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台“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台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教授答疑信箱（75）
辛棄疾《賀新郎》詞“淵擲“一語辨誤
賀新郎·賦海棠
[宋]辛棄疾
著厭霓裳素。染胭脂、苎羅山下，浣沙溪渡。誰與流霞千古醞，引得東風相誤。從臾入、吳宮深處。鬓亂钗橫渾不醒，轉越江、刬地迷歸路。煙艇小，五湖去。〇當時倩得春留住。就錦屏一曲，種種斷腸風度。才是清明三月近，須要詩人妙句。笑援筆、殷勤為賦。十樣蠻箋紋錯绮，粲珠玑、淵擲驚風雨。重喚酒，共花語。
詩友遜哥兒問：尊敬的鐘先生，您好！辛棄疾詞《賀新郎》中“淵擲”一詞，我的了解如下：即“遙擲筆”。“淵”即“深”“遠”“遙”。王羲之《題衛夫人後》：“若欲學草書，又有别法……每作一字，須有點處，且作馀字總竟，然後安點。其點須空中遙擲筆作之。”從王羲之文意推測，“安點”，是在“馀字總竟”之後，“遙擲筆”當為詩文書寫完成時的最後一個動作，即收筆。辛詞前文有“援筆”，此處與之照應的“擲”筆，也應是文章寫完擱筆之意，與“落筆”所謂“開始或正在書寫”是不同的。不知我的了解正确否？恭請先生撥冗賜教。
鐘振振答：遜哥兒詩友您好！您讀書十分認真精細，且勤于思辨，欽佩欽佩！
您的考索，自有道理。但我再三吟味，還是覺得有點疑問。茲不揣谫陋，陳述如下。
“筆”固然是可以“擲”的。但以“筆”為“擲”的賓語，似乎隔得遠了一些。在辛棄疾詞的具體語境中，與“擲”挨得最近的是“珠玑”。說“擲珠玑”或“珠玑擲”，或許更順。
“淵”“擲”這兩個字搭配，也很陌生而費解。截至辛棄疾所生活的時代——南宋，除辛詞外，還未見到有其他用例。當然，傑出的文學家往往自鑄新詞，但語言（包括書面語）是一種約定俗成，自鑄新詞也得符合修辭規範，自然、有所來曆且奇妙，才能得到同行的認可，樂于襲用。而“淵擲”似乎并沒有達到這樣的标準，讀來總覺得生澀。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能不懷疑，“淵”字是不是在辛詞流傳的過程中産生的一個訛誤？根據常識，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不能排除。
如果您覺得我說的也有一定道理，那麼，我們就多了一條思維路徑。由于“粲珠玑、淵擲驚風雨”是一個完整的句子，疑點僅一個“淵”字，我們可以試着換掉它，看能不能找到某個和它外形相近或讀音相近的字，且放在此句中既說得通又與全句配合得好？
對這一個字的“推敲”，不啻是一場有趣的“智力遊戲”。諸位詩友，不妨都來參與吧！我先開個頭，算是抛磚引玉。
我初步考慮，可以列入候選名單的字有這樣一些：
（1）瀉（擲）：宋·王禹偁《拍闆謠》詩曰：“鲛人泣對水精盤，滿抱珠玑連瀉入。”範祖禹《謝子瞻尚書惠墨端溪硯》詩二首其二《端溪硯》曰：“層空飛溜瀉珠玑，太古陰崖摧霹靂。”黃庭堅《蓦山溪》（山明水秀）詞曰：“筆陣掃秋風，瀉珠玑、琅琅皎皎。”向子諲《菩薩蠻》詞曰：“天仙醉把真珠擲，荷翻瀉入玻璃碧。”
（2）濺（擲）：唐·陸龜蒙等《開元寺樓看雨聯句》詩皮日休句曰：“垂檐珂珮喧， 瓦珠玑濺。”宋·辛棄疾《沁園春·靈山齊庵賦時築偃湖未成》詞曰：“正驚湍直下，跳珠倒濺，小橋橫截，缺月初弓。”
（3）灑（擲）：唐·白居易《題盧秘書夏日新栽竹二十韻》詩曰：“碧籠煙羃羃，珠灑雨珊珊。”宋·王之道《用子蔺韻賦九日小酌》詩曰：“坐來靈雨灑珠玑，洗出湖山競高秀。”
（4）瀑（擲）：唐·劉禹錫《海陽十詠》詩其六《飛練瀑》曰：“晶晶擲岩端，潔光如可把。”
（5）漫（擲）：唐·元稹《代九九》詩曰：“漫擲庭中果，虛攀牆外枝。”
（6）浪（擲）：宋·廖剛《次韻酬羅□秀才見贈》詩曰：“夫君信欲光蓬陋，浪擲新詩一羽輕。”
（7）閑（擲）：唐·殷文圭《和友人送衡尚書赴池陽副車》詩曰：“況是昭明食魚郡，不妨閑擲釣璜鈎。”趙光遠《題北裡妓人壁》詩曰：“醉憑青瑣窺韓壽，閑擲金梭惱謝鲲。”宋·章岘《丁未上巳重遊龍隐岩》詩曰：“聊開禊席臨流水，閑擲文竿到落晖。”元·方行《和馬貫五松小龍女歌》詩曰：“閑擲明珠贈宓妃，一片長眉寫新綠。”
（8）鬥（擲）：宋·胡宿《芙蓉湖泛舟》詩曰：“翩翻雪鳥争投浦，撥剌霜鱗鬥擲風。”
以上各字，“瀉”“濺”“灑”“瀑”“漫”“浪”等六字的草書，與“淵”字的草書，某些書法具有程度不等的相似性。而“淵”的異體字是去掉左邊三點水的“淵”字，“閑”的繁體字“閑”、“鬥”的繁體字“鬭”與它字形相近。是以，它們都有替換“淵”字的“候選”資格。
比較起來，我更傾向于“鬥（鬭）”字。它是唐宋時期常見的俗語用字，有“競争”“比賽”之義。“珠玑鬥擲”，即“珠玑争相跳擲”，它最大的好處是把沒有生命的“珠玑”給寫活了。其口語化程度較高、特别适合于“詞”這種比詩、賦要通俗的文體，還在其次。
最後，順便補充幾句。辛詞“粲珠玑、囗擲驚風雨”句，“驚風雨”三字用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詩“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而“珠玑囗擲”既可以形容雨點，又可以喻指好的詩詞“字字珠玑”。形象生動，語意渾融，用常典而如新，用常語而出奇，這是一般詞人所難以企及的。
編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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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鐘振振 編輯/馮 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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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雪芳（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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