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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2《十月》·大地之事|劉東黎:荒野啟示錄

2022-2《十月》·大地之事|劉東黎:荒野啟示錄

劉東黎

● 哈爾濱人,東北師範大學畢業,文化學者。著有《北京的紅塵舊夢》《北京:當曆史變成地理》《往事随風》《月湧大江流》《黃花落、黃花開》,其中《觀象》《虎嘯榛莽》等作品,是對人與自然“相摩相蕩、氤氲化醇”的觀察、思考和對話。散文作品見于《當代》《人民文學》《十月》《光明日報》等報刊。

2022-2《十月》·大地之事|劉東黎:荒野啟示錄

荒野啟示錄劉東黎

鋸子穿過橡樹的年輪,一鋸接一鋸,一個十年又一個十年,最後才終于看懂世界的風霜。

——《沙鄉年鑒》

1

“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每到四月,都會想到這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詩。不過艾略特在《荒原》裡,之是以稱四月是殘忍的,也是因為植物生長的力量和欲望之強,令人觸目驚心,連枝葉間都有如同骨骼斷裂一般的聲音:“把回憶與欲望/摻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荒野何以殘忍?因為它拒絕了人類?然而在那凄絕的灰色空間裡,各種生物與非生物按照各自的秩序繁榮發展,荒野養育着嘴角滿是毒涎的蟾蜍,瘦骨嶙峋的草原狼,眼中泛着綠光的蜥蜴;那裡不受人類的管制與限制,卻懷抱着柔弱的小草;過去落難的淘金者、拓荒者及其他各色人等,也曾爆發出驚人的生存力量。看似沉默封閉的土地,實際有着自己的意願,那是一種獨有的慈悲與平靜,保持着大地的原生态和完整性,又充盈着生命的深邃和美麗。

荒野情境屬于一種無邊無垠、不可測知又不可抗拒的極地體驗——因為遠離人群,置身其中的人社會性大為減弱,而在複雜的社會性關系被清除之後,人的問題便空前地凸顯出來。此時荒野承載起人的精神寄托,并作為一個引領者對人進行嶄新的塑造。是以,荒野在文學、環境學、哲學和美學等諸多領域,都具有意蘊無窮的深刻内涵。

暴風雪撲面而來,閃電掠過鉛色天空,閃爍着慘淡的白光。約克郡長着金雀花和石楠的荒野上,土地荒寂,星空悒郁,就像凱瑟琳對希思克厲夫的情感,凄迷而極端,精神深處有種難言的荒蕪——從命名來看,希思克厲夫本就意指“生長于懸崖峭壁上的常綠灌木”。《呼嘯山莊》“幾乎不讓讀者嘗到一點純淨不摻雜的愉快”;“呼嘯”一詞所表明的,是“在大自然逞威的日子裡,這座山莊所承受的風嘯雨吼”,與複仇、愛情、人性的冷酷深淵等主題緊密相連,人性特質完全契合于生存空間,有一種震撼人心的悲劇力量。

“風暴之女”艾米麗·勃朗特,終生困居曠野僻地,那裡是人迹罕至或至少未被人類控制的自然場域。作為歐洲浪漫主義思潮的精神後裔,她的寫作顯然與狄更斯、薩克雷這類大緻同時期的作家不同,他們所描繪的那個資本主義早期粗放發展、鬧騰喧嚣的世界,根本沒有進入艾米麗的視野,呼嘯山莊的狂暴與粗粝,同樣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女作家描繪的是一片充滿原始氣息的蠻荒粗粝的自然之地,充斥着“嚴酷無情、狂暴和充滿活力的元素”;荒野決定了這部作品的光譜與色調,蘊含着無邊的驚悸與震撼,同時也煥發了前所未有的激情。

