾十行新的詩句,重新修訂了舊稿,最後留下了一份改變了文學形态的傑作的草稿。一個月後,他去瑞士的洛桑接受了精神治療,在那裡,他重新修訂了這本書。但評論家林德爾·戈登(Lyndall Gordon)說,“阿爾伯馬爾的草稿有更強烈的自傳體感。它強調的是痛苦的個人,而不是文化。”艾略特曾經對《荒原》提供“社會批判”的觀點不屑一顧。他半開玩笑地說:“對我來說,這隻是一種對生活的個人和完全無關緊要的抱怨的解脫。”他認為詩歌應該是“客觀的”,但《荒原》中強烈的情感植根于他的個人生活。

1921年的艾略特郁郁寡歡。他在哈佛大學的學術生涯很有前途(寫了一篇哲學博士論文),在與英國畫家維維安·海伍德(Vivien Haigh-Wood)的女兒有了一段被家人視為糟糕的婚姻後,他違背家人的意願,定居在英國。他在1919年寫道,他拼命想讓家人相信,“我沒有像他們認為的那樣,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但他的父親在他寫下這些話後不久就去世了,在此之前,他修改了自己的遺囑,以確定如果艾略特去世,這位詩人繼承的财産不會留給維維安。

1921年夏天,艾略特的哥哥、姐姐和他“精力驚人”的77歲母親都跨越大西洋來看他,這是自1915年以來的第一次。但這次意在修複家庭關系的拜訪卻帶給了艾略特精疲力竭的失望。他意識到,母親沒有原諒他。艾略特在10月3日寫道:“我真的感到很不穩定。自從我的家人離開後,我似乎很快就垮了。”到了艾略特前往馬蓋特的時候,他已經經曆了維維安所說的“嚴重崩潰”。他的醫生嚴格訓示他“一點也不要動腦筋”。

《荒原》的手稿不完全是手寫的,它主要是打字稿。艾略特寫道:“在打字機上寫作時,我發現自己正在擺脫所有的長句。”打字使他的字“斷斷續續”。但在他給朋友兼編輯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的草稿中——本月以《荒原傳真》(The Waste Land Facsimile)的名義再版——關于“馬蓋特沙灘”的字句是手寫的。在艾略特寄給龐德的那一捆檔案中,他還附上了他在馬蓋特的旅館賬單,還有幾頁詩。新版第一次用彩色印制了這些紙,引發了一些問題,比如:龐德到底為什麼堅持用綠色蠟筆潦草地寫筆記?

讀這封傳真就像回到了1921年的馬蓋特,在那裡,艾略特多年來積攢的詩文片段産生了新的共鳴。在他的删減和更改中,我們可以聽到詩人的思考。“一連串的推理失去了線索/收集了奇怪的圖像,我們走過。”他覺得有些不對勁。“我們”應該是“我”嗎?“走過”(along)應該是“獨自走着”(alone)嗎?兩個版本他都試過了,但這些詩句最終沒有收入《荒原》。

“我們”應該是“我”嗎?當時,艾略特和維維安的婚姻正在瓦解。她和他以前的大學導師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約會;而他仍然愛着一個他留在美國的女人,艾米麗·黑爾(Emily Hale)。在一封信中,艾略特承認自己違反了醫生的訓示:“我本應該是一個人,但我無法忍受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獨自開始治療,我已經讓我的妻子和我一起去。”在她來之前,他獨自一人在馬蓋特呆了兩個星期。盡管如此,他們似乎在那裡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馬蓋特很奇怪,我們并不讨厭它,”維維安寫道。《傳真》中另一句沒有被最終淘汰的詩是:“一個人太可怕了,再多一個人就太肮髒了。”

讓我們和艾略特一起散步吧。當他離開馬爾蓋特東部克利夫頓維爾的奧伯馬爾酒店時,他可以看到一個演奏台,再遠就是大海。他可以向右轉,走向植物學灣高聳的白色懸崖,步行隻需半小時。(來自《傳真》:“他首先走在大海和高高的懸崖之間/風讓他意識到他的兩腿相交/他的雙臂交叉在胸前。”)

但今天他向左轉,沿着人行道向西走到鎮上,在那裡他會找到一個地方坐下來寫一首詩,他仍打算把這首詩叫做《用不同的聲音做警察》(He Do the Police in Different Voices)。我們所知道的标題會在後面提到。他可以坐有軌電車,但步行隻需要10分鐘,是以今天,讓我們假設他是步行的。也許是一張電影海報吸引了他的眼球,當地一家電影院不久将放映一部名為《虛度的生命》的電影。在《傳真》中,他寫道:“電影院裡汗流浃背的烏合之衆”。(他認為“烏合之衆”是錯的,于是把它劃掉,再試試“數千人”,也把它劃掉了。)

