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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弱的黛玉,和精力充沛的寶玉,确實是絕配

今天早讀,正好讀的是賈寶玉和蔣玉菡初識的那一章。黛玉和寶玉鬧别扭,故意不理寶玉,寶玉百般讨好,黛玉還是不理他。正在此時,外面有人把寶玉叫出去了,馮紫英辦了個休閑詩酒局,除了有薛蟠,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蔣玉菡、錦香院的妓女雲兒”,是标準的風月局。

在這個局裡,寶玉喝酒吟詩,不但忘記了黛玉,還和早已傾慕的蔣玉菡一見如故,交換了汗巾子。直到晚上盡興而歸,直接回房睡覺,他也沒再想起黛玉。

也就是說,在外面的這段時光,寶玉完全将黛玉抛諸腦後,沉醉于風月局中。

由此可以看出,在黛玉心中,寶玉是她的全部,而在寶玉心中,黛玉最多隻是他世界的一半。黛玉生活在賈府的後院,但她很少和姐妹們互動,全部精力都在寶玉身上。寶玉雖然“喜在内帷厮混”,但他畢竟是男孩,有自由出入外面世界的權利。于是,随着寶玉的年齡增長、交流廣泛,黛玉在他心中的分量便越來越小了。

病弱的黛玉,和精力充沛的寶玉,确實是絕配

作者的安排特别巧妙,黛玉體弱多病,精力不足,寶玉卻精力充沛。是以,對于内外通行的寶玉來說,黛玉确實是他的絕配:他想在“内帷厮混”時,有黛玉陪着他;黛玉累了病了,他便可以去外面的世界玩樂。

不過,“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黛玉,被自己蒙蔽了,她以為自己占據了寶玉的全世界,并不清楚寶玉還有一張面孔是她看不到的。

從秦鐘到蔣玉菡,寶玉從未停止向外探索。

寶玉“喜在内帷厮混”,這是明眼可見的,但是,他并非隻“喜在内帷厮混”,他同樣向往外面的世界。也就是說,雖然寶玉有些“乖僻”,但他基本上還是個正常的孩子。隻因紅樓的主要筆墨在賈府内院,對于外面發生的一切隻是點到為止,這便讓很多讀者産生了錯覺,以為寶玉的日常生活基本上都在賈府内院。

這就是作者故意設的巧局,隻有善于從那些點到為止中窺斑見豹,才能從假中見真。

寶黛初見時,寶玉對黛玉一見鐘情,讀者便認為黛玉是寶玉心中那瓢弱水。其實,同樣的一見鐘情,還發生在秦鐘身上。

病弱的黛玉,和精力充沛的寶玉,确實是絕配

寶黛初見時,彼此有似曾相識之感。相比之下,寶玉和秦鐘初見,卻是自相形穢并相見恨晚。

那寶玉自見了秦鐘人品,心中便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癞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绫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鐘自見了寶玉形容出衆,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秦鐘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鬓交接,可知‘貧窭’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

對寶玉的人生來說,結識秦鐘比結識黛玉,意義更為重大。

結識黛玉之後,寶玉更想“在内帷厮混”了;結識秦鐘之後,一向讨厭上學的寶玉,突然主動要上學了。

簡而言之,結識黛玉後的寶玉更加堕落,結識秦鐘後的寶玉則開始上進。如果不是賈府的學堂太過混亂,如果不是身為師長的賈代儒太不負責任,也許寶玉就此上道了。

如果說秦鐘的出現讓寶玉眼前一亮,那麼蔣玉菡就是讓寶玉傾慕已久的人。如果不是蔣玉菡,我們很容易誤認為寶玉隻愛長在他審美上的人。但是,他對蔣玉菡的傾慕,卻并不知道蔣玉菡的外貌如何,是以,當蔣玉菡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并不認識,隻知道蔣玉菡是個優伶,于是向蔣玉菡打聽他傾慕的琪官:“還有一句話借問,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的,他在哪裡?如今名馳天下,我獨無緣一見。”

那麼,琪官有何魅力吸引了寶玉?書中并沒有寫,我們隻知道,自從這次相遇,二人就開始了深交,以至于蔣玉菡把在紫檀堡置辦田地這麼私密的事都告訴了寶玉。

病弱的黛玉,和精力充沛的寶玉,确實是絕配

與蔣玉菡的深交,對寶玉的意義同樣重大。書中寫寶玉因蔣玉菡而挨了父親的打,似乎這是個不宜交往的人。事實恰恰相反,作為活在底層的弱者,蔣玉菡有着非常堅韌的向上的力量,這正是寶玉所缺少的。作者所賦予的“玉菡”和“琪”,都代表這是個品行高尚的玉質少年。如果寶玉長期與之交往,會從他身上吸收到很多優秀的品質。

