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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音創意”的妙譯

“依音創意”的妙譯

錢锺書顯然對艾略特(上圖)的評價不高,他在一篇散文裡,把這位英美大詩人的尊名翻譯為“愛利惡德”。

從“可口可樂”說起

對着電腦螢幕敲文打字,旁邊總會有一小碟花生米,一罐“零度”可口可樂。花生味香,或會帶來靈感;飲品除了實際的作用,還有象征意味:從事寫作或翻譯者,可從這個譯名獲得創意。相傳蔣彜把Coca Cola翻譯為“可口可樂”,這是個“經典級”的美妙音譯,在商業翻譯史上地位崇高。在香港,這個商業社會裡,舶來商品名字的翻譯,常有令人欣喜之作。香港人每逢喜慶宴會,喜歡以一種名為“百事吉”的白蘭地酒奉客,好意頭嘛!這個牌子的酒,原名是Bisquit,與“百事吉”在意義上毫無關聯;當年翻譯者的創意如杯中美酒滿溢,想出了嘉名。

我把“可口可樂”“百事吉”這類翻譯,稱為“依音創意的妙譯”。翻譯者依照原文讀音,創造一個語詞,其讀音與原文讀音相同或相近,其意義則為譯者的主觀思維服務,務求表達譯者的情理或趣味。這樣的翻譯,可雅可俗,可善頌,可惡搞,力求巧妙有趣。香港的翻譯者,在“善頌”的商業翻譯上,向來有出色的表現。

香水的一個品牌Revlon香港翻譯做“露華濃”,其美名使我們想起二李的詩篇:李商隐詩歌意象的秾麗;李白的名句“春風拂檻露華濃”。千多年前如果已經有“露華濃”系列的香水和化妝品,它們一定會成為禦用之寶——唐明皇必會送給楊貴妃專用。“露華濃”這個妙譯詩意馥郁,香飄海峽兩岸,台灣和大陸都先後為其濃香所襲。另一香水品牌Chanel,香港翻譯為“仙奴”的,音近而意奇,但其香氣飄不過鯉魚門;北上廣深既不“仙”也不“奴”,而嘉其名為“香奈兒”。這譯名的“奈”字有奈何、如何之意;誠然情思雅逸,耐人尋味,也是個音近意妙的佳譯。

說回“仙奴”。這是人人平等的時代,怎能當人奴隸?但仙人卻都是俊男美女,當仙人的奴隸,浪漫啊,有仙氣啊,說不定沾了仙氣可長生不死呢!香港有街名“麥當奴道”(MacDonnell Road),曾經把名播全球的快餐店McDonald’s翻譯為“麥當奴”,曾經把美國總統Ronald Reagan翻譯為“朗奴·列根”。以上這些“奴”,都是殖民地時代的産物。當時的奴顔婢意隐隐潛在某些港人的心裡?當然,論者可以辯解:McDonald、Ronald等詞末音節的首字母是n而不是l,是以譯名用“奴”而不用“勞”。

Firenze“翡冷翠”:不冷也不翡翠

在各種性質各種文類的翻譯盛宴上,這種巧妙翻譯有如開胃小吃,或餐末甜品。商業的依音創意翻譯藝術,為求名字嘉好以吸引消費者,譯者乃“為現實而藝術”;非商業的、文人雅士的這類翻譯,則可稱“為藝術而藝術”。

中華文人雅士的依音創意翻譯,不知道開始于哪個朝代;可能在與外國有接觸之時,有“舌人”“譯官”之時就有了。姑且從20世紀初年說起。胡适留學美國,就讀的康奈爾大學位于山水佳勝、風光绮麗的Itheca城,他把這地名翻譯為“绮色佳”,音近而意美。翩翩儒雅的胡适風流多情,在康奈爾大學讀書時有女友韋蓮絲(Edith Williams),研究胡适者謂他們的情絲維持了五十年不斷。美麗的“绮色佳”之譯,不知道有沒有從“佳人”得到靈感。

與胡适同有留美經驗的詩人徐志摩,旅遊意大利的Firenze(英語是Florence,漢語一般翻譯為佛羅倫薩),驚豔了,把這地名翻譯為“翡冷翠”,是冷冰冰的美豔,害得後來餘光中怼起前代同行:在高處俯視Firenze城,屋頂都是橘紅色,既不翡翠,更不冷。

又一位留美的冰心,在波士頓近郊一學院念書,病了,住院,寂寞裡有窗外風吹波動的湖水為伴,稍感安慰。她把這個Lake Waban翻譯為“慰冰湖”,還這樣解釋:“……夕陽下極其豔冶,極其柔媚。将落的金光,到了樹梢,散在湖面。我……低低的囑咐它,帶我的愛和慰安,一同和它到遠東去。”這也是個佳譯:“離散”(diaspora)在外的遊子,找到了慰藉。著有《五四運動史》的周策縱,在美國威斯康星州的Madison城當教授,把地名翻譯為“陌地生”,麻煩來了:編輯讀到周教授的文稿,以為“陌地生”是筆誤,乃改為“陌生地”。不應改的,它是另一個有“離散”情懷的依音創意翻譯:周策縱自況為一個陌生地方的書生。

Eliot:“愛利惡德”?“歐立德”?

