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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星大家|93歲作家李緻:我是巴金的侄子,更是他的忠實讀者

“我每天看你們《成都商報》。”和記者交流的第一句話,著名作家、出版家李緻如是說。

3月17日,滿城燥熱,李緻家中卻清涼安靜。

93歲的他,滿頭鶴發、精神矍铄,戴着黑框眼鏡,煙灰色襯衫上套着西服背心、羽絨坎肩,一口道地的成都方言,中氣十足。

他和氣地招呼記者到桌前坐下,桌上,茶書俱淨。

一隻黑白相間的胖貓悠閑自得地走過,李緻露出笑容,“它沒得名字,就叫貓咪。”

憶起四爸巴金,憶起自己任職四川人民出版社總編輯、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四川省文聯主席期間的往事,李緻記憶清晰、條理分明。

1929年,李緻出生。彼時的中國,風雨如晦。在四川成都,李家——這個沒落的封建大家庭,正面臨着搖搖欲墜的命運。

巴金代表作《家》裡的高覺新的原型,正是李緻的父親李堯枚。李緻一歲多時,父親自殺。

“我過去不完全了解父親。”李緻坦言。及至上了中學,讀了巴金的小說《家》和散文《做大哥的人》,才對父親有所了解。

“我平時不太愛去說自己是巴金的侄兒。我不願意把這種稱謂,作為一個光環戴到我頭上。”他援引一位媒體人的話,“‘李緻的出名,并不是因為巴金的關系。’完全是靠我們出了好書,在全國甚至在海外都有影響。”

詩人馮至對他說,“你不是出版商,不是出版官,而是出版家。”這句話,他記憶猶新。

四爸巴金是他心目中的“快樂王子”——在英國作家王爾德的筆下,“快樂王子”總是犧牲自己幫助别人。他認為,巴金正是這樣的人,“我信仰巴金的主張:生命的意義在于奉獻,而非索取。”

紅星大家|93歲作家李緻:我是巴金的侄子,更是他的忠實讀者

李緻 彭莉攝

一片冰心在玉壺

紅星新聞:您十一歲前,沒見過四爸巴金。十一歲時初見他,和想象中的巴金差别大嗎?

李緻:一九二三年, 巴老與他的三哥離開成都去南京讀書。在闊别家鄉十八年後, 一九四一年巴老首次回成都。當時, 原來的大家庭已經崩潰;加上日本侵略中國, 在天津的三爸無法給成都老家寄錢, 生活十分困難, 我繼祖母和母親各自帶子女回娘家居住。巴老回來, 住在我們這個小家裡。我十一歲,對巴老的印象不深, 記得他常帶我幾個姐姐看電影, 說我看不懂, 給我錢買郵票, 我從小喜歡集郵。

從小,我是“過繼”給巴金的。我分析,我母親生了一個哥哥,但4歲左右因病去世。後來生了四個姐姐和我,怕帶不活,便把我“過繼”給四爸巴金。是以,我叫巴金“爹爹”。巴老對我, 更多的是身教。巴老一生的信念: 生命的意義在于奉獻,而不是索取。

紅星新聞:您多次提到,1942年,巴金先生第二次回成都給您寫的四句話:“讀書的時候用功讀書,玩耍的時候放心玩耍,說話要說真話,做人得做好人。”多年過去,為什麼對這幾句話記憶猶新?

李緻:從巴老1942年回成都起,他開始擔負全家生活費用,并供給我和四姐上中學讀書。1942年巴老第二次回家, 住了四個多月, 我和他同睡一張大床。白天, 除上學外, 我老在外面玩, 連吃飯都要大人“捉拿歸案”。巴老開玩笑說:“我給你改個名字, 不叫李國輝(我的原名), 叫李國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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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與李緻(右) 圖據受訪者