當然,除了這兩個人,寶玉在外面私交很深的人還有柳湘蓮、馮紫英和薛蟠等人,這些人身上都有寶玉所缺少的品質。

正是這些人,構成了寶玉的外部世界,而且是與賈府後院完全不同的外部世界。如果說,賈府後院比較清純,理想化,那麼,寶玉的外部世界就非常接近世俗和現實生活。

是以,當寶玉和賈芸聊天時,聊的内容都是風局中的話題:

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标緻,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

能想象這些話題出自一個十三歲孩子之口嗎?并不是說寶玉真的對這些話題感興趣,他拿這些話題和十九歲的賈芸來聊,正說明寶玉努力想向外面的成年人學習。

對于寶玉來說,這其實是好事。即使他整天混迹于纨绔子弟的風月局,也比“在内帷厮混”要好得多。畢竟,外面的世界,才是屬于寶玉的世界。

病弱的黛玉,和精力充沛的寶玉,确實是絕配

是以,寶玉并非真如他所說的想要遠離“須眉濁物”,他真正想要遠離的其實是作為男人的責任。也就是說,如果要他當正經事去與外面的男人交往,他是堅決拒絕的,比如父親要求他去見賈雨村以及參與父親的風雅局。但是,如果是以玩樂的心态去參與青少年的社交,他是非常願意的。于是,我們便看到,無論是薛蟠叫他出去,還是“馮大爺家請”,他都欣然前往,并玩得不亦樂乎。

可以說,相比于在家裡和黛玉玩鬧,寶玉更願意去外面的廣闊世界。是以,書中寫寶玉兩次被叫出去參加社交活動,都是在寶玉與黛玉鬧了沖突之後。他還沒來得及把黛玉哄好,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并不考慮黛玉此時的感受。

“孤高自許”的黛玉,被自我蒙蔽,并不知道寶玉在外面的世界有另一張面孔。

“孤高自許”,這是作者給予黛玉的評價。讀得越深入,越覺得作者用筆辛辣。“孤高”,孤獨地站在高處,可以了解為一個人實在是太過了不起,就像一個把第二名甩得很遠的學霸。但是,黛玉的“孤高”卻是“自許”的,就是自認為很高,實際上高不高就很難說了。

黛玉的“孤高自許”,具體表現為非常自我,完全以自我意識下判斷,這就造成她被自我所蒙蔽。是以,她眼裡的寶玉,就隻是她自以為的寶玉,而非真實的寶玉。

病弱的黛玉,和精力充沛的寶玉,确實是絕配

至少,黛玉并不知道寶玉還有一張面孔,不知道寶玉在外面的世界是另外一種形象。

最突出的表現在第三十三回,寶玉挨了父親的重責,因為嚴重程度超出了往常,襲人、寶钗、王夫人都覺得事出反常,是以急着打聽挨打的原因,黛玉卻絲毫不覺得有何意外,還以為寶玉又是因為不肯上進而挨打,是以哭着勸寶玉:“你從此可都改了罷!”

事實上,寶玉挨打,一是因為蔣玉菡,二是因為金钏,是以寶玉回答說:“你放心!别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這樣的對話可謂雞同鴨講,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

這就是黛玉極度自我的表現:他根本不知道寶玉在外面做了什麼,完全憑自我感受來下結論。

當然,寶玉和黛玉的陰錯陽差,除了資訊上的不對稱,還有精力上的不對稱。

黛玉體弱多病,寶玉精力充沛,這就注定了黛玉無法全程陪寶玉玩樂,是以寶玉需要外面的世界來消耗他過剩的精力。這樣說來,他們還真是絕配,正是黛玉的體弱多病,成就了寶玉以兩張面孔通行于内外兩個世界。而黛玉的極度自我,又讓寶玉可以在兩個世界中穿梭而遊刃有餘。

病弱的黛玉,和精力充沛的寶玉,确實是絕配

可以說,在某個層面上,黛玉和賈母很像。賈母以為自己高高在上,大家都會聽她的,是以她從不用心去關注子孫們在做些什麼,以至于大家多對她陰奉陽違。黛玉同樣以為自己高高在上,寶玉都聽她的,是以她從不用心去關心寶玉在離開她的時候在做些什麼,以至于寶玉擁有兩張面孔。

黛玉眼裡的寶玉,清純風雅不世俗,實際上,寶玉和那些纨绔子弟并無差別,他追求的不是風雅而是風月,而且深入參與到世俗中去。

寶玉不但用兩張面孔騙了黛玉,也騙了廣大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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