農耕時期的中國存在大量荒野,在中國的文化語境裡,荒野喻示着原初的自然本性。在渾樸簡陋的環境之中,所有外界帶來的變化都極為遲緩。古人往來于草莽之間,耕作于曠野之上,高原、荒山、野水、冰川、叢林鋪排在人們的眼前。無邊的沉寂裡,似乎總有一種莫名的威脅在前面等着。“曠野寂無人,漠漠淡煙荒楚”(明·劉基《如夢令》);空曠的原野上寂寥無人,煙霧淡漠,荒草連天,旅人踟蹰于曠野,身影孤寂,寒意從自然景觀直抵人心。

“鶴鳴于九臯,聲聞于天”(《詩經·小雅·鶴鳴》)、“之子于歸,遠送于野”(《詩經·邶風·燕燕》)、“上平衍而曠蕩,下蒙籠而崎岖”(張衡《南都賦》)、“野蕭條以寥廓兮,陵谷錯以盤纡。飄寂寥以荒旸兮,沙埃起之杳冥”(劉歆《遂初賦》);不受限制、未經馴化的遼闊原野上寒風呼号,氣象蕭瑟,杳冥深遠,含蓄着大自然生殺予奪的無盡天威,隐喻了人類苦難的生命曆程。

盡管如此,在中國的文化意象中,荒原很少成為一種“威脅”,更沒有成為“流放”之地的象征。

進入荒野的人類,其實與一株草并無差別;這種渺小感反倒引發了人奔赴與皈依的熱念,尤其對于中國詩人而言,更是别有一派荒野之情結。尤其魏晉以降,平野風煙、蒼山落照、荒石枯草等一類衰飒荒寒的原野風景,無不蘊含超拔壯美之意味,常有詩人吟之詠之,流連不去。

于是常有詩人以“野老”“野客”“野人”“野夫”自謂。杜甫,号少陵野老;孟郊,字東野;黃庭堅,号山谷道人;王績有《野望》詩;王勃有《早春野望》;王維有《新晴野望》;範仲淹有《野色》篇;更多的詩人均有同名詩作《野望》,如是等等。令人生畏的生存環境,反而成為一種精神的象征,進入了美學的範疇,有精神的指向性。詩人們向往自然的熱情,終于在春野秋原上找到了深切的回應。

在孟浩然的筆下,“野老朝入田,山僧暮歸寺”的情形是恬靜的、安居的,有一種恬然自守之山野幽趣,是融入四季流轉與自然變遷的一部分。在荒山僻野的深處“傥蕩其心,徜徉其形”,則盡顯蒼勁有力的自強之美。“野昏邊氣合,烽迥戍煙通”(駱賓王《邊庭落日》);“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随風滿地石亂走”(岑參《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則渲染出另一派帶有邊塞意味的荒野豪情。

先秦與漢唐詩人還常将虬龍、女娲、鬼魅、神怪、哀猿等想象瑰麗的意象入詩,更是營構出一個色彩斑斓的荒野世界。楚辭就産生在一個原始巫風盛行的天地,“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令人不識蹊徑、莫辨晨昏;《涉江》中的風景,把南國水澤和楚地山川的境界細緻幽深地表現出來;“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山鬼》中的物事,更充盈着一片令人生畏的詭異氣息。荒野之上榛莽叢生、虎豹出沒,同樣是大自然剛烈而和諧的生命躁動,是造化活力與創造力的原始代表。

2

西方人對荒野的認知,受宗教影響,将其視為人類被上帝遺棄的命運寫照,被逐出伊甸園的亞當和夏娃,面臨的就是一片荒野。未經開墾的荒野是恐怖與邪惡的淵薮,是一種令人恐懼、厭惡的外部環境,是文明的對立面。

