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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紀歐洲人如何談論愛情?|情人節

記者 | 林子人

編輯 | 黃月

愛情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古往今來,無數人為愛而不得神傷,為得心上人的垂青狂喜。教人如何去愛的指南層出不窮,而在13世紀末-16世紀初的250年間,上至博學的博士,下至普通市民,中世紀歐洲人必讀的“愛情指南”非《玫瑰傳奇》(Roman de la rose)莫屬。這部典雅文學和寓言的巨大成功讓其常常被拿來與但丁的《神曲》相比較。

《玫瑰傳奇》是一首法語詩,它有兩位作者,一位是詩人紀堯姆·德·洛裡斯(Guillaume de Lorris),在他逝世四十年後,大學教師讓·德·默恩(Jean de Meun)續寫了這部作品。據法國古文字學者兼檔案研究者納塔莉·科耶(Nathalie Coilly)和瑪麗-埃萊娜·泰尼埃(Marie-Hélène Tesnière)介紹,這部作品誕生于13世紀下半葉巴黎社會所特有的雙重文學傳統中:它采用詩體,以羅曼語(一種源自拉丁語并流傳于法國北部的語言)寫就,其主題“尋覓愛情”則深受法國南部吟唱典雅愛情的吟遊詩人的啟發。

《玫瑰傳奇》完成于1280年左右,從13世紀末到16世紀30年代不斷被足本刊印,聲望在14世紀達到頂峰。《玫瑰傳奇》的傳播範圍非常廣泛,雖然文藝複興之後人們開始對它失去興趣,到路易十四時代(1661-1715)已不再被視為文學作品而成了一件收藏品,但從18世紀到現代,《玫瑰傳奇》逐漸成為學者研究的對象,至今仍然與《列那狐的故事》《亞瑟王傳奇》并列為法國中世紀文化中最為著名的文本之一。

用現在人的眼光來看,《玫瑰傳奇》是一份從男性視角出發剖析“逐愛”步驟的攻略。“愛情”向愛慕者發射的“美麗”之箭,先射中眼睛,進而達到心髒;“财富”是“愛情”的好幫手,但同時守衛着“過度付出”的小徑,“貧窮”則守衛着小徑的出口……《玫瑰傳奇》用拟人化的方式講述“愛的藝術”,其中的一些見解也會令當代人不禁會心一笑。

中世紀歐洲人如何談論愛情?|情人節

《玫瑰傳奇:中世紀愛的藝術》

[法]納塔莉·科耶 [法]瑪麗-埃萊娜·泰尼埃 等著 董子雲 呂珊珊 譯

新民說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3-1

《玫瑰傳奇》中的愛情攻防戰

作為一部流傳廣泛的文學作品,《玫瑰傳奇》引發了許多讨論和分析。泰尼埃指出,《玫瑰傳奇》至少存在道德、精神和情欲的三重解讀,僅從字面意義上來看,它講述的是“有利于愛情的力量”與“愛情的敵對力量”之間的戰争,“這些力量首先是與典雅愛情秩序一緻或與之相悖的價值觀或是社會情境。”

紀堯姆·德·洛裡斯被認為是《玫瑰傳奇》前4000行的作者,它們為這部作品制定了一個容易讓我們聯想到騎士與貴婦人的典雅之愛的叙事架構。故事始于叙述者的一個夢境:夢境中叙述者處于春天,那既是自然蘇醒的季節,也是愛情的季節。叙述者離開城市,沿着一條河漫步,來到一座被高牆環繞的果園外。牆上刻着十幅令人望而卻步、“痛苦又悲傷”的女性畫像:“怨恨”、“背叛”、“卑鄙”、“貪婪”、“吝啬”、“眼紅”、“悲傷”、“衰老”、“僞信”和“貧窮”。一位美麗的金發女人“閑散”站在果園入口,告訴叙述者這個地方叫作“悅樂”,高牆内被典雅愛情的各種價值觀所支配,外牆上則是各類罪惡的拟人形象。

