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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品聊齋】盧明專欄|評《黃英》

【粗品聊齋】盧明專欄|評《黃英》

文 | 盧明 編輯|燕子 圖檔|網絡

這篇,說了一個花精的故事,樹了兩個花商的形象,正了一下雅士的風範,明了一種處事的道理。這道理就是文人雅士可以安貧但不能以貧為榮,靠自己的辛勤達到富裕并不損做人的雅緻,反倒能為這種清雅的生活提供良好的物質條件。

很顯然,故事中的陶生,在蒲氏的筆下,就是晉代大詩人陶淵明的化身。他愛菊如命,飲酒為樂,植而為花,活而為人,是一個地道地道的菊花精。

我們知道,陶淵明以理想對抗現實,始終保持高雅的情調,胸存淡遠的情懷,不為五鬥米折腰,創造了與世無争的桃花源境界,成為千百年來中國文化人心中不朽的風骨。但,有些人的了解往往是片面的,好象陶淵明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與一切現實的生活無關,這是一種形而上學的觀點。其實不然,陶淵明是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雅調,但他歸隐之後住在鄉間,與普通老百姓也生活在一起,他是“結廬在人境”的。至于“竟無車馬喧”那是因為“心遠地自偏”,心遠,身不遠,肉身凡胎,還是要吃要穿要用的。沒有一定的經濟支撐,沒有基本的生活保障,甚至連溫飽問題都沒解決,去奢談什麼文化,那是很不現實的。有個青年想讓作家張炜資助生活費以供自己專心寫作,張炜先生很負責對他對說:“還是先學點謀生的手段,然後再寫作吧,連飯都吃不起,很難想象能成為大作家。”張炜先生的話,說到了根本上。有人說,陶淵明家應當是個地主,是以,他才可以那樣悠哉遊哉地吟詩作賦,如果是個貧苦家庭,他連讀書的機會都沒有,是不可能成為知識分子的。

人說“盡信書不如無書”,這話一點不假。還真有一些人,讀進書中出不來,以書中事物來對抗現實生活,其實,他們弄偏了。一篇文字,甚至一本書,隻是為了說明或倡導一個方面的道理,反映一個方面的生活,還有許多涉及不到的東西。是以,除了體驗和相信這一個方面的道理,還要學習和相信其他方面的道理,隻有這樣,才能全面客觀地認識世界。也隻有這樣的人,才不是書呆子,才會通達,才會經世濟用。了解陶淵明,我們從他的氣質中得到清雅的風骨,這很重要,但也不要以這樣的清雅而去鄙視世俗生活,更不要把文化與工商對立起來。

這篇小說成功塑造了馬子才這個人物。馬子才是與陶生姐弟觀點相對的,他代表了那些片面了解陶潛精神的人。而陶生姐弟的行為表明他們高雅,但不反貧。看看這篇小說中的一段對話,就什麼都明白了:

陶一日謂馬曰:“君家固不豐,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為常!為今計,賣菊亦足謀生。”馬素介,聞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風流雅士,當能安貧;今作是論,則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

“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這話說得多好啊,這是“文眼”,提出了一個靠誠實勞動合法經營取得生活富足的命題。

無疑,陶氏姐弟是種花養花的行家裡手,是很精明的花農花商。他們很有經營頭腦,不為馬子才之輩的偏見所惑,堅持自己勤勞緻富的道路,很快走上了富裕之路。他們技術很高,馬子才剪下的劣枝,在他們手下就能成為好品種。他們賣花給人,自己有收入,也美化了大家的生活,深為大家所喜愛。陶生春天自金陵運花過來賣,賣完就開始養菊,秋天售菊,因時制宜,很有套路。他們循序漸進,由小到大,穩步發展。由借馬子才的地到買自己的地,由把老地塊蓋上房子到把新地塊也建成庭院,很有發展思路。

而馬子才就不行了。他隻是抱着高雅之人愛清貧的觀點,阻撓别人養花緻富。後來人家黃英富了,成了他的妻子,他還和人家把房子和物品都劃清界限,企圖保持自己迂腐的清高。連妻子那邊随手拿過來的物品,也要送回那邊去,這簡直就是點迂腐透頂了。妻子給他單獨一個地方,他熬不住,還是去了妻子那裡。這你就别說其他了吧,可他不,他一心想貧,怕富,還嫌妻子的富損了自己的清德,對妻子說“仆三十年清德,為卿所累。今視息人間,徒依裙帶而食,真無一毫丈夫氣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窮耳!”黃英說得好“妾非貪鄙;但不少緻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迹,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然貧者願富為難,富者求貧固亦甚易。床頭金任君揮去之,妾不靳也。”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醜。”英曰:“君不願富,妾亦不能貧也”。自己不緻富,别人富了看不慣,别人讓他散财緻貧,他又覺得不行。真是看着别人怎麼也不是了!故事把馬子才寫得很滑稽,讓他出洋相,這也展現了作者對馬子才這類人的嘲笑。