古希臘人對于“文明的城邦”之外的遊牧民族,有着某種天然的優越情結和道德上的優越感。所有不事農耕且居無定所,完全被自然荒野所接納和消融的人,都是不文明的他者。在古希臘神話中,人們借荒野表達敵對情緒,如俄狄浦斯王的自我放逐之地,就是将其設定在荒野。在但丁的《神曲》裡,荒野象征中世紀的黑暗與苦難,并分别用“獅”“豹”“狼”來隐喻教會的野心、肉欲、貪婪。荒野同時又是人性深處的映射,人類本性中也有“孤獨和蔓生的荒野”。從古希臘、古羅馬到中世紀時期,荒野都是襯托英雄主義和悲劇人物形象的邪惡背景。即如盧克萊修《天道賦》中所言:“當此之時,民猶未知夫用火,雖獲獸皮而不衣皮,故形無蔽而仍裸。惟林莽之是栖,或岩穴之息。迅風烈雨,忽焉來襲。乃庇穢體,于彼榛棘。”

對于早期的歐洲移民者而言,他們離開原本居住的發展成熟的歐洲城市,經過漫長的海上航行後登陸美洲大陸,未經開發的美洲大陸在他們看來,就是可怕的荒野,到處是“奇怪、恐怖、令人不安的懸崖峭壁和土地”。盡管也有人煙——有不同部落的印第安人在這荒原之上呼嘯來去,但他們未開化的生産方式——狩獵而非農耕,恰恰展現了荒野的本性。茹毛飲血的印第安人原住民臉上濃墨重彩的花紋圖騰,無不讓他們心生恐懼。盡管在踏上美洲新大陸的那一刻起,他們擁有了一種掙脫歐洲原有秩序的自由感,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試圖征服和歸化野蠻人,征服那一片片現代文明從未涉足的莽林荒野,使之變為農田、果園和城市。

在西方語境中,“文明”一詞原就指耕種、加工、照料、栽培,後逐漸引申為培養、教育、訓練;又有借助工具對自然改造、加工、差別于自然并控制自然之意。“文明的曙光造成了強大的偏見……早期文明最大部分的能量指向對自然野性的征服……于是,順理成章地便是狗優越于狼,小麥優越于野草,奶牛優越于鹿,統治者優越于被統治者”(馬茲利什《文明及其内涵》)。開墾和控制荒野、征服和統治荒野的曆史程序就此開始,人們在荒野四周豎起了籬笆,成為馴化野生動物的牧場;原來占據絕對優勢的荒野數量日漸稀少,村鎮周圍建起了水渠與高牆,成為人類安居的鄉村,甚至城市乃至大都市都陸續出現。在歐洲殖民者看來,這是美洲大陸向文明邁進而吹響的号角。早期移民往往會以最快的速度,在被殖民地區規劃并建造街道和廣場。他們心中有一個執拗的信念——“文明等于城市”。對他們而言,荒野自然是用于創造美好生活的潛在自然資源,未被利用的荒野就是一片廢地,隻有經積極開發,才可成為人類私有财産。

到了18世紀末,浪漫主義思潮興起,才逐漸颠覆了荒野作為“惡之象征”這一形象。荒野固然有着孤寂、神秘和混亂的特性,然而在新時代的風氣裡,這些特質反而成為文學和藝術創作的源泉。荒野開始被視為尚未被人類開發與破壞的處女地,是象征本真、純潔的人間天堂。連綿的群山、幽暗的森林、洶湧的海洋,是大自然的傑作。

對荒野的複歸,則代表着對真理、美德及更進階文明的向往。西方在丹尼爾·笛福時代開創的荒島文學,随着資本主義社會沖突的日益上升,個人英雄式的反抗精神逐漸與詩人、藝術家對舊大陸文明的批判合流。荒野成了新移民精神的根據地,以及自我實作的嶄新裡程。