“為藝術而藝術”的依音創意翻譯,譯者都是書生,一般都是懂外文的,如錢锺書就雅好此道。今年适逢艾略特(T.S. Eliot)的名詩《荒原》(The Waste Land)發表100周年紀念,其人其詩,必然引起一陣讨論的熱潮。錢锺書顯然對艾略特的評價不高,他在一篇散文裡,把這位英美大詩人的尊名翻譯為“愛利惡德”,而非一般的“艾略特”。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台灣大學教授顔元叔,當年如果知道錢锺書這個惡搞式翻譯,一定給氣死。顔教授推崇Eliot及新批評學派,把此派始祖之一的Eliot翻譯為“歐立德”:此人在歐洲立了德。立功、立言之上是立德,他有多偉大的貢獻!今年将有人為“愛利惡德”的Eliot讨個公道?

錢锺書惡搞了艾略特,對自己和衆多讀書人,則卑微地自稱為蠹蟲,即蛀書蟲:他把牛津大學的鎮校名館Bodleian Library翻譯為“飽蠹樓”,是依音創意的又一勝利。當年他這隻蠹蟲在館中把自己喂得飽飽的,那許多冊的筆記是他饕餮各種典籍的證據。另一個雅譯是“醹醅雅”。古代波斯才士莪默·伽亞谟(Omar Kahhyam)著有詩集Rubaiyat,經英國費慈吉拉德(Edward Fitzgerald)的英譯,傳誦不朽。郭沫若等據英譯本轉譯為中文,書名都作《魯拜集》。錢锺書創意獨具,而作《醹醅雅》。醅即是酒,這個字不算深奧;醹也是酒,指味醇厚的酒。錢锺書翻譯書名時,很可能想起詩集中非常有名的第十二首。郭沫若是這樣翻譯的:

樹蔭下放着一卷詩章,

一瓶葡萄美酒,一點幹糧,

有你在這荒原中傍我歡歌,

荒原呀,啊,便是天堂!

錢锺書研究稱為“錢學”,已有諸多論著涉及其人其文的方方面面,不知道有人就“錢锺書與酒”寫過文章否,其詩出現“酒”字并非罕見。此外,在錢先生1982年(恰好是四十年前)寄給我的一封信中,結尾說:“……因重閱Herodotus……一過,醰醰乎有味。老夫無羊羔美酒,賴此消寒耳。一笑。”“醹醅雅”翻譯得優雅,其中灌注了文豪的閱讀與人生的若幹情懷。

“錢迷”餘光中多有“依音創意”的妙譯

詩人餘光中尊崇錢锺書,曾先後讀過《圍城》多至十遍。這位“錢迷”也迷上了依音創意的雅妙翻譯。他遊曆遍及各洲各國。在美國,詩友夏菁在Fort Collins工作,探訪老友時有文為記,把地名翻譯為“可臨視堡”,意謂夏菁居于此,可觀察該領域以利其業務。女兒佩珊在密歇根州的East Lansing大學深造,慈父把地名翻譯成婉約的“東蘭馨”。在美國駕車越州過城旅行,晚上投宿于汽車旅店motel,他玩起文字魔術,把英文變成中文的“暮投卧”,譯名正道出這種汽車旅店“供旅人一宿”的市場定位。

歐洲的曆史文化比美國深厚,餘光中在歐洲旅遊,地名、人名、事事物物,是英文、德文、法文、意大利文,眼睛一接觸,就口中念念有詞,心中默默有譯。曾為法國國王行宮的Chenonceau,藏着有如《甄嬛傳》那樣的宮廷豔事和鬥争,餘光中來此一遊,不忘為它留下一個美濃的妙譯“雪濃莎”。到了另一個法國小鎮,名叫Chisseau的,詩人口動心應,把它譯為“夕宿”,因為到了又要投宿的時候了。在德國,Bodensee湖光潋滟,依音創意的雅興又來了:“波定湖”(德語see是湖的意思)。詩人敬重蘇東坡,我相信這個翻譯應有遠年前輩坡公《定風波》一詞的嘉意啟發。雨停風靜,水波不興,是蘇東坡人生之所望,也是餘光中旅人之所禱。英國遊的名勝有Stonehenge,此詞一般翻譯為“巨石陣”,也有半解釋半翻譯為“斯通亨奇環狀列石”的。餘光中不人雲亦雲,據其國文修養發功,音意融洽地來個小小的石破天驚:“石凍恒寂。”是的,這些凝凍的巨大石頭,已恒久寂寂無聞了四五千年。

