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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星大家丨茅獎作家周大新:痛失愛子14年,寫《安魂》是自我救贖

“甯兒,爸爸怎麼也想不到,從2008年8月3日這天起,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2009年,作家周大新在電腦上寫下了長篇小說《安魂》的第一句。那是春末,漫街的花都開了。他拉上窗簾,擰開台燈,窗外的喧嚣便和他隔絕。橘黃色的燈光下,隻有手指敲擊在鍵盤上的噼啪聲。

寫《安魂》的時候,他習慣穿件黑色夾克衫,泡杯紅茶。熱氣氤氲裡,往事回來了。

紅星大家丨茅獎作家周大新:痛失愛子14年,寫《安魂》是自我救贖

周大新

2008年8月3日,周大新失去了久病的獨子甯兒。兩個月後,他的長篇小說《湖光山色》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光環、盛贊、榮耀……絲毫不能抵禦失去孩子的錐心之痛。

此後三年,痛苦是他的密友。

他寫得很慢,有時一天隻寫幾百字。“難受得很,有時候不得不中斷,散散步。”

散步時,他總是路過一叢月季。粉白的花朵微微搖曳,花香不冶,卻帶給他短暫的安慰。有那麼幾秒,似乎,他從失獨之痛短暫地抽離出來。然而,下一秒,痛苦重新漫覆,這痛苦綿綿無期,沒有盡頭。

他無處可遁。

唯有筆,拿起他最心愛的筆,寫下來,寫下悲怆、寫下不舍、寫下悔與痛、思與憶。痛苦彙成一條河,河流的名字叫《安魂》。

三年後,《安魂》出版。

紅星大家丨茅獎作家周大新:痛失愛子14年,寫《安魂》是自我救贖

周大新《安魂》

“爸爸,平靜下來,接受事實吧。我已經離開了人間,再也回不到你和媽媽的身旁,事實無法更改了。”

幻想中,永眠的兒子在與他對話。幻想中,兒子聽到了他的全部思念、忏悔和絕望。

“泣血之作”,《安魂》的腰封語如是說。在世人眼裡,他是著名作家;在《安魂》裡,他隻是個普通父親。和很多父親一樣,會堅強,也會脆弱。

“我的一生痛苦很多。”他對紅星新聞記者說,“有的不願再提。”

采訪中,周大新幾度哽咽。紅星新聞記者告訴他,“如果我的哪個問題讓您不開心,您就不回答。”

“沒事沒事沒事”,他疊聲道,說完反而安慰記者,“剛才說的你都可以寫。寫完也不用給我看。”他的聲音總是盡力維持着平靜,有時帶着笑意,好像一切痛苦并未發生,好像2008年的夏天永未來臨。

2022年3月25日,根據《安魂》改編的同名電影将公映。周大新說,“看第一遍以後,我就不能再看了。”

談寫作:

寫下《安魂》 是自我救贖

紅星新聞:您寫作多年,獲獎無數,哪一部作品是您最刻骨銘心的?

周大新:最刻骨銘心的,是《安魂》。因為這本書,是我自己寫給自己的作品。當然也是寫給全世界失去兒女的父母們的作品。

紅星新聞:這部作品對您來說,意味着什麼?

周大新:是一種自我救贖,也希望能安慰全世界失去兒女的父母。世界上因為疾病、車禍、戰争……失去兒女的父母很多,這些人其實都需要安慰。願這個作品能給他們帶去希望,讓他們能重新面對生活。這本書翻譯成英語、西班牙語、阿拉伯語……很多讀者都覺得,這本書給他們帶去了安慰。在一次座談會上,一位德國朋友說,“這是一本東方的《神曲》。”

紅星新聞:《安魂》寫了多久?寫作過程順利嗎?

周大新:三年。孩子走的第二年、2009年就開始寫。非常痛苦。因為每一次回憶,都非常撕裂人心。寫得很慢,有時候一天隻能(寫)幾百字,我寫作本來就慢。因為寫這個書,讓你難受得很,是以有時候不得不中斷,散散步,休息休息,讀讀書。我現在記不得(當時讀過誰的書),反正哲學方面的書多一點。如果把《安魂》分成兩部分的話,最痛苦的是寫第一部分,回憶的時候。後面的部分,完全靠想象,因為虛構了那麼一個世界,帶有安慰性質,心裡還好受一些。

紅星新聞:寫出來後,心裡會好受一點點嗎?

