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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軒讀印——清代流派印(二)

三、丁敬開創的“浙派”

由丁敬開創的浙派興起于清代乾隆時期,其不僅影響深遠,且在中國印壇風靡了一個多世紀,和徽派并稱為清代兩大篆刻流派。浙派創始人丁敬(1695—1765),字敬身,号龍泓山人、研林,晚年号鈍丁,又署無不敬齋,浙江杭州人。雅好金石碑版,精鑒别,富收藏,常往來于揚州、杭州等地,曾偕衆搜訪石刻,成《武林金石錄》。丁敬識見甚高,其有《論印絕句》雲:“古人篆刻思離群,舒卷渾同嶺上雲。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漢家文。”漢印雖好,但不能墨守,而六朝唐宋印章也并非一無可取,可見丁敬在取法觀念上不主故常。正因為此,丁敬的作品面目比較豐富,古玺、漢印、六朝唐宋印以及元明印人的風格均能化而入印。汪啟淑稱“兩浙久沿林鶴田派,鈍丁力挽頹風……于主臣、嘯民外,另樹一幟”。

丁敬近承程邃,遠紹何震,有人評價說:“入清以來,文何舊體,皮骨都盡,皖派諸子,力複古法,而古法僅複,丁敬兼撷衆長,不主一體,故所就彌大。”丁敬篆刻頗得何震精髓,後涉獵宋元,直追秦漢,将各時期印章特點融會貫通,中年時就有了很深的功力。丁敬在漢印基礎上常參以隸意,行刀波磔而進,質樸剛整,鋒棱畢現,線條古拗峭折,富有很強的金石味,一洗嬌柔妩媚之态。而此時印壇已漸趨衰落,丁敬在自己的創作上力求有所突破,運用切刀表現筆意,融入隸楷趣味,布局變化出新,漸漸形成了印風蒼勁,以質樸見長的個人風格。

浙派晚出徽派二百年,但浙派印人陣容強大,風格特征也十分鮮明。自丁敬創始到錢松,浙派藝術支配清代印壇近兩個世紀。關于浙派的名目,沙孟海在《印學史》中說:“西泠印派的名目,大約在清代乾隆後期丁敬已故,而黃易、奚岡等正享盛名時提出來的,以自别于何震的新安舊體。”嘉慶中期(約1808年前後),杭州何元錫父子輯成的《西泠四家印譜》是目前能查證到的,最早将丁、蔣、黃、奚稱為“西泠四家”的史料。此時距丁敬故世已四十餘年,距最後去世的奚岡亡故也有四到五年。時人通過印譜的形式,第一次正式将他們歸納為“西泠印派”這一群體。後人把丁敬、蔣仁、黃易、奚岡歸為“西泠前四家”。鹹豐十一年(1861),杭州毛西堂輯成《西泠六家》印譜,即前四家加黃易的弟子陳豫锺和陳鴻壽,“西泠六家”稱謂始于此。此時距陳豫锺故世已五十五年,距陳鴻壽故世三十九年。同治二年(1863),胡澍在《趙撝叔印譜》序,趙之謙在《書揚州吳讓之印稿》中,第一次作出了“浙宗”“浙派”的命名,浙派、浙宗名稱就此為大家沿用。同治六年(1867),杭人丁丙輯成《西泠八家印譜》,丁敬、蔣仁、黃易、奚岡為前四家,陳豫锺、陳鴻壽、趙之琛、錢松為後四家,浙派“西泠八家”的定名才正式确立下來(唐吟方《浙派經典印作技法解析》,6—7頁,重慶出版社,2006年)。除此之外,浙派傳人還有金農、鄭闆橋、胡震、張燕昌、楊澥、翁大年、楊大受、陳祖望、以敬、江尊、楊與、吳镢、華複、陸泰等。

