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馮祉艾:浸潤的命運——讀沈念新作《大湖消息》

文 / 馮祉艾

《大湖消息》是作家沈念二十多年在洞庭湖行走的經曆寫下的文字,既是一部紀實作品,也是一部頗具藝術美感的散文集。沈念以洞庭湖為依托,記錄了包括麋鹿、江豚、水鳥、黑楊等生物和人類共同生存的大湖故事。他對于人與自然的生态環境思考是多樣的,即以對鳥的态度來說,既有對護鳥人的描寫,也有故事講述打鳥人,甚至是兩者之間的身份轉變。對自然的再思考和人類命運的關照,以及洞庭湖個中因素複雜的碰撞、時代的變遷,共同給予作家靈感,譜寫了《大湖消息》這樣一部靈動的作品。

《大湖消息》全書不長,分為上下兩篇,上篇《所有水的到訪》主要寫的是洞庭湖内生物的故事,有《大湖消息》《麋鹿先生》《故道江豚》和《黑楊在野》。下篇《唯水可以講述》主要叙述了生活在洞庭湖區的人的故事,有《化作水相逢》《緻江湖兒女》《水最深的地方》《湖上寬》。全書向讀者展示了一種極緻的大湖美學,從多方位考察,都展現了湖區獨特的生命體驗,且各個部分彼此勾連,人都與水的命運息息相關。

“命運”是文學作品永恒的主題。無論是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品,還是普通的文學創作,都離不開對命運這個終極命題的探讨。作為一部非虛構作品,作家沈念能以獨到的見解向我們展示人與自然、人與命運的糾葛。尤其是下篇《唯水可以講述》,其實是作者對洞庭人生活的采風記錄,但是他卻能将那些湖區人習以為常的事情寫得波谲雲詭,驚心動魄。

在《大湖消息》中,夢境是作家經常寫到的。瑞士心理學家卡爾·榮格就非常重視此事,他曾如此自述;“即使是現在我也要講故事——講那些神話故事(Mythologein)——除此之外别無他法。”比如在《黑楊在野》中,如此描寫崔福的夢:

他晚上做夢,青得發黑的夜空,下弦月慘白的光落在樹冠上,枝條像千萬條扭動的遊蛇。那些樹根閃電般越長越快,粗壯得像條大蟒,向地下鑽,也向天上冒,冒出來的樹根唰唰地跟在他身後追,在荒野中賽跑。

村民們瘋狂種植黑楊的日子,使得崔福有一種隐隐的不安,而這種不安的具象化,正是他夢中那些追着他瘋長的黑楊。現實切膚之痛的與藝術的浪漫描寫完美融合在一起,使得非虛構作品有着醇美的藝術體驗。又比如崔福的另一斷夢境,則整合出了夢中人多感官的感受:

夜晚,他被混亂的夢蜇醒。他在夢中走進黑楊林,突然間,林子變成走不出的迷宮,濕霧、寒氣、冰涼鋪天蓋地,刺鼻的藥味緻人頭痛欲裂,行走的樹讓人眼花缭亂,地面微微戰栗,耳畔遊蕩着低幽的哭泣,所有的聲響像是從樹根裡傳出來的,所有的道路都被樹阻斷。

觸感、視感、嗅感、聽感,營構出了一個極具藝術想象魅力的夢境。夢境的迷狂和刺激,恰恰展現了漁民崔福在面對自然環境和政策改變之後那種無所适從的心境。

而除了夢境這一意象之外,作家也會将民間傳說和民俗寫入故事中。在《湖上寬》的故事中,講述了鹿式父子的經曆,寫到“凡事都有預兆,命運安排好的不可改變”。鹿佬酒後想起曾祖母的遺言,揮鋤挖缸,挖出極不吉利的土公蛇,宿命般地昭示了鹿佬酒後獵鳥的死亡命運。

祖宗遺訓、農村習俗、傳說故事,都在故事中展現,向内聚合成了一種人與命運的交響曲。本來平平的鄉間故事和民間風俗,卻能被作家筆觸漫延鋪開,表現出文學永恒命題的的内在張力。

《大湖消息》是一部充滿生物靈氣的散文,沈念的語言總是能擊中讀者的内心。雖然這是一部非虛構作品,而且是叙寫自然生态的,但是作者并沒有反複提及那些複雜的生物學概念。讀者能感受到的,反而是一種浸潤在整個洞庭湖大湖美學之中人的生命狀态。《化作水相逢》就很能展現這種“水”對人生命狀态的影響。

此外,作家的對事物的比喻、意象的營造、氛圍的塑造,顯示出他精湛的語言表達水準。

比如對鹿佬去世的隐晦表達,“牆上多了一個人,像是屋裡挖了一個洞。”說明鹿佬的照片被挂在牆上成為遺像,而屋裡挖了一個洞,更寫出了一種家中親人失去的空洞無力感。

《水最深的地方》,描寫失孤之後的譚畝地是“陷入生活的失魂落魄中,又像反吊雙臂懸在半空。”這樣的形象不由得讓人想起西方曆史中耶稣和普羅米修斯的形象。兩者都是“受難者”,對人類有着恩澤但是卻蒙受災厄。