在他的左邊是“夢鄉”——去年開放的一個大型娛樂廳的圍闆上寫着“夢鄉”,這個娛樂廳坐落在一座臨海的鐵路建築前。他走着走着,陽光直射下來。1921年,馬蓋特的年降雨量是英國有記錄以來最低的。荒原是一個幹燥的地方。“汗是幹的,腳埋在沙土裡,”艾略特寫道,“一堆破爛的偶像,承受着太陽的鞭打,枯死的樹沒有遮蔭。”這位面色蒼白的詩人不是日光浴愛好者。幸運的是,剛過“夢鄉”,一塊涼爽的灰色陰影落在了内蘭岩石避所的長凳上。(來自傳真:“來到這塊灰色岩石的陰影下。”)

虛度人生,夢歸故裡,岩石避所。當艾略特坐着彈奏曼陀鈴時,他的腦海裡還會閃過什麼呢?也許是一首歌:在“nothing”和“nothing”押韻之後,緊接着的單詞是“la la”。在其他地方,“悅耳的曼陀鈴的哀鳴”也融入了詩歌。也許他想到了其他作家——比如龐德,或者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艾略特去年在巴黎遇到了喬伊斯,最近讀了喬伊斯正在寫的一部小說的部分内容。《尤利西斯》将成為現代主義的另一部傑作。(用龐德的話來說,“這畢竟是一個偉大的文學時代。”)

在《尤利西斯》中,利奧波德·布魯姆(Leopold Bloom)也在考慮“馬蓋特的混合沐浴和一流的水療”。布魯姆計劃為他的妻子、歌劇歌手莫莉(Molly)安排一次巡演:“英國的水邊怎麼樣?布萊頓,馬蓋特。月光下的碼頭。她的聲音飄了出來。那些可愛的海邊女孩。”莫莉對可愛的海邊男孩更感興趣。在她著名的、不間斷的遐想中,她描繪了他們:“我可以在馬蓋特海灘浴場岩石的那一側看到那些優秀的年輕男人,他們像上帝一樣赤裸裸地站在陽光下,然後和他們一起跳入大海。為什麼不是所有男人都是這樣。”

艾略特在馬蓋特的手稿中寫道:“在馬蓋特沙灘上/還有很多其他的。”艾略特寫道,詩人的心靈“不斷地融合着不同的經曆;普通人的經曆是混亂的、不規則的、零碎的。後者墜入愛河,或讀斯賓諾莎的書,這兩種經曆彼此之間,或與打字機的聲音,或與烹饪的味道無關;在詩人的腦海中,這些經曆總是形成新的整體。”《荒原》的成就在于它從“一堆破碎的圖像”中創造了一個新的整體。在馬蓋特沙灘的手稿中,艾略特将虛無與虛無聯系起來,創造出了某種東西,讓讀者得以看見。

100年前,艾略特在馬蓋特沙灘寫下《荒原》

馬丁·帕爾1986年拍攝的馬蓋特沙灘。圖源:英國《每日電訊報》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想回到起點,看看艾略特走過的地方。于是,在幾周前的一個周日,在最殘忍的一個月即将到來的時候,我坐上了開往馬蓋特的火車。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并不總是《荒原》的第一行。在《傳真》中,這首詩是這樣開頭的:“首先,我們在湯姆的住處有一些試探者。”遺憾的是,你不能再去湯姆家試探了。艾略特當時下榻的奧伯馬爾酒店早已不複存在。但就在它所在的那條街上,現在有一家旅館,裡面的房間以詩人(查爾斯·狄更斯、威廉·布萊克,奇怪的是沒有T. S.艾略特)的名字命名,叫作“阿爾比恩房間”(The Albion Rooms)。

阿爾比恩房間的業主是卡爾·巴拉特(Carl Barat)。當他不是酒店老闆的時候,他和皮特·多赫提(Pete Doherty)一起在搖滾樂隊“浪子”(The Libertines)中擔任魅力四射的雙主唱。自然,我想跟他聊聊。

“說實話,當我第一次讀《荒原》時,就像第一次讀《芬尼根的守靈夜》一樣,”巴拉特告訴我,“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想這就像你小時候看詹姆斯·邦德(James Bond)一樣。你看不懂情節,但你仍然會被其中的亮點所吸引。如果你一開始就認為四月是最殘酷的一個月,然後一直回到這個月,它就會慢慢地融合在一起,就像一個新的城市。就像當你第一次去倫敦,而不記得考文特花園就在皮卡迪利廣場旁邊,直到你不再乘坐地鐵,就是這樣的感覺。”

巴拉特是最近“大遷徙”馬蓋特的藝術家之一。人們被這裡“破舊的肖爾迪奇區,一切皆有可能,藝術家的避難所”的氛圍所吸引。但這個小鎮其實從古至今一直吸引着藝術家。這是為什麼?“光線,”巴拉特說,“這就是吸引J. M. W. 特納來這裡的原因。這裡的光線不像我所知的任何其他地方。我從未在這裡見過糟糕的日落。”

自艾略特時代以來,馬蓋特經曆了各種繁榮和蕭條。巴拉特說:“它似乎是那種隻會呼吸的地方:它的富裕程度忽高忽低。它有一種被抛棄的特質,但也有一種希望……我認為它是那種精神上的、地界線一樣的地方。”