中世紀歐洲人如何談論愛情?|情人節

玫瑰枝條構成的邊框環繞着某部《玫瑰傳奇》手抄本的第一頁

“閑散”引導叙述者進入果園。一群人正在美麗的果園内跳着法蘭多拉舞,他們代表的是十種典雅愛情價值觀:“歡愉”、“典雅”、“悅樂”、“愛情”和與他形影不離的“柔視”、“美麗”、“财富”、“慷慨”、“高貴”和“青春”。叙事者離開人群走近一口泉水,“愛情”和“柔視”尾随其後。叙事者得知迷戀于自己水中倒影的美少年納喀索斯正是殒命于此。他在泉水中瞥見了一叢玫瑰的倒影,此時“愛情”向他發射了五支分别名為“美麗”、“單純”、“高貴”、“陪伴”和“親切”的箭矢。這些箭矢首先射中了眼睛,進而到達心髒。這些傷口讓叙述者無可抑制地愛上了他在泉水中看到的一朵玫瑰花苞,他成為了“愛情”的封臣“愛慕者”,對他言聽計從。

叙述者于是踏上了愛的征途。玫瑰被“危險”(即抗拒)、“惡口”(即讒言)、“羞恥”和“恐懼”牢牢監視着。“愛慕者”被盡管猶豫但還會鼓勵他的“溫存”(美麗姑娘願意信任他人的天性)引導着,在“友人”的建議和維納斯的支援下,他放任自己的欲望親吻夫妻。他的大膽立刻遭受了“占有”(即社會倫常的阻礙)的懲罰。“占有”在玫瑰花叢周圍建立起堡壘,并将“溫存”一并囚禁在内。

洛裡斯的叙述到此戛然而止,默恩續寫了近1.8萬行,将這首長詩完結。正如《紅樓夢》的後四十回常常被讀者認為與前八十回很不同一樣,《玫瑰傳奇》的續篇也被認為導入了新的風格。科耶認為,《玫瑰傳奇》的續寫者默恩離開了典雅愛情的範疇,接續了12世紀以來由奧維德《愛的藝術》(Ars amatoria)開創的“愛情指南”傳統,将愛情視作一種可被傳授的“攻城技巧”。其中特别注意的是“友人”與“老婦”這兩個形象,他們分别代表着世俗愛情的男性與女性幕僚,他們的言辭與《玫瑰傳奇》前半段描述的典雅之愛價值觀格格不入。“他們給出的建議揭示了愛情的攻城略地在何種程度上依靠物質的細節、恰到好處的禮物與占據制高點的姿态。”正如默恩在開篇的幾行詩所提示的,

這就是《玫瑰傳奇》(Ce est li romanz de la rose),

其中囊括了愛情的藝術(Ou l’art d’amours est toute enclose)。

在默恩的筆下,數個拟人形象輪番上陣,一會兒勸導“愛慕者”找回理智,一會兒鼓勵他繼續追尋玫瑰。“友人”鼓動“愛慕者”用狡詐、謊言與賄賂的手段,認為它們是攻略一個女人最保險的方法。“友人”對此的解釋是,女人賣弄風情、唯利是圖、朝秦暮楚——一種古典時代和中世紀的針對女性的陳詞濫調。接着,“愛慕者”又遇到了“财富”,她把守着一條以“過度付出”為名的小徑的入口,這是一條通往愛情的捷徑,但卻十分危險,這是因為它的出口被“貧窮”把守着。但口袋空空的“愛慕者”吃了“财富”的閉門羹。

此時,“愛情”召集各封臣,準備圍攻“占有”的城堡。“财富”拒絕加入,因為後者從來沒有努力讓自己變富有過,也從來沒有努力接近過她。但“愛情”并不贊成用金錢收買的感情,他傾向于保護“愛慕者”。封臣們說服了“愛情”将“道貌岸然”(即虛僞)和“一本正經”納入麾下。“道貌岸然”和“一本正經”來到了“惡口”身邊,“道貌岸然”迷惑了對方,要求後者向他忏悔并乘機将其扼死,割下了他造口業的舌頭,就此消滅了愛情最狡詐的敵人。

