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這封信裡,藏着陶淵明淡泊的破綻……

你印象中的陶淵明,是不是這樣的:

不滿官場險惡,早早退休,寫下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隻當了83天縣令,從此歸園田居,不再做官,他說:“吾不能為五鬥米折腰,拳拳事鄉裡小人邪!”

他渴望的,是“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

▲ 《汪奎納紗桃源圖卷》清 汪奎

在我們看來,他對大衆趨之若鹜的名利和财富的态度就是:無所謂。

但我意外發現:這樣一位看似一切都“無所謂”,淡泊名利,甯靜緻遠的人,竟然也有他“有所謂”的時刻。

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

當你覺得自己時日不多,你最在意的是什麼?

五十一歲那年,重病纏身的陶淵明很擔心自己會是以離開人世,于是給孩子們留下了一封信:《與子俨等疏》。

一般父親給孩子寫的信會是什麼樣的?

講講大道理?讓孩子要懂事聽話?

陶淵明都不是。

他沒有像個長輩一樣,全篇講道理,而是像兒子們的朋友一樣,用生動和誠懇的語言,在和兒子們談心,為他們的未來擔憂。

開篇他就安慰孩子們,人都會死,不要為我的死太傷心:

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自古聖賢,誰能獨免?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是天地賦予了人生命,有生就必然有死。自古以來的聖賢,有誰能夠避免死亡呢?

人都會死,我也是。

這封信裡,藏着陶淵明淡泊的破綻……

▲ 《陶淵明像》軸(局部) 明 王仲玉繪

陶淵明想告訴孩子,隻要是人,都沒辦法避免一死,包括我。你們不要太傷心,太害怕我的死亡。

他擔心孩子們的生活:

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贻俗患。僶俛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

是爸爸性格剛直又笨拙,不适合做官,早早辭官隐世,才讓你們從小就挨餓受凍。

放低了古代君臣父子,三綱五常,父親高高在上的那一套,坦誠地對兒子說出自己的心裡話。

他不想自己死後孩子們失去和睦,希望孩子們能珍惜兄弟之間的感情:

然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

你們雖然不是一母所生,但仍然要想“四海之内皆兄弟”的道理。

一個可能時日不多的人,他最為在意的,最擔憂的,依然是親人之間珍貴的感情。

他用生動的先賢故事,向孩子表達一位父親期待家人友愛和睦的拳拳之心:

鮑叔,管仲,分财無猜;

歸生、伍舉,班荊道舊;遂能以敗為成,因喪立功。

穎川韓元長,漢末名士,身處卿佐,八十而終,兄弟同居,至于沒齒。

濟北汜稚春,晉時操行人也,七世同财,家人無怨色。

管仲和鮑叔牙分财物的時候沒有互相猜疑。

歸生和伍舉雖然失敗過,但他們最後能反敗為勝。

穎川的韓元長,八十歲離世,直到死之前,兄弟們都一起居住。

濟北的氾稚春,七代不分家,家人們也不會互相怨恨。

他表達期盼的方式不像大道理那樣直白,卻更直擊人心。

▲《陶淵明詩意圖》冊 清 石濤繪

他還擔心因為自己不能陪伴孩子長大,無法給孩子們一份未來可以參考的建議,于是他寫下了:

《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爾,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複何言!

有德行的人,大家都仰慕;正直的德行,大家都遵行。盡管達不到那樣的程度,也應該誠心誠意地向他們學習。

我可能不久于人世,無法再陪伴你們了,但我很擔心你們的未來。

在我離開之後,如果這些故事,這封信,能替我傳達那些可能以後沒有時間再說的擔憂和囑托,那我的遺憾可能可以得到些許緩解。

他在信裡寫下的是對待死亡的平常心,對孩子的平等真誠,以及即将離世,無法再陪伴親人的遺憾。

這封信裡,藏着陶淵明淡泊的破綻……

這封信雖然隻有400餘字,但我看到了一位父親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之際,對于孩子的不舍和拳拳之心。

和以前深入我們心中單一的淡泊隐士形象不同,這封信中的陶淵明反而是細膩的,深情的。

為什麼對名利和财富都無所謂的陶淵明,會對家人有這麼深的“有所謂”呢?

這就要提到陶淵明“家庭情結”了。

首先,是他的家風。

陶淵明從小在外祖父孟嘉的家裡長大,外祖父的學識修養非常淵博,言傳身教。

在陶淵明年少的時候,外祖父家裡有很多藏書,這讓陶淵明從小就擁有一個很濃厚的文化氛圍。

他還寫過一首《命子》,記錄先輩的榮耀,以此激勵自己和自己的孩子,繼承陶氏的家風,這是他家庭情結産生的基礎,也影響他最為深遠。

不隻是家風的影響,還有連年的戰争。

陶淵明生長在浔陽,這個自古以來兵家搶奪的地方,戰亂是難以避免的。

而常年的戰争,帶來的必然是妻離子散,家園破碎。

是以家庭的團圓尤其珍貴,在家庭裡,他可以找到一份安全感和慰藉。

這也是陶淵明産生濃厚的家庭情結的緣由。

最後,離不開那個年代。

魏晉是個什麼樣的年代呢?

《世說新語》裡記載了這樣的一個故事: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

王曰:“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暢。

王戎的兒子死了,他很傷心。山簡去探望他的時候說:“一個懷抱中的嬰兒罷了,有必要悲痛到這個地步嗎?”

王戎回答他:“聖人不動情,最下等的人談不上有感情;感情最專注的,正是我們這一類人。”

這封信裡,藏着陶淵明淡泊的破綻……

▲《世說新語》古籍本

就像王戎和山簡一樣,魏晉時期的詩歌和文章有一個很大的不同,那就是:自己的情感是值得被記錄的。

不隻是高昂的志向可以歌以詠志。

個人的微小情感也一樣值得。歌,還能詠情。

陶淵明在信中難得展露出的深情,也正是受到了這樣的時代影響。

潇灑自由、文采斐然,是我們以往對陶淵明作品的印象

但在這封信裡,他卻抛棄了這些精巧的辭藻和淡泊的心境,用最真誠樸實的語言,表達他最綿長的牽挂。

讓我們看見了他看似無所謂的背後,也有柔軟多情,有所謂的一面。

而這一面,就是家人。

就像他在《歸去來兮辭》中寫下的:

“世與我而相違,複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

這封信裡,藏着陶淵明淡泊的破綻……

▲《陶淵明歸去來辭圖》扇頁 清 焦秉貞繪

有琴書,有家人,一切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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