這類妙譯為漢語獨尊或成為“新國粹”

餘光中恒常醉心于這種翻譯,依音創意成為他的一種hobby(嗜好)——他把此詞翻譯為“好癖”。餘光中不好酒,隻是偶然淺嘗一點白蘭地之類。有酒助興,“譯”興遄飛,飛向神話;于是飛馬Pegasus成為“倍加速駛”,風神Zepher成為“若飛”,大力士Hercules成為“赫九力士”——赫赫之士如在中國能力扛九鼎?創譯的興趣濃厚,就像他寫詩,什麼題材都囊括。

再舉一例:十五六世紀意大利的Machiavelli有名著《君子論》,主張以權術理政謀利,作者名字一般翻譯為“馬基亞維利”;餘光中音義雙赢,把馬氏學說Machiavellism翻譯為“馬家唯利主義”。“唯利”一詞用得妙。Machiavelli裡的chi音,讀如英文的ki音,國語無此音,客家話倒是有的。一般翻譯“馬基亞維利”裡的“基亞”音,餘光中将之合并為“家”音,也可說是一種權謀妥協的翻譯藝術了。

餘光中的種種依音創意妙譯,表現其語言藝術,有意或無意間透露心思情緒,其尤佳者是翻譯的“迷你”隽品。餘譯的種種,可輯綴梳理成為一長篇論文,這裡就此打住。順便一說,我這裡自立名目的“依音創意”翻譯,現代西方諸翻譯理論名家如卡福德(J.C. Catford)、奈達(Eugene Nida)等似全無觸及;此無他,這種翻譯的“譯入語”是漢語,是單音單義的方塊字,其靈活組合之妙,在世界各種語言中唯我獨尊。中國古人論教育,有“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遊于藝”之說;這裡講的妙譯,是一種“遊于藝”。文學藝術的起源有遊戲說,對聯、謎語、詩鐘等國粹,都頗有文字遊戲的意味——是高雅的文字遊戲。依音創意的妙譯,說不定會成為一種“新國粹”。

我讀錢锺書、餘光中、夏志清三人的書,頗有一些心得,曾把寫他們的文章結內建書(有台、港和内地三個版本,内地版本名為《大師風雅》)。三人的一個大特色是其為學為文都兼顧中西。錢和餘二位論文和撰文,都重視辭采,夏較少重視。中西兼通且重視辭采者,每多喜依音創意的妙譯。文辭較為質樸的夏志清似乎不怎樣經營此道,卻也不是沒有。例如,他把sucker(吮吸的人;容易受騙的人)趣譯為“色客”;讀者如聯想有方,或可意會此譯之妙。艾略特和Faber & Faber出版社關系密切,夏公對艾略特頗有研究,把這出版社名字創譯為“飛白”。飛白是書法的一種筆法,也是修辭的一種方式,夏譯可謂雅緻。

“依音創意”的妙譯

錢锺書1982年緻黃維樑信。

我的“太息啊,不樂”

略說我自己的依音創意翻譯。在香港讀國小時,對一些詞語頗感困惑:樓下一小店有個大招牌,名字是“好景士多”,唱的校歌裡有一句是“濟濟多士”,難道招牌寫錯了?後來才知道,原來“士多”是store即店鋪的音譯。此類音譯詞,香港自開埠以來到處可見。國中時參加“征求譯名”比賽,把一個手表牌子Ricoh翻譯為“厘确”,意為準确到分到秒到厘,是多神的計時器!香港至今講粵語的人口仍占最大比例,用粵語來讀,“厘确”和Ricoh聲音非常接近。比賽結果公布時,得獎的譯名是“麗确”。我從“失敗”得到教訓:這個牌子的手表又“準”(準确)又“靓”(美麗),當然比隻是準确的手表好了,受歡迎了。盡管發音方面,粵語的“麗”比不上“厘”那樣接近Ri。

對音譯有興趣的“基因”國小已種下,以後這方面的涉獵廣了,向前賢亦步亦趨,以至與前賢較較勁,乃有數十年來的種種嘗試。我的很多創譯,當時寫下來了,卻沒有加以收集,早已音、意兩忘煙水裡。現在記得的當然還有許多,如Xerox之成為我的“悉錄”,Email之為“易妙”,Youtube之為“友貼”,等等。喝着“零度”可口可樂敲鍵撰此文時,沒有忘記目前香港疫情嚴重,内地的醫護人員和各種物資,正源源南下支援窮于應付疫情的港人。心裡欣慰,但身為港人,眼見香港本身未能好好抗疫,自然感到不樂。太息啊,不樂!前文提到冰心、周策縱的“離散”(diaspora)愁懷,我對此外文詞語依音創意的翻譯,正是“太息啊,不樂”!

黃維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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