城堡的高塔上出現了“溫存”的獄卒“老婦”,她對年輕的“溫存”進行了一番針對女人的情感教育:讓别人愛上自己,自己卻不要動心;把自己賣個高價;向每個情人保證自己隻愛對方一個;将青春和美麗變現,善于通過它們擷取利益,免得晚景凄涼,“老婦”惋惜稱這正是自己的下場……在“老婦”的支援下,“愛情”及其封臣攻入城堡,與愛情的敵對力量作戰。最終維納斯點燃了城堡,“溫存”被釋放,玫瑰回到了“愛慕者”的懷中。做夢者就此醒來。

中世紀歐洲人如何談論愛情?|情人節

馬丁·勒弗郎,《貴族女子的衛士》,法國國家圖書館,法語12476号手抄本,第三頁反面

中世紀歐洲的愛情與婚姻

可以看出,《玫瑰傳奇》的叙述主體和叙述對象是男性,它描述了(主動、強勢的)男性征服(被動、柔弱的)女性的傳統愛情腳本,其中的厭女言論是顯而易見的,特别是“友人”和“嫉妒者”(後者代表了一個因妻子越軌行為而妒火中燒的丈夫)的一些言論,比如:

每個女人都被壓(Toutes se font hurtebillier)

每個女人,現在、未來或過去(Toutes estes, serez ou fustes),

無論是出于現實或意願,都是妓女(De fait ou de voulenté, pustes)!

《玫瑰傳奇》也與14-16世紀在歐洲流行的婚姻指導手冊形成了一組有趣的對照。曆史學家史蒂芬妮·孔茨(Stephanie Coontz)發現,這些婚姻指導手冊大多教導妻子要忠貞、勤勞和謙恭,寫給丈夫看的卻寥寥無幾,而且看起來與其說是婚姻攻略,不如說是馬匹訓練攻略——它們的目标是讓丈夫更好地管制妻子,讓其無從反抗。它們也提醒我們注意以下曆史事實,對中世紀歐洲人來說,愛情或許是令人神往的,但愛情和婚姻是兩碼事,“為愛成婚”幾乎不可想象。

以中世紀的貴族婚姻為例。孔茨在《為愛成婚:婚姻與愛情的前世今生》一書中指出,直到18世紀,出于政治和經濟利益需要而結婚的婚姻制度一直是普遍形式。羅馬帝國瓦解後,歐洲再度分解為數量衆多的小國,婚姻政治再度變得重要起來——貴族或統治者通過姻親鞏固或擴張權力。事實上,貴族和統治者頻繁娶妻或輕易更換妻子,屢屢引發争奪繼承權的血腥鬥争,加劇政治對手之間的競争,這反而讓推廣基督教變得更有吸引力,因為基督教禁止一夫多妻制,并嚴格限制離婚和再婚。孔茨幽默地寫道,教會對一夫一妻制的堅持和對離婚的反對固然會造成一些麻煩,但“其益處可能就相當于在軍事上推行武器限制條約”。

中世紀歐洲人如何談論愛情?|情人節

《為愛成婚:婚姻與愛情的前世今生》

[美]史蒂芬妮·孔茨 著 劉君宇 譯

中信出版集團 2020-03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受到父權制的制約,但歐洲貴族女性在中世紀依然有空間可以自主配置設定社會地位和财富。中世紀歐洲的女性可以繼承财産,傳遞血脈,她的财産是不能被丈夫或其親屬奪走并侵占的。比如阿基坦的埃莉諾嫁給法國國王路易七世的時候,她的嫁妝的價值相當于兩個法蘭西王國,當她離開路易七世時,也一并帶走了她的領地。許多王後或女伯爵都在丈夫的朝廷裡建立了廣泛的個人權力網絡,如果她生出了繼承人,丈夫更是要對她的意願斟酌再三。随着天主教會的權力日益增長,貴族女性的獨立性和地位也受到越來越強的限制。12世紀之後,“長子繼承制”的确立讓女性越來越難以成為繼承人。但一些有頭腦的貴婦依然能找到發揮自己影響力的手段,比如用宗教捐款在教會中建立自己的贊助人網絡,或幹脆在祖傳的領地上建立修道院,為未來的離婚生活未雨綢缪。