盧梭、歌德、拜倫、雪萊、庫柏、康拉德等大批文學家、詩人、藝術家,每個人的心底都蘊藏着一種原始氣質,湧動着一種對荒野的激情。歐洲自文藝複興後出現的大批經典文學作品中,在超驗和神性的思想下充盈着濃重的主觀情感色彩和象征意味,也更容易令讀者生出身臨群山峻嶺、蒼莽荒原的浩瀚之感。他們描述洶湧澎湃的溪流,林中高歌的雲雀,樸實無華的荒野原住民,如英國湖畔派代表詩人威廉·華茲華斯在《轉折》中所說:“來吧,來瞻仰萬象的光輝,讓自然做你的師長。”面對未經雕琢的自然,他們感受到了荒野的自由以及自身“原始的活力”;對自然的參與實踐,更成了智慧與新知的源泉。

祥和、富足、井然有序的田園鄉村,慢慢黯然失色了,更不消說繁華背後烏煙瘴氣充滿鈎心鬥角的文明城市。人類原本就無須發明戲院和歌劇中的奢華布景,自然的景觀比人工造就的事物要美好得多,豐富的荒野審美體驗,形成了與從前迥然有異的價值判斷。浪漫主義思潮的荒野觀,将荒野視為福地與天堂,無形中也逐漸增強了對荒野的保護意味,并對之後的環境保護運動和荒野哲學的發展産生深遠影響。

1620年,當清教徒移民為尋找他們的迦南聖地而抵達美洲大陸,抵達那片“荒涼險惡、滿是野獸和野人的荒原”時,荒原文學傳統也由此在北美落地生根。文學中的荒原不僅僅是生活層面上的,不僅僅是“森林的代名詞”,更多地成為精神道德的喻體。南北戰争的炮火留下一片滿目瘡痍的廢墟和一無所有的荒原,但嚴苛的環境洗去了生命中的不潔之處,貫注了自然蠻荒的生命力。

3

荒野不僅僅是生态學和地理學命題,同時也是哲學命題。

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指出,隻要我們處于安全地帶,原始自然的可怕景象越是恐怖,就越是引人入勝;我們之是以願意把某些事物稱之為崇高,是因為它們把心靈的力量提高到超出日常中庸的層面,并讓我們内心深處與奇山險壑或大自然的狂暴聲響相呼應。在令人心生恐怖畏懼的不毛之地,在原生态的自然荒野中,更映射出對崇高感與自然美學的追求,也使人類的自然觀念走向更為豐富的精神次元。

荒野是一個“被人類感覺賦予了崇高含義”的整體。我們全部的生存環境,無不依賴于當初造化偉力的雕琢,冰川在陸地上恣意流動,夷平亂石,刨鑄地表,打磨溝壑,為湖泊創造出盆地,為溪流創造出河道,為森林、花園和草甸創造出新的土壤。大自然造物時創造的一切,無不神奇而恰到好處。

“在我們腳下和周圍的巨大空間裡,心靈幾乎無法平靜安放,完全被體型巨大和外表有趣的物體所占據,心靈在了解這一切時,感到無望的迷茫……一切都是最好的,超出人類智力所能了解的範疇。”(美國地質學家克勞澤·達頓《(科羅拉多)大峽谷地區的第三紀曆史》)如果有一天,人類文明的痕迹消失殆盡,荒野自然中的海岬、岩石仍将依然屹立,沉默地彰顯大自然永恒的力量。那令人敬畏、崎岖陡峭、讓人類難以消受的崇高的“壯美”,正來自荒野。

江河的奔湧、風暴的肆虐、波濤的拍擊以及植物汁液的向上輸送,所有這一切自然風景和精神的終極,更加直覺地令人感受荒野的奧秘與偉大,具有一種大靜谧和大安詳的初開之氣,一種洗盡鉛華、震撼心靈的力量,那是大自然心髒充滿力量的律動,與粗莽的洪荒往事相比,音樂、文學甚至宗教都變成了黯然失色的形式與象征。