故事的結尾,雖然比較含蓄,沒有直接點明馬子才和陶氏姐弟為代表的兩種觀點誰勝誰負。陶生和黃英都聽了馬子才的話,不再以花售人,他們在此前建起的美麗富裕的庭院中快樂地生活。但,整個故事的傾向是非常明顯的。如果有人認為隻要高雅就得貧賤,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貧者不一定高雅,富者不一定庸俗,儒商中,也有雅士。

有個從改革開放的前沿--珠海來訪的親戚,在我家說了一套理論,令我們感到頓開茅塞。她說:“自古以來,文人貧者多,那是因為他們清高,看不起金錢。世間萬物都是互相作用的。你看不起金錢,金錢就看不起你,你不要錢,受窮是必然的。而經商者則不然,他們尊重錢,與錢作朋友,喜歡與錢打交道,把精力用在掙錢上,是以,金錢也就惠顧他,他們才能緻富”。此前,更多地聽到關于政治、文化方面的說教,對經商者的理論很少接觸。現在他們談出來,我們認為很對。隻是以前與商人接觸得少,聽不到這些理論罷了。

《黃英》這篇,如果在商品經濟發達、商業觀念倡明的現在寫出來,不足為奇。可它是在清初産生的,我們不得不感歎蒲氏思想的深刻。這也從反面說明,明代中後期中國出現資本主義萌芽以後,人們的商業意識已經覺醒。你看,蒲松齡那個時候,以買花為業并且緻富的都有了。這在唐宋以前的資料中,我還沒有看到過。

我們倡導解放思想,發展經濟,如果哪個地方搞解放思想講座,想生動些,這篇《黃英》,是個很好的輔助教材。

【粗品聊齋】盧明專欄|評《黃英》

蒲公原文:

黃英

馬子才,順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聞有佳種必購之,千裡不憚。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親有一二種,為北方所無。馬欣動,即刻治裝,從客至金陵。客多方為之營求,得兩芽,裹藏如寶。

歸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從油碧車,豐姿灑落。漸近與語,少年自言陶姓,談言騷雅。因問馬所自來,實告之。少年曰:“種無不佳,培溉在人。”因與論藝菊之法。馬大悅,問:“将何往?”答雲:“姊厭金陵,欲蔔居于河朔耳。”馬欣然曰:“仆雖固貧,茅廬可以寄榻。不嫌荒陋,無煩他适。”陶趨車前向姊咨禀,車中人推簾語,乃二十許絕世美人也。顧弟言:“屋不厭卑,而院宜得廣。”馬代諾之,遂與俱歸。第南有荒圃,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過北院為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無不活。然家清貧,陶日與馬共飲食,而察其家似不舉火。馬妻呂,亦愛陶姊,不時以升鬥饋恤之。陶姊小字黃英,雅善談,辄過呂所,與共紉績。陶一日謂馬曰:“君家固不豐,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為常!為今計,賣菊亦足謀生。”馬素介,聞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風流雅士,當能安貧;今作是論,則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馬不語,陶起而出。自是馬所棄殘枝劣種,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複就馬寝食,招之始一至。未幾菊将開,聞其門嚣喧如市。怪之,過而窺焉,見市人買花者,車載肩負,道相屬也。其花皆異種,目所未睹。心厭其貪,欲與絕;而又恨其私秘佳種,遂款其扉,将就消讓。陶出,握手曳入。見荒庭半畝皆菊畦,數椽之外無曠土。劚去者,則折别枝插補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細認之,盡皆向所拔棄也。陶入室,出酒馔,設席畦側,曰:“仆貧不能守清戒,連朝幸得微資,頗足供醉。”少間,房中呼“三郎”,陶諾而去。俄獻佳肴,烹饪良精。因問:“貴姊胡以不字?”答雲:“時未至。”問:“何時?”曰:“四十三月。”又诘:“何說?”但笑不言,盡歡始散。過宿又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術,陶曰:“此固非可言傳;且君不以謀生,焉用此?”又數日,門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載數車而去。逾歲,春将半,始載南中異卉而歸,于都中設花肆,十日盡售,複歸藝菊。問之去年買花者,留其根,次年盡變而劣,乃複購于陶。