15世紀出現了一部《玫瑰傳奇》的“同人作品”《愛情象棋之書》。該書将《玫瑰傳奇》的内容搬到了棋盤之上,每個棋子都以《玫瑰傳奇》中的某種美德或某一人物命名,少女和她的愛慕者為對弈雙方。三十多步棋後,少女用兵(“溫婉”)将了愛慕者的軍,而在真實的象棋棋盤之上,最厲害的一枚棋子是“王後”——中世紀的歐洲人從伊斯蘭世界引進象棋遊戲時,用“王後”重新命名了“首相”或“國師”。在孔茨看來,這或許是因為中世紀歐洲形成了一種共識,“王後們不僅僅是婚姻政治這場遊戲中的貴重戰利品,她們往往還憑借自己的能力成為戰績不俗的玩家。”

中世紀歐洲人如何談論愛情?|情人節

《愛情象棋之書》中的寓意棋盤

那麼中世紀另外95%——平民——的婚姻又是如何呢?他們的婚姻當然不涉及國家利益和權力鬥争,對家族前景而言卻同樣至關重要。在中世紀歐洲,一個人是很難獨立生存的,通過婚姻創造一個能夠生存下去的家庭經濟機關十分有必要。一個農民不僅希望自己能結婚,還會關心鄰居是否能找到合适的配偶,因為村莊生活和農業耕種的地形布局使得婚姻成了一項公共事務,整個村莊的福祉取決于是否能形成一個互相幫助、共同承擔責任的鄰裡網絡。為此,村民甚至會阻止或懲罰他們認為不般配的婚配,對讨厭的、不合群的夫妻舉行羞辱儀式。結婚,而不是生兒育女,标志着農民社會中男人和女人的正式成人。城市居民也是如此,婚姻通常是一種商業合夥關系,令雙方親友獲益。對男性來說,結婚意味着經濟獨立——他們在繼承了土地或父親的手藝後就會結婚。

對于女性來說,婚姻在幫助她們獲得經濟保障和社會地位的同時,也令她們失去了獨立法律地位。已婚女性失去了處理土地、上法庭或處理私人事務的權利,丈夫控制所有家庭資源,包括妻子帶來的收入,并且可以在必要時武力“管教”妻子。夫權之強大可以在英格蘭、諾曼底和西西裡的法律中看見,這些法律規定,妻子謀殺丈夫是一種叛國罪行,要受到在火刑柱上燒死的懲罰。盡管如此,城市中的已婚婦女可以向政府請求解除對有夫之婦的限制,這樣的女性在英、法被稱為“獨立女性”(feme sole),在德國被稱為“市場女性”(marktfrau),她們被允許做生意,無需經過丈夫的同意。絕大多數獨立經營生意的妻子都是小規模業務,比如販賣食物和貨物,或者釀造啤酒。這讓中世紀也見證了一些女性商業奇才的出現。

無論如何,中世紀歐洲人明白,婚姻将是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職業”決定,它對所有社會階級而言都有着諸多經濟和社會後果。“一對堅貞不渝的情人如果最終逃過了被父母囚禁的命運,又願意冒被朋友和家人放逐的危險,便可以迫使持不贊成立場的教會承認他們的婚姻。但事情通常不會發展到這一步,”孔茨寫道,“人們普遍相信,完全靠自己做這麼重大的決定是一件蠢事。”

從曆史後來者的眼光來看,愛情攻防戰的戲碼或許在每個時代都在上演,但我們比中世紀歐洲人更幸運的是,愛情不必隻能停留在夢境或幻想中,愛情不必然需要與婚姻割裂開來,而女性和男性則成為了愛情棋盤上力量更均衡的對弈者。當個體能享受更多平等和自由的時候,《玫瑰傳奇》中形容的典雅之愛是否更觸手可及?

(圖檔由出版社提供并授權使用)

參考資料:

[法]納塔莉·科耶.[法]瑪麗-埃萊娜·泰尼埃等.《玫瑰傳奇:中世紀愛的藝術》.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

[美]斯蒂芬妮·孔茨.《為愛成婚:婚姻與愛情的前世今生》.中信出版集團.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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