當時,不少青年請巴老題字,我也拿了本子請他寫。他用毛筆給我寫了四句話:“讀書的時候用功讀書, 玩耍的時候放心玩耍。說話要說真話, 做人得做好人。”小時候,我對這幾句話了解不深,最擁護的是“玩耍的時候放心玩耍”,因為我外祖母要我“有空就讀書”。随着年齡增長才加深了解, 這四句話影響了我一生, 我還用它來教育子女和孫子輩。平常,我們家有這樣一個傳統:犯了錯誤,隻要講真話,可以從輕處罰或免于處罰。用我外孫的話,叫做“誠實了,說真話就不挨打”,盡管我從來沒有打過子女。

紅星新聞:據媒體報道,錢理群教授曾說,“一些大學,正在培養一些‘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如果‘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并不鮮見,巴金先生的“講真話”,還能被當代多數青年了解嗎?

李緻:難說。講真話,要做到這一點不太容易。現在是市場經濟,有的人,如果說了真話有損他自己的利益,他不會說真話。

紅星新聞:您曾說,紀念巴金先生最好方式是讀他的書。在碎片化時代,文學或更加孤寂。您是否擔心這會對巴金先生的作品帶來沖擊?

李緻:我認為可能有,為啥?一是時代變了,不隻是巴金,包括魯迅,年輕人對那個時代的東西,有一定的距離。再一個,現在好多人在電腦上看小說,是以對我估計可能有點(影響)。

輕舟已過萬重山

紅星新聞:現在您還關注巴金女兒李小林耕耘多年的《收獲》雜志嗎?

李緻:現在我眼睛看起來都困難了。原來李小林當《收獲》主編的時候,每期都給我寄了,最近都不寄了。原來是這樣,當時四川人民出版社在全國名列前茅。我們出版社之是以搞得好,當時有一個重要原因。我們跟《收獲》雜志合作。記得1982年,我們還給《收獲》雜志在四川樂山開了一個筆會。當時王安憶等都還是很年輕的小姑娘。而且《收獲》發表的好多作品,就在我們四川出版。

紅星新聞:或許有人認為,您之是以成為知名出版家,不乏借了巴金先生之名。

李緻:我是巴老的侄子,但更重要的是我是他的忠實讀者。我是受“五四”新文學的影響成長的。我喜歡讀巴老的書, 尊重他的人品。我信仰他的主張:生命的意義在于奉獻不是索取。巴金的侄子這個“身份”不能帶來什麼,是巴老的文章和人品教育了我。

我平時不太愛去說自己是巴金的侄兒。假如你寫出來,你首先應該寫,這是中共四川省委宣傳部離休幹部、現為四川省文聯名譽主席,然後你再說我跟巴金的關系。現在一些報道,首先就說巴金的侄兒什麼什麼。

紅星新聞:您不願意這樣?

李緻:當然這是個客觀事實,但我不願意把這種稱謂,作為一個光環戴到我頭上。比如我的出版工作搞得很好,有的人就不高興我們搞得好,就說,李緻嘛,打着巴金的名義,拿個“兜兜”,喊個叔叔伯伯,把人家的書稿拿起走了。當然這是個别人,不是所有人。我接觸了很多名作家,因為我當總編輯,我要自己去組稿。

紅星大家|93歲作家李緻:我是巴金的侄子,更是他的忠實讀者

巴金(左)與李緻圖據受訪者

紅星新聞:這些非議,您會介意嗎?

李緻:沒啥難過的。香港雜志《廣角鏡》有個總編叫李國強,他寫了一篇文章,稱贊我們出版社。這中間專門有段話,說李緻的出名,并不是因為巴金的關系,完全是靠我們出了好書,在全國甚至在海外都有影響。比如嚴文井,你曉得吧?我早就跟他接觸了。有次臧克家請巴金吃飯,也把我請去了。一說,嚴文井才說,哦,你是巴金侄兒啊!是以我們組稿根本沒有提巴金,我何必去說這個呢?

紅星新聞:組稿時,靠什麼打動對方呢?