正如艾略特的筆記所證明的那樣,《荒原》是一首取材于前基督教神話和生育儀式的詩。艾略特讀過弗雷澤的《金枝》,也在法國的芬德歌姆岩洞研究洞穴壁畫。如果你想在馬蓋特下面尋找前基督教的精神能量,你可以如願以償。

在克利夫頓維爾的土壤下,距離奧伯馬爾教堂幾分鐘車程的地方,坐落着貝殼洞穴。這是一個于1835年發現的怪異的地下教堂,它蜿蜒的走廊上裝飾着四百萬顆小貝殼,它們呈心形和螺旋狀排列。沒人知道它是何時建成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有人認為它可能有2000多年的曆史,可能是腓尼基人造的。即使在炎熱的日子裡,它的走廊也非常涼爽。

艾略特自己的硬殼形成了他那扣緊的、普魯弗洛克式的形象——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稱他為“四件套西裝”。他有點像《傳真》裡的水手:“即使在岸上,在公共酒吧或街道上,也保留着一些非人性的、幹淨和有尊嚴的東西。”這是一種與世界保持距離的方式。艾略特的傳記作者羅伯特·克勞福德(Robert Crawford)告訴我,他詩歌中的人物形象也起到了類似的作用:“他總是熱衷于在詩歌中暗示别人在說話,這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防禦姿态。”馬蓋特的詩行以引号的形式出現,但就像他的詩歌中經常出現的那樣,這是一個聲音結束和另一個聲音開始的诠釋問題。

100年前,艾略特在馬蓋特沙灘寫下《荒原》

艾略特 人民視覺 資料圖

艾略特,或者他的另一個自我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J Alfred Prufrock),認為:“我應該是一對粗糙的爪子,在寂靜的海洋的海床上奔跑。”我漫步走進馬蓋特的螃蟹博物館,盯着一個裝滿塑膠螃蟹的魚缸,這些螃蟹古怪地穿着20世紀20年代的小衣服。我買了一個螃蟹形狀的冰箱磁鐵,并承認這次旅行基本上是浪費時間。沒有增加。“世界似乎是徒勞的——就像周日的郊遊。”

艾略特認為“真正的詩歌在被了解之前就可以進行交流”。但對許多讀者來說,《荒原》中錯綜複雜的典故和引用可能令人不快。“是參考文獻的問題,”巴拉特歎息道,“這感覺有點像會員專屬。”這是一首隻有幾頁的詩——在洗澡的時候大聲讀出來,你會在水冷卻之前讀完——但這是一首有着數百年曆史的詩。這可能就是龐德稱之為“英國語言中最長的詩”的意思。它以希臘文和拉丁文的銘文開始,以梵文的一行文字結束。尾注引導讀者找到幾十個來源:奧維德、波德萊爾、但丁、韋伯斯特和佛教文本。

你可以忽略這些筆記,馬修·霍利斯(Matthew Hollis)說,他現在擔任着艾略特以前的職位:費伯出版社(Faber & Faber)的詩歌編輯。他告訴我,這些筆記是“一種惡作劇的轉移注意力的東西。”之是以寫這些詩,是因為艾略特的出版商博尼和利弗萊特(Boni & Liveright)無法出版一本隻有詩的薄薄的書。(這種事至今在詩歌出版領域仍時有發生。)

霍利斯說:“我認為人們有時會帶着一種恐懼感去讀詩歌,擔心自己無法‘了解’,但你不一定會以這樣的心情去聽一段有着同樣問題的音樂。我會鼓勵人們把《荒原》當作音樂來聽。去享受它的韻律,聆聽它的聲音。”

它是一段音樂。弗吉尼亞·伍爾夫在聽了艾略特朗誦這首詩後,在日記中寫道:“他唱出了這首詩,富有韻律。”克勞福德告訴我,我們應該把詩人看作一種“薩滿”。重要的是話語的情感效果,而不是它們來自哪裡。拿這首詩中最像歌曲、也最令人費解的兩行“Weialala leia/Wallala leialala”來說,克勞福德說:“在某種程度上,這是瓦格納的作品,我們可以找到來源,并且有一個明顯簡潔的解釋。但當你聽到它,當你大聲讀給自己聽,它聽起來完全是整潔的反面。這首詩聽起來像是某人精神崩潰了。”

在回馬蓋特車站的路上,我經過一個牌子,上面寫着“娛樂NTS”。第二個E不見了,第一個S勉強附着在上面。下面是一堆生鏽的瓦楞金屬和破爛的朋克樂隊海報,層層疊疊,一行一行的字迹模糊不清。

在回馬蓋特車站的路上,我經過一個牌子,上面寫着“AMUSEMENTS”(娛樂)。第二個E不見了,第一個S勉強附着在上面。下面是一堆生鏽的瓦楞金屬和破爛的朋克樂隊海報,層層疊疊,一行一行的字迹模糊不清。

這就是真正的荒原。我想,然後再仔細看看。海報太幹淨了,它們宣傳的音樂會是幾十年前的事了。薩姆·門德斯(Sam Mendes)在城裡拍攝他的下一部大片。我正在看電影布景。不真實的馬蓋特。夢鄉。

(本文原載于英國《每日電訊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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