周大新:會好受一點。我不願提它。一提它,所有東西都重新回到腦子裡了,沒法忘記,是以我盡量回避,但是生活中,難免會重新觸動。

紅星新聞:難受的時候,怎麼纾解内心呢?

周大新:我從來不說。隻有通過寫作,幸虧我有這個途徑。

紅星新聞:可不可以這樣了解,某種意義上,寫作是您的避難所?

周大新:對,是你說的避難所。同時,也給了我一個傾訴的途徑,讓自己獲得情緒的平衡,要是沒有寫作,我可能更難受。

紅星新聞:怎麼界定寫作在您生命中的位置?

周大新:非常重要。年輕時,其實也可以走其他的路,如果不從事寫作,可以當參謀、當上司,走仕途。我從來沒有後悔。現在回想起來,幸虧走了這條路,要不然那些痛苦我是很難承受的。

紅星新聞:寫作對您如此重要,但去年您宣布長篇小說寫作封筆,會覺得可惜嗎?

周大新:主要是我的身體堅持不了。我一般寫一部長篇,都是兩三年。兩三年持續地做一件事當然可以,但讓我感覺非常累。過去寫100萬字的長篇,我寫了10年,也沒有覺得怎麼累,現在每天寫三四個小時就覺得累。我擔心随着年齡增大,藝術感覺、敏銳性等都會受到影響,寫出不好的作品,給讀者帶去不好的感受。很多朋友覺得應該繼續寫,但我确實害怕。

紅星新聞:去年您曾坦言,“我今年已經69歲了,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應該清醒認識到,要學會撤退,不能一個勁兒拼了命地往前走。”在您看來,遇到什麼情形應該撤退呢?

周大新:就是自己不要再做很大的創作規劃,做很長遠的創作安排,不要再給自己壓超重的擔子。要學會做力所能及的事,寫能夠完成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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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轉折:

對人的認識更深刻、更寬容了

紅星新聞:《安魂》寫了三年,這三年帶給您的改變大嗎?

周大新:也算是一次成長。雖然已經到老年了,但其實很多問題原來都沒想過,這是一次集中的思考。

紅星新聞:是對哪些問題的集中思考呢?

周大新:關于人生的意義。過去都是匆忙地活着,慌慌張張地應付。但究竟它有什麼意義?人生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痛苦?人為什麼要出生?這麼短的時間,叫人經受苦痛的意義究竟是什麼?這些問題都是形而上、平時不去想的問題,但在寫作的過程中,不得不去想。平時我們說,認識、思考,但是因為(生活)不給你切身的刺激,你很難達到一定的深度。我就借這個機會,來思考這些問題。

紅星新聞:寫作過程中,您找到了這些問題的答案嗎?

周大新:書的後半部分有了。後半部分,不是對具象生活的描寫,完全是一種思考,完全靠想象寫的。有些東西,其實至今也沒有完全想明白。有時作家是一個思想者,很多問題,他可以提出來。但不能全給出答案。但我還是給出了一些問題的答案,當然不一定都很準确。

紅星新聞:找到答案的過程,很不容易吧?

周大新:對,找到以後,也有一種釋然的感覺。人生其實就是一個承受困難的過程,要算起來,快樂的時光非常少,是以很短暫,大部分都是煩惱和痛苦。其實每個人都經曆過痛苦,不過大家的痛苦不太一樣。有些人經曆了這樣的痛苦,有些人經曆了那樣的痛苦,然後有一番感悟以後,再離開這個世界。如果有辦法把自己的感悟留下來,對後人是一個幫助,沒留下來也就罷了。世界上,你說哪個人活得很容易?其實想想都不容易。不論是從政的、經商的、務農的、創作的……就像你們搞新聞采訪的,哪個人容易,是吧?

紅星新聞:《安魂》是您寫作的一個轉折點嗎?