而失孤之後的譚畝地,面臨着太多掙紮,比如喪子之痛、比如喪妻之痛、比如他人已至風燭殘年,對過去的追尋和對自己生命的思考,都像一個“受難者”的形象。

如此細緻入微的描寫,營造出普世的人們在困苦中掙紮的樣子。書中像這樣的語句還有很多,比如漁民提到的蘆葦和研究所學生想告訴他們的應當是帕斯卡爾的名言“人是一刻會思考的葦草”。

沈念往往将環境的描寫與人物心理的描寫融為一體。比如:

熟悉的水的氣息每天清早把他從夢中喚醒。他又想起那些追逐雲霞的日子,晨曦,午後,黃昏,白色的,七彩的,烈焰似的,粉色霧霭,沉凝墨色……他看着它們的聚散,卻有一種“常恐歸時,眼中物是,日邊人遠”的神傷。

把老漁民經曆過大災大難之後的感懷跟雲霧等自然變化相聯系,使人想到山頂的迎客松,古人登高望遠之後的感懷詩。作家總是能将普通人的命運的不凡之處通過自然環境的渲染,剖開給人看。

近幾年,生态問題和自然問題也漸漸吸引了文學界的關注。地理學家和生物學家有着他們自己考察這個問題的方式,而作家也有自己獨特的解讀方式。

作家的關注更多是從整個宏闊的角度上,突破時間和空間,将個體生命跟自然生态聯結,追求天人合一的藝術化境。人是渺小的,既不能跟廣博的天地相比,也不能跟深厚寬廣的湖也不能比。如果人的命運是悲苦的,那湖上萬千的水鳥、黑楊、江豚、麋鹿,他們的出生、成長、衰老、死亡,哪一個環節不也包含着悲苦,可是悲苦之中又有生命生生不息的平靜,和一些平淡的快樂。而湖呢,就默默包含着他們這一切。

人們在這大湖中度過一生的生、老、病、死,體驗着喜、怒、哀、樂。沈念對人類命運的關懷是一種緩慢的、柔性的,如同大湖的水一般,把一個個故事編織得驚心動魄,又娓娓道來。上善若水,而文學的人文關懷也有着水一般柔的力量,可以帶人渡過萬物。

阿列克謝耶維奇曾言:“我很想了解古希臘:那個時代的人是怎樣講話的,怎樣相愛的,怎樣上戰場的,怎樣殺人的,怎樣死的。——通過普通人講的故事的細節來了解。每個時代都有三件大事:怎樣殺人,怎樣相愛和怎樣死亡。”

關于非虛構的寫作,阿列克謝耶維奇無疑有着更多的話語權。了解一個人的生命,書寫一個人的命運,有着太多角度可以寫,沈念無疑也掌握了這種寫作的法門。殺人、相愛、和死亡的命題也在大湖消息裡存在着,每個人的生命緊緊與湖的生命綁在一起。

通過人生命中的關鍵節點叙寫,來描寫人與外部環境的關系。人們如何認識和消解這種外在環境對自己的附加性,其實是個僞命題。因為湖區人永遠不能擺脫湖,湖不僅有資源,有災厄,湖是深深埋藏在他們血脈中的命運。

這種天人合一的藝術追求,也是通過作者巧妙的叙寫完成的。自然,這也是基于洞庭湖漁民自身堆積湖區生活經驗的基礎之上。比如老漁民救助水鳥,其後人又被水鳥所救。又比如黑楊的種植、推廣、砍伐,不僅關系到湖區生态關系、生物關系,更是關系到人的生存狀況。看似處在食物鍊頂端的生物人類,也不過是被緊緊綁縛在這個鍊條上不能左右偏倚的自然的渺小之子。

漁民對自然的心态,從原初時期的盲目崇敬,到科技時代的無所顧忌,最後又歸于了對水的敬畏。整個漁民的心理狀态轉變,完整展現在讀者面前。漁民離不開湖,他們的生活方式早已經跟湖緊緊聯系在一起,無論是災厄還是福報,漁民亦是湖的“大地之子”。

本文為沈念所著《大湖消息》的書評,由北嶽文藝出版社授權釋出)

華文好書選讀

馮祉艾:浸潤的命運——讀沈念新作《大湖消息》

《大湖消息》

沈念

北嶽文藝出版社

2021年12月

《大湖消息》記錄了沈念近十年百餘次去往東洞庭湖濕地、長江內建孤島的見聞與思考。他以個體行走的遇見及湖區人的生存現實,叙說麋鹿、候鳥、江豚、魚類、歐美楊林及各類植物等與人和土地的命運交集,背後折射出生物的多樣性保護與可持續發展,展示時代變遷中生态與生活的漸變和嬗變。

華文好書

ID:ihaoshu233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