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興作從心,更不謀諸主人。漸而舊日花畦,盡為廊舍。更于牆外買田一區,築墉四周,悉種菊。至秋載花去,春盡不歸。而馬妻病卒。意屬黃英,微使人風示之。黃英微笑,意似允許,惟專候陶歸而已。年餘陶竟不至。黃英課仆種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賈,村外治膏田二十頃,甲第益壯。忽有客自東粵來,寄陶生函信,發之,則囑姊歸馬。考其寄書之日,即馬妻死之日;回憶國中之飲,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書示英,請問“緻聘何所”。英辭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贅焉。馬不可,擇日行親迎禮。

黃英既适馬,于間壁開扉通南第,日過課其仆。馬恥以妻富,恒囑黃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亂。而家所需,黃英辄取諸南第。不半歲,家中觸類皆陶家物。馬立遣人一一赍還之,戒勿複取。未浃旬又雜之。凡數更,馬不勝煩。黃英笑曰:“陳仲子毋乃勞乎?”馬慚,不複稽,一切聽諸黃英。鸠工庀料,土木大作,馬不能禁。經數月,樓舍連垣,兩第竟合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馬教,閉門不複業菊,而享用過于世家。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為卿所累。今視息人間,徒依裙帶而食,真無一毫丈夫氣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窮耳!”黃英曰:“妾非貪鄙;但不少緻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迹,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然貧者願富為難,富者求貧固亦甚易。床頭金任君揮去之,妾不靳也。”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醜。”英曰:“君不願富,妾亦不能貧也。無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害?”乃于園中築茅茨,擇美婢往侍馬。馬安之。然過數日,苦念黃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辄至以為常。黃英笑曰:“東食西宿,廉者當不如是。”馬亦自笑無以對,遂複合居如初。

會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過花肆,見肆中盆列甚繁,款朵佳勝、心動,疑類陶制。少間主人出,果陶也。喜極,具道契闊,遂止宿焉。要之歸,陶曰:“金陵吾故土,将婚于是。積有薄資,煩寄吾姊。我歲杪當暫去。”馬不聽,請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無須複賈。”坐肆中,使仆代論價,廉其直,數日盡售。逼促囊裝,賃舟遂北,入門,則姊已除舍,床榻裀褥皆設,若預知弟也歸者。陶自歸,解裝課役,大修亭園,惟日與馬共棋酒,更不複結一客。為之擇婚,辭不願。姊遣二婢侍其寝處,居三四年中一女。陶飲素豪,從不見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無對。适過馬,馬使與陶相較飲。二人縱飲甚歡,相得恨晚。自辰以迄四漏,計各盡百壺。曾爛醉如泥,沉睡座間。陶起歸寝,出門踐菊畦,玉山傾倒,委衣于側,即地化為菊,高如人;花十餘朵,皆大如拳。馬駭絕,告黃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馬俱去,戒勿視。既明而往,則陶卧畦邊。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敬愛之。而陶自露迹,飲益放,恒自折柬招曾,因與莫逆。值花朝,曾乃造訪,以兩仆舁藥浸白酒一壇,約與共盡。壇将竭,二人猶未甚醉。馬潛以一瓶續入之,二人又盡之。曾醉已憊,諸仆負之以去。陶卧地,又化為菊。馬見慣不驚,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觀其變。久之,葉益憔悴。大懼,始告黃英。英聞駭曰:“殺吾弟矣!”奔視之,根株已枯。痛絕,掐其梗,埋盆中,攜入閨中,日灌溉之。馬悔恨欲絕,甚怨曾。越數日,聞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漸萌,九月既開,短幹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澆以酒則茂。後女長成,嫁于世家。黃英終老、亦無他異。

異史氏曰:“青山白雲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植此種于庭中,如見良友,如見麗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粗品聊齋】盧明專欄|評《黃英》
【粗品聊齋】盧明專欄|評《黃英》

作者:盧明,男,1960年生人,筆名黃河入海。郓城縣委退休幹部,郓城縣作家協會主席,縣詩詞學會會長。系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菏澤市詩詞學會副會長,菏澤學院水浒文化研究基地特約研究員,郓城縣曆史文化研究學者。在《光明日報》《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等多種報刊及網絡平台發表散文100餘篇、小說20餘篇、詩詞詩歌1000餘首,其中《菏澤賦》在《光明日報》發表。著有《正話水浒》《水浒印象》《好漢文化探究》《郓城文史考略》(三卷)文化書籍六部,主編《郓城文學作品選》《郓城文韻》《水浒别傳》《水浒酒故事》作品集四部。在菏澤電視台主講水浒文化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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