梭羅曾說:“荒野裡才有自由和永生。”他把原始、野蠻、活力、強悍的荒蠻精神之生長,視為人類文明走向更新的開端。作為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詩人之一,斯奈德則更進一步,他自稱是現代文明中“荒野的代言人”,他甚至将梭羅所提倡的“在荒野中保護世界”的思想做了進一步闡釋:“荒野不隻是‘保護這個世界’,它就是世界。”斯奈德長年居住于内華達山嶺北坡,與周圍的黑橡樹、香杉、馬杜納木、綠枞、黃松為伍,在荒野中,他覺得自己才能“作為一個詩人沉澱下來”。

1869年6月,約翰·缪爾獨自在美國西部山區徜徉。陽光灑落在蒼郁的松樹上,高山鹑與知更鳥在桤木的樹冠上歌唱,萬物無心,卻又愉悅無比。“我仿佛被融化、吸收,我生命的脈搏跳動着去了我也無法知曉的地方。生命似乎已經無所謂長短,我們仿佛和樹木星辰一樣,不着急趕時間。這才是真正的自由,一種實質上的永生。”約翰·缪爾一生為荒野保護奔走呼喊,以荒野為出發點,來倡導他的生态觀點,并将荒野保護推進到一個完全不同以往的嶄新階段。

哈德遜河在陽光照耀下波光粼粼,泛起千頃流金,水面上倒映着裙帶一樣的遠山輪廓。河對岸是綠茵茵的澤西鄉村,北面是放牧牛群的富饒平原,水天相接,視野開闊。南面穿過樹林,走到盡頭,就能眺望到紐約城的屋頂。

透過取景框,我們看到了更壯麗的景觀。在巨浪起伏的群山之上,陽光從空中傾瀉而出,猶如上蒼對人間的恩賜與護佑。咆哮的瀑布一落千丈,彙入平靜的山澗湖泊。“哈德遜河派”的藝術語言似乎在無聲地宣示:荒野不是被規劃和被決定的,而是由自然進行自我規定的世界;是“大自然最壯麗的神殿”。

曆史學家特納認為,美國不是産生于理論家的夢想,它既不是乘薩拉·康斯坦特号去弗吉尼亞的,也不是乘五月花号去普利茅斯的。“它來自美國森林,每接觸一次新邊疆,便會獲得新的力量”;對于棄舟登陸的清教徒來說,邊疆是一條移動不定的界限,引發一代代人的探索,在近百年的光陰裡,都處于不斷向西移動的過程中。它永遠毗鄰荒野,永遠“位于自由土地這一邊的邊緣上”。

荒野是能夠彰顯個人主義、道德勇氣和體驗拓荒者真實生活的地方,甚至是“開啟人類敬畏之心的神聖之地”。而當風潮漸落、塵暴四起,那些被昔日拓荒者視為障礙的森林,以及曾經奮力征戰的西部荒野,反而成了“伊甸園或阿卡狄亞的僅存碩果”。

靜谧的風景中,産生出無邊的惶惑、肅穆和敬畏,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人類看到了如其本質一樣美好的東西。“現代文明腐蝕了人的靈魂,而在叢林中我們重新找回了理智與信仰”。愛默生開啟了浪漫主義文學的大幕;與愛默生有師承關系的梭羅,則帶着一把斧頭,走向四季鮮明、空曠甯靜的瓦爾登湖畔,向世人昭示荒野對于人類的終極價值和意義。以傑克·倫敦為代表的自然主義作家,其荒野叙事對邊疆文學、超驗主義文學等流派無不影響深遠,形成了别具魅力的文學傳統。

在荒野中,一切都是自在的,也是自足的。動物是自由的,它沒有被關在籠子裡或者限制在園地中;河流是自由的,它沒有被大壩、水庫規定,也沒有被水車、磨坊所限定。荒野代表着燃燒的激情、永恒的生命力量,人在荒野之上,以與未知世界單槍匹馬做鬥争的開拓本能,完成着對生命的自我實作。