李緻:第一,看我們的選題;第二,看我們的作者。我們出巴金、茅盾、老舍、曹禺、艾青……的書,我們開始不懂,這個叫名牌效應;第三,看我們的裝幀設計,我們的裝幀設計很好。靠這些來把人打動。

比如1978年《人民文學》11期,發表了曹禺的曆史劇《王昭君》。我乘飛機到北京,向曹禺提出要出版《王昭君》,他很猶豫。我随即拿出四川出版社剛印出的郭沫若、茅盾和巴金等名作家的著作,書籍的裝幀設計印刷都很漂亮,他一本一本地翻看,立刻被打動了。三個月後,我們出版了《王昭君》,他十分滿意,表示要和四川出版社“生死戀”。後來四川還出版了《曹禺戲劇集》。

紅星新聞:八十年代早期,您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做總編輯,出版的“走向未來叢書”等影響很大。當時出版這套書的契機是怎樣的?

李緻:1983年,時任中國社科院青少年研究所所長的張黎群,在遭到另一著名出版社婉拒後,寫信給我,希望四川能出版“走向未來”叢書,我當即拍闆同意。馬上派出兩位同志,去找當時正在江西省會南昌開會的張黎群,商讨出版事宜。這套叢書,共出版了74本,系統地介紹了國外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領域的新思想、新觀念,受到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歡迎。改革開放30周年,《南方周末》推薦對改革開放起了重大作用的十部理論叢書,二十三位參與推薦的評論家,一緻把“走向未來”叢書,名列第一。

紅星新聞:詩人馮至送給您一句話:“你不是出版商,不是出版官,而是出版家。”怎麼看他的評價?

李緻:馮至被魯迅稱為中國第一抒情詩人,我們出版了他的《馮至詩選》。他評價四川人民出版社“是出版家,不是出版商,也不是出版官。”這句贊揚的話,成為我們的奮鬥目标,我們決心為作者和讀者服務,肩負起公德心建設的重任。

風雨如磐暗故園

紅星新聞:您曾說,上中學時,讀了巴金的小說《家》和散文《做大哥的人》,才對您父親有所了解。

李緻:他性格好得很。主要是因為我們家庭破産了,他覺得對不起大家,他自己自殺。其實巴金說了,他還是太講面子了,如果不丢掉紳士的面子……我過去不完全了解父親。我覺得,你死掉了,你把我的母親和我們幾個兒女留下來,我覺得太不負責任,這是我自己一個看法。我為此還和巴老辯論。巴老給我看了我父親給他的僅存的四封信, 才接觸到父親的心靈。

紅星新聞:您現在轉變這個看法了嗎?

李緻:現在我也不贊成。他不是不熱愛和留戀生活, 更不是回避沖突、抛棄親人。他閱讀《新青年》雜志, 喜歡狄更斯的小說《大衛·高柏菲爾》, 愛聽美國唱片《Sonny boy》。家庭破産, 父親覺得對不起全家, 企圖自殺, 正因他舍不得家人, 寫了三次遺書又三次把它毀掉。最後一封遺書中寫道:“算了吧, 如果活下去, 才是騙人呢……我死之後不用什麼埋葬, 随随便便分屍也可, 或者聽野獸吃也可。因為我應得之罪累及家人受此痛苦, 望從重對我的屍體加以處罰……”(這是我以後讀到的)。

自殺前二十多天, 父親借自己的生日, 請了全家人(包括傭人)看戲, 以示惜别。父親自殺當夜, 他幾次來看望母親和我們幾個孩子。

第二天早上, 全家亂成一團。我和二姐三姐四姐年幼尚小不懂事, 唯大姐痛苦不已。她拼命地喊爹爹,多次用手扳開父親的眼睛, 希望把父親叫醒,但這時已“呼天天不應, 叫地地不靈”了。

巴老曾說:“在故鄉的家裡還有我們的大哥。他愛我們,我們也愛他。他是我們和那個‘家’的唯一連結。”巴老多次對我說, 他們三兄弟的共同之處, 都是願意多為别人着想, 多付出一點。“兩個哥哥對我的幫助很大, 我要幫助他們, 結果沒有機會了。我可能不會被人忘記, 我希望他們兩人也能被人記住。”