周大新:應該算一個轉折點。過去寫人或者世界,覺得自己了解了他們。其實從這以後,我覺得很多人物,沒有達到我後來的這種認識。寫完《安魂》後,我對人的認識、對過去、對人生、對人性、對人與自然界的關系……更深刻了,我對他人也更寬容了。過去看人時,我用“正常”的、世俗的眼光去看,去做出很簡單的判别。經過這以後,看别人,就會覺得他的人生也很不容易,也很困難,有一種悲憫的心。年輕時,我隻是喜歡托爾斯泰,後來,我覺得托爾斯泰提出來“讓世界充滿愛意”這種理念确實是對的。人與人之間确實不應該瞎折騰,應該互相了解、互相寬容,把不長的人生平安地度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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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檢討:

若生命重來,會尊重孩子意願

紅星新聞:在《安魂》裡,您多次檢討和妻子對甯兒的教育方式。

周大新:(如果生命能重來,)我想最大的改變,就是尊重他的意願,對他的一些選擇可以給出建議,但不能強迫。我過去都是強迫他,替他安排。如果真有這種機會,肯定不會再走老路,一定要尊重孩子的意願。

來到人世,大家都有自己的權利。父母雖然給了孩子生命,但不能決定他的人生過程,他要自己面對他的人生問題。

紅星新聞:您曾說,想成為一個給世界、給讀者帶來一點暖意的作家,您覺得自己做到了嗎?

周大新:我後來的作品,都是力圖往這個方面努力的。我的主觀意願,是希望給大家帶去暖意,讓他們感到這個世界很溫暖。包括我後期的幾部作品,特别是《天黑得很慢》,講老年人的社會生活,應該能夠體會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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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新《天黑得很慢》

紅星新聞:您曾言及對時間流逝的恐懼。您說,有學者認為,時間中的一切始終存在,這給了您安慰。現在,還會恐懼時間的流逝嗎?

周大新:當然還有。因為我其實已經走到生命的最後一段路了,是吧?我今年已經70了。其實造物主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能做的事情其實已經很少,我隻能抓緊時間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了。

紅星新聞:您最想做的事情是?

周大新:我想在家鄉建一個圖書館,叫周大新圖書館,最近把它完成了。今年3月4号在我的家鄉河南省鄧州市開館了。我捐了我自己的1萬多冊藏書,還買了1萬多冊書,共捐了2.5萬餘冊書。還捐贈了50餘萬元,用于逐年添購新書。還捐了名貴字畫69幅。隻有讀書才能把我們送到更高的文明境地。

談電影:

看了一遍後,就不能再看了

紅星新聞:電影《安魂》(日向寺太郎執導,巍子、陳瑾、強宇等主演)上映後,您會去看嗎?

周大新:我已經看過了。有一個在日本當教授的朋友,他給日本那邊的導演說了這本書,後來就拍成了電影。做片子的過程中,不斷地看到剪輯的片段,因為我要提意見,是以我看的時候,會非常難受,看第一遍以後,我就不能再看了。

紅星新聞:您看了後,提了些什麼建議?

周大新:我覺得導演和編劇在原作基礎上的再創作,是比較成功的,我還是比較滿意的。電影是另外一種藝術,它和文學不是一回事,它需要改編、需要故事。

紅星大家丨茅獎作家周大新:痛失愛子14年,寫《安魂》是自我救贖

巍子在電影《安魂》中(圖據劇照)

紅星大家丨茅獎作家周大新:痛失愛子14年,寫《安魂》是自我救贖

強宇(右)在電影《安魂》中(圖據劇照)

紅星新聞:您怎麼評價巍子(飾父親)和強宇(飾孩子)的表演?

周大新:強宇演得還可以、還不錯。巍子演得很好、很到位,他對人物内心的把握很準确。其實我對電影的表演也很難有一個專業的評價。電影是一種藝術,它是另外一種藝術表演性質,是藝術創造。(劇中的)他已經不是我本人了。

紅星新聞:在您看來,巍子并不是表演您?

周大新:對。他是表演失去孩子的父親。

紅星新聞:您希望這部電影,給和您有相似經曆的父母帶去安慰嗎?

周大新:是的。

紅星新聞記者 彭莉 受訪者供圖

編輯 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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