4

在《沙鄉年鑒》裡,長期從事林學和動物管理的作家利奧波德,以極富魅力的語言,賦予荒野以更加豐富和正面的意義與評價。他認為荒野“是人類錘煉出的那種被稱為文明成品的原材料”,甚至原始荒野才是“賦予人類事業内涵與意義的源泉”。整部書都描述他身體力行,用最平易的态度與荒野自然相處的故事;表達了一個林學專家對文明的疑惑與疏離,又肯定了人的自我本質力量。在生态視角之外,利奧波德将荒野自然納入了倫理視野,認為人們應當認同并融入不斷擴大的共同體,荒野概念從利奧波德這裡開始,具有了多重學理價值。

“利奧波德的土地倫理,牢固地與生态學這門學科連在一起,而生态學卻是與經濟學緊密相關的”。(唐納德·沃斯特語)沃斯特對自然史别有一種深刻領悟,在其名作《自然的經濟體系》中,他對20世紀以來的重要生态學家進行了逐一描述,并借此梳理了現代生态學思想的起源、演變,以及與文學、經濟學、哲學的互通與關聯。

在20世紀20年代,利奧波德還在威斯康星州麥迪遜市美國林業生産實驗室擔任負責人。他在一份備忘錄中提出,為所有公共區域策劃一個荒野區域項目,在這樣的區域裡,能夠滿足一些戶外娛樂的特殊形式或研究,以及“通過較原始的生存方式在荒蕪的環境中旅行”;擔負如此功能的區域,自然需要廣闊的面積;但與此同時,“不應當開辟永久性的道路”。

在這個荒野項目中,大片土地“沒有受到人類這一特殊的、有意識的、有目的的物種的幹擾和改造”,是原初狀态的自然,是世界本真與基礎的一個原型。在利奧波德看來,荒野可以教人學會經曆與感受,教人變得更加敏銳,喚起自我自然人性的一面。是以讓原始自然栖身于妥帖恰當的安身之所,人類也将由此獲益——他們重新拾起與本真自然世界的情感聯系,通過荒野回溯,重建人與世界的完整性,使人類的價值返歸自然深處。

在《自然的經濟體系》裡,沃斯特認為利奧波德本人的“土地倫理僅僅是一種比較開明的長遠考慮”,其長遠的目的,依然是穩定的物質财富擴張。他觀察着這位林業工作者的所有行為:在十多年中,利奧波德和家人在這裡進行着野生生物的耕耘和管理,冬天給鳥喂食,給它們戴上環志。春天,在大雁南飛的咕咕聲中,他們種植松樹。夏天,他們播種和照料野花。秋天,他們觀察冬眠前各種動物的奇異騷動。在所有的季節,利奧波德都做着生物氣候的觀察記錄。“盡管他放棄了讓土地僅生産最想要的莊稼的願望,但他卻繼續用農藝學的術語說話:整個地球都變成一種被收割的莊稼……”

這樣的結論有些出人意料,利奧波德想以大地倫理為武器,抵禦功利主義自然觀帶來的濁世洪流;而沃斯特是在思考生态學家們對自然的态度,他看出“利奧波德的土地倫理,牢固地與生态學這門學科連在一起,而生态學卻是與經濟學緊密相關的”;因為從那個時代開始,生态學本身,已經在向着經濟學和實用自然觀的方向一路狂奔。

從20世紀初開始,生态學家、進化生物學家、生理學家就将生物和生态系統看成是一個個經濟系統。1927年,在劍橋大學教授查爾斯·埃爾頓出版的《動物生态學》裡,荒野這樣的自然群落,就被描述成簡化的經濟體系;生物能量則是這個體系中的“流通貨币”,從達爾文時代開始的“自然史”式的、略帶浪漫氣息的“有機哲學”,開始被學界慢慢摒棄。牛津大學植物學家坦斯利則進一步認為,生态學的研究應該把生态系統看作一個實體系統,而不是“有機的整體”。