丁敬為浙派鼻祖,繼之而起者有蔣仁、黃易、奚岡三人,三人與丁敬并稱“西泠四家”。蔣仁(1743—1795),本名泰,字階平,後因于揚州得漢“蔣仁之印”而易名為仁,号山堂,浙江仁和(今杭州)人。蔣仁一生清貧,孤冷不與世接。其篆刻師法丁敬,沉着渾穆,别具天趣。在西泠八家中,蔣仁的印最得丁敬精神,其篆刻中充滿古樸秀逸之氣,邊跋好作長款,且多以顔體行楷刻就,别有風緻。蔣仁性情耿介,不輕易為人奏刀,加之身後無子女,故作品流傳不多。有《吉羅居士印譜》行世。

黃易(1744—1802),字大易,一字小松,号秋盦、秋影庵主、散花灘人等,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黃易有家學淵源,因喜金石之學,阮元、翁方綱、王昶等著名的金石學家多樂與之交往。為藝頗得時重,擅長碑版鑒别考證,著有《小蓬萊閣金石文字》《小蓬萊閣金石錄》《嵩洛訪碑日記》等。篆刻得丁敬親授,《光緒杭州府志拟稿》載:“鈍丁嘗見其少作,喜曰,他日傳龍泓而起者,小松也。”可見丁敬對黃易的器重和期望。黃易篆刻以工穩遒勁勝,在當時負有盛譽,有“丁黃”之稱,其有“小心落墨,大膽奏刀”“漢印有隸意,故氣韻生動”等說,深得篆刻三昧。浙派發展到蔣仁、黃易,風格趨于定型。黃易的篆刻,秀逸純熟,一派江南韻味,隻是少了丁敬、蔣仁篆刻中那種不可遏制的氣勢。

奚岡(1746—1803),原名鋼,字鐵生,号蒙泉外史、散木居士等,浙江錢塘(今杭州)人。奚岡性曠達,舉孝廉不受,以布衣終老。其詩詞、書畫、篆刻皆有聲于時,與畫家方熏馳譽乾隆年間,世稱“方奚”。有《蒙泉外史印譜》行世。奚岡篆刻繼承了丁敬樸茂的風格,與黃易的作品比較接近,但其對于篆刻具有很高的認識,“印至宋元,日趨妍巧,風斯下矣。漢印無不樸媚,氣渾神和,今人實不能學也”。而且,奚岡将浙派篆刻形式美的特點歸結為金石氣、書卷氣的營造,“印刻一道,近代惟稱丁丈鈍丁先生獨絕,其古勁茂美處,雖文、何不能及也,蓋先生精于篆隸,益以書卷,故其所作辄與古人有合焉”(“頻羅庵主”印款)。其嘗用《李翕》《張遷》諸碑意參刻漢印,求“筆往而圓,神存而方”的效果,其篆刻疏逸俊雅,拙中求放,行書具款亦精。後世把他與丁敬、蔣仁、黃易合稱為“西泠前四家”。

丁敬“丁敬之印”等六面印

此印為丁敬自用六面印,印文分别為:丁敬之印、敬身、敬身父印、龍泓外史丁敬身印記、龍泓館印、硯林丙後之作。此印曾藏于丁仁“七十二丁庵”,經由華笃安收藏,後華笃安捐贈上海博物館。此印六面非常完整,風格有漢鑄白文、宋元朱文、玉印細白、切刀浙派白文、方筆朱文等各種風格,為丁敬印風之代表作。

丁敬創用的短刀澀進之法,乃為其高古清剛的印風服務,光滑纖柔的線條不可能達到表現陽剛氣勢的效果。就其印章而言,隻有部分作品用碎刀短切完成,實際印例中沖刀、沖切并用。從丁敬起,切刀在顯示其刀法的美感外,還與筆法、字法結合,演化為流派印風的組成部分。

丁敬白文“兩湖三竺萬壑千岩”

此印乃丁敬乾隆庚午(1750)為大恒和尚四十壽誕所刻,現藏上海博物館。釋明中(1711—1768),字大恒,曾主持杭州聖因寺、法喜寺、淨慈寺,長于詩、畫。丁敬先後為其刻印多達十八方,可見兩人關系非同一般。“兩湖”為裡外西湖,“三竺”為上、中、下三天竺,大恒和尚曾主持的法喜寺即在上天竺。此地峰巒聳秀,故以“萬壑千岩”形容之。