不盡長江滾滾來

紅星新聞:您的作品,不僅記錄了自己的心路曆程,也記錄了風雲變幻的時代。

李緻:受“五四”新文學的影響,1946年至1948年,我在成都等地發表了近百篇習作。1949年,艾蕪主編的《半月文藝》,發表了我的《散文詩兩首》。1960年,我擔任《紅領巾》雜志總編時,奉命和另外兩位同志合寫過一篇報告文學——《毛主席的好孩子劉文學》。

1991年,我從宣傳部退下來。1993年我老伴生病。無論她住院治療,還是以後在家休養,隻要她在休息、看電視或看書,都是我寫作的好時機。回想起自己幾十年的人生,時代幾度變遷。許多難以忘懷的人和事,不時浮現在眼前,這些個人經曆,也是時代的某些折射和縮影,值得記錄。我沒有什麼“宏偉”的計劃,拟定了一個總題目——“往事随筆”,寫我的一生。

從1993年起,我《人民文學》等雜志報刊上發表文章。1995年,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往事》出版。後來,出版了《回顧》《昔日》《我的四爸巴金》《銘記在心的人》等作品。

2012年,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李緻與川劇》;2013年,四川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李緻與出版》;2014年,天地出版社為我出版了“往事随筆”系列三卷本;2019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将我的作品都彙集到一起,出版了《李緻文存》,共五卷六本。

紅星新聞:川劇的振興,您功不可沒。

李緻:1982年7月,四川省委、省政府發出“振興川劇”号召,并成立了一個非常設機構——振興川劇上司小組,以統籌和協調省委、省政府的有關部門共同工作。1982年底,我被調到四川省委宣傳部,主管文藝和出版,兼任省振興川劇上司小組副組長,負責振興川劇的日常工作。

紅星大家|93歲作家李緻:我是巴金的侄子,更是他的忠實讀者

李緻年輕時 圖據受訪者

小時候,舅媽常帶我去看川劇,我隻喜歡看武打。1952年,全國舉行戲曲彙演,四川演出的《柳蔭記》等一批川劇劇目,大受歡迎。“看了《柳蔭記》,從此愛川劇”,我就屬于這類人。對振興川劇,我當然全情投入。

振興川劇,四川提了“八字”方針,即“搶救、繼承、改革、發展”,并确定了振興川劇的目的:是要出人出戲,赢得觀衆,特别是要赢得青年觀衆。第一次川劇彙演時,我們通過省教育局,組織了上百名大學生看《巴山秀才》。開始學生們是把看川劇當成學校布置的任務,不得不去,沒想到看完後非常喜歡。這一做法得到了文化部的稱贊。

1985年夏,四川省川劇院應邀去西柏林的“地平線”國際藝術節演出。傳統戲《白蛇傳》極為轟動,一票難求。觀衆的熱情高漲,開幕式首場演出的謝幕達十四分鐘。又去了荷蘭、瑞士、聯邦德國和意大利等國家巡演。所到之地都引起“川劇熱”,在聯邦德國法蘭克福,謝幕達二十分鐘。各地報刊發表了很多好評。

1987年5月,應日本文化财團的邀請,省川劇院再到日本演出《白蛇傳》,共演出二十四場,僅在東京十天就演了十八場,效果極好。1990年5月,新都縣芙蓉花川劇團的《芙蓉花仙》,又被邀請到日本演出,總計觀衆六萬人次。

赴歐和赴日的演出,擴大了川劇在海外的影響。無論是晉京演出,還是這幾次出國演出,省委宣傳部都指定我任團長。我也借此與川劇人交朋友,為他們服務。

1991年,我從宣傳部上司崗位上退下來,但我依然與川劇界保持着友好的關系,他們還當我是“上司”,更當我是朋友,不少劇團請我去看戲。我也表示終生為川劇鼓與呼。

紅星新聞記者|彭莉

編輯|段雪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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