随着生态學繼續向前發展,美國頂尖的大科學家理查德·費曼就曾多次表達自己對純思辨傳統的自然觀與哲學的輕視。因為哲學所能做的,隻能是科學實踐之後的總結與解釋,一個科學家的信念無論有多麼美妙,直覺有多麼強烈,都敵不過鋼鐵般的實驗資料。如吉爾伯特·懷特、梭羅或達爾文那樣,帶着田園牧歌與博物學意味的生态研究進路,18世紀歐洲阿卡狄亞式的、非功利的生态學,逐漸變成前塵往事。科技進步和原始本真的對立與纏繞,拷問着20世紀人類的精神和思考,并令人産生濃厚的懷舊情緒。

在一篇發表于1993年題為《我們失落的自然》的文章中,唐納德·沃斯特寫道:“懷舊,貫穿着我們的社會,這是一件幸事,因為它可能是我們獲得救贖的唯一希望。我自己的懷舊——可能是同千千萬萬人所分享的那種情感——将我帶回這個大陸殘存的原始自然當中徜徉漫遊。”

沃斯特所強調的懷舊情感,是一種對失落的自然世界的哀悼;它不是一種衰朽不堪的哀歎,恰恰相反,那可能是一種隐性的、颠覆性的力量,如他在《帝國之河》最後一章所言:“是一種可以令一個帝國放低身段的力量”;因為這種力量能夠将人類引向“反對統禦、工具主義、資本與技術權力;崇尚自由、野性、無羁的壯美與人類謙卑的一面”。因為這種懷舊和傷悼之情,不是悲春傷秋的無奈,也不是靠運動和呼籲召喚起的社會情緒,而是從生命深處湧現出來的,浸染着一種保守主義氣息濃重的沉默與關懷,也就使得崇高與壯美,永久流淌在人類精神與人類命運的曆史河床上。

在荒野的背後,有一種較之現代科學更寬廣、更深沉、更能回應現代生活的寶貴資源。羅爾斯頓在《哲學走向荒野》中指出,荒野“這份遺産”具有市場價值、生命支撐價值、消遣價值、科學價值、遺傳多樣性價值、審美價值、文化象征價值、曆史價值、性格塑造價值、治療價值、宗教價值和内在的自然價值,這種多樣性的整體重估,有着更重大的意義。科學以邏輯為基礎,但是實驗資料通常隻有統計水準的意義;互相沖突的假說、理論、模型、實驗事實,在科學的發展曆程中毫不罕見,隻有能進行哲學思考的人,才能懂得上述價值在認識論、倫理學以及形而上學方面的意義;才能在最豐富、最深刻的意義上體驗荒野。

懷特海預言了一個“科學和文化重建時代的來臨”。在這樣的一個時代裡,科學家還是得回過頭來,重視整體的有機統一性。“這其實是所有富有創造性的生活方式都具有的重要原則,因為宇宙中所有存在物都必須互相連接配接後,每個個體的生命才能由此獲得滿足”(葆拉·岡恩·艾倫)。“大自然的各個不同部分是如此緊密地互相依賴,如此嚴密地編織成一張唯一的存在之網,以緻沒有哪個部分能夠被單獨抽出來而不改變其自身特征和整體特征的”。(懷特海)

在此時,相關的生物(态)學的真實範式,都無法換算成能量術語,包括各種動物植物、捕食者和被捕食者,各自維護着不為人知的微妙平衡,而且無須或無法弄清各個組成部分的能量攝取及利用效率。也是在此時,荒野存在于自我的平衡之中,不偏不倚,在整個自然史的變遷中,亦保持獨立姿态,是萬變之中的不變者。