此印布局乃精心設計,丁敬在邊款中注明:“此印予置佛胸‘卍’字于中,而括吾友主席之方于八字中,蓋寓佛壽無量千萬雲乎哉。”用佛教吉祥标志的“卍”替代“萬”字,且恰在正中,全印留紅自然,看似不經意,其實處處經營。丁敬的刀法為“碎刀短切”,這種短切澀進的刀法,使線條出現不同程度的波磔,運刀中産生的細微刀痕和石材的崩裂痕,更會加強印面斑駁古拙的金石韻味。丁敬以短切澀進之法,開創了刀筆合一的新風,這是其對印學史的貢獻。

丁敬朱文“上下釣魚山人”

此印乃丁敬為友人徐堂所刻。徐堂,字紀南,号秋竹,仁和人,著有《籍豁古堂詩》。此印圖像感較濃,也富有裝飾意味,特别是運用了點、線結合的方式營造古意盎然的趣味。丁敬此印取金文入印,結構上删繁就簡,同時運用大量的圓點和弧線,頓使整個印面活潑生動。

蔣仁白文“蔣仁印”

此印為蔣仁自用印,印側有趙叔孺、高野侯的觀款,現藏上海博物館。

蔣仁位列“西泠四家”次席,不僅是蔣的年齡僅次于丁敬,關鍵在其篆刻藝術的水準。趙之謙認為“蔣山堂印在諸家外自辟蹊徑,神至處龍泓且不如”。又評價其印“九拙而孕一巧”。這方印有種特殊的“塊面”效果(類似明末汪關模拟爛銅印的“逍遙遊”)。蔣仁大膽地使用并筆,特别是“蔣”字以并筆數出,形成大塊空白,與“仁”字留紅相呼應,整方印給人一種蒼茫的感覺。

黃易白文“小松所得金石”

此印乃黃易常钤于其所藏拓本上的自用印,現藏上海博物館。

黃易在山東為官多年,官至山東兖州府同知,其在金石考據上的成就不亞于篆刻,曾集金石文字三千餘種,并發掘保護漢武梁祠石室畫像,聲名大振。此印邊款記載了黃易在河北元氏縣訪得漢《祀三公山碑》,囑縣令王治岐将碑移至龍化寺内儲存。

此印六字以二二二布局,“金石”兩字稍窄,“松”字厶部壓縮于右下角,并作适當殘破,轉化自然,不露痕迹;“石”字左豎也作破邊處理,既顯得對稱透氣,又得天然之趣。

黃易朱文“畫秋亭長”

此印乃1775年黃易三十二歲時為好友胡潤堂所刻。

黃易約十九歲起師事丁敬,三四年後丁敬去世,黃易為丁敬來不及為他刻印而深以為憾,在此印邊款中亦有表露:“餘好研林先生印,得片紙如球璧,先生許餘作印未果,每以為恨。胡兄潤堂雅有同志,得先生作‘畫秋亭長’印,即以自号,好古之笃可知。複命餘作此,秋窗多暇,乃師先生之意,欲工反拙,愈近愈遙,信乎前輩不可及也。”丁敬的“畫秋亭長”印現已無從得見,而黃易刻時有名迹在前,“欲工反拙,愈近愈遙”的感受,既是自謙,也是真實的心理感受。

此印“畫”“亭”二字隸意盎然,置于橫平豎直的漢印結構中,使整方印顯的活潑古雅,可見其收集研究漢碑對篆刻創作也産生了影響。此外,隸書邊款古雅凝重,深得漢碑古樸沉雄之美。

奚岡白文“鳳巢後人”

此印作于奚岡四十歲,有隸書邊款曰:“處素二兄屬,鐵生制。”處素是梁履繩的字,梁履繩号夬庵,乾隆戊申舉人。鳳巢書屋是梁履繩先祖梁文莊少時讀書之所,在杭州城南奇孝巷,奚岡是以為梁履繩刻“鳳巢後人”。

此印初看似漫不經心,四字大小形狀各不相同。奚岡主張“作漢印宜筆往而圓,神存而方”,其白文仿漢之作有别于丁敬和黃易,具有圓渾之氣,後人評其“古逸”,此印用刀圓渾古樸,輕松自如。

(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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