5

1832年,美國邊塞風景畫家喬治·卡特林眼見遍布北美的美洲野牛面臨滅絕,認識到西部大開發對西部原始自然環境造成的威脅,于是突發奇想:政府應該倡導“建立一些保護園地,以儲存人和動物天生所擁有的粗犷而清新的自然之美”。是以它最初的起源,“并非出于大衆的需要,而是那些具有遠見卓識、無私的理想主義者為了國家長遠利益與那些自私狹隘的商業利益鬥争的結果”。

在藝術家的浪漫想象裡,在壯美的國家園地中,“土著印第安人身着經典服飾,力挽長弓,高舉盾牌和長矛,騎着野馬馳騁于麋鹿和美洲野牛群中”;歲月流轉,這片土地原始質樸的美麗和野性卻永不改變,對于未曾改變本質的事物,諸如河流、森林之類,保持距離。

到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現代荒野終于有了科學的管理方式,資本主義逐利的本性,被設定了一個難得的界限,人類不恰當的行為活動受到限制,取而代之的是促進自然和人類福祉的道德目标。

“世界的啟示在荒野”——這樣的覺醒和領悟,不光是從哲學中得來,也是利奧波德從20多年荒野從業與生活的實踐總結出來的;是從生态學與經濟學的糾纏裡掙紮出來的。如我們所知,利奧波德不是客廳裡誇誇其談的哲學家,而是一生在荒野奮戰最後又死于荒野的林業和動物管理學家。這也使他的深沉感悟尤為可貴。

荒原是風景、精神的終極,是人類與自然合作譜寫并同聲吟唱的唱贊之詩。“偉大的主題被大地述說,也許能令詩歌回歸其古老的地位”(埃德溫·缪爾)。在野性的世界裡,一個人内心無法排解的苦悶情感會瞬間消失,心靈變得暢快而灑脫。那時人們會認識到,為什麼說荒野可以作為人類精神的啟示者,它對人類心靈的淨化與提升有着巨大的引領作用。

在人類栖居的這顆星球上,未被控制、開發和利用的荒野已相當稀缺,這裡最少人類活動幹擾,氣候與物種的演化大緻反映着一個純自然過程,是研究全球變化的重要區域,是解開全球變化秘密的關鍵性鑰匙。

荒野也永遠是曆史地理學、生态人類學最遼闊、最迷人的處女地,為現代文明提供着無比珍貴的原初模闆,以供我們參照省思。在荒野中,人類與自然世界之間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生命的奇迹兀自輪番上演。那裡是生命孵化的本真基質。

荒野是湧現者和守護者。荒野獨立而不待,自然而不刻意,沉默運化而不知疲憊。在以後無窮盡的世代裡,我們永遠需要這一蒼茫根源的滋養,現代文明方可保持長久旺盛的生命力。

過度文明的族群,會慢慢失去戰鬥意志,變得軟弱和懈怠。而荒野讓人想起源自生命本能的遼遠與沖動,它的存在本身,就能啟示和激勵個人和族群不可或缺的陽剛氣概,生發出勇于開拓的無畏豪情。在對文明世界産生困惑和厭倦之後,人類也還有更廣袤與更本真的生存空間,給那些失意者與探索者,提供振作精神的心靈依托。

我們的未來,可能強烈地依賴于我們對荒野的領悟程度。荒野不是一種實體位置和空間關系,更像是一種過程,一種狀态,反倒不像是一個場所。或者說,荒野類似第一推動的創化生育者;是“庇護、儲存水與石頭、植物與動物的東西”,是神性彰顯自己的場地,是人仰望天空并尋覓神性啟示的所在。荒野是人類身後永久的昨天,是無從掙脫的羁絆,是拉着自己的頭發怎麼也脫離不去的母體。荒野是文明高壓之下供人類喘息的心靈故鄉,永遠呼應着人心深處對淳樸生活的顧戀和追尋,那裡封存着個人對家園夢想最深刻的領悟,蘊含着對人類曆史與未來走向的深切追問,是人類家園一次次得以重建立立的壯麗根基。

▼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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