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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黃節如何“再造夷夏”?

晚清時期,國粹派的章太炎、黃節重新挖掘傳統夷夏觀的同時,亦吸收了西方人種學的知識,試圖建立新的夷夏觀。在清末革命的大背景下,二人實際上是借助曆史視角闡發了各自的政治觀點。二人是如何創造性解讀傳統?又為何要建立新的夷夏觀?

章太炎、黃節如何“再造夷夏”?

章太炎和黃節

傳統的夷夏之辨

在晚清時期,國粹派諸人章太炎、劉師培、馬叙倫、黃節等人皆曾對《春秋》中的夷夏問題展開讨論,選取中國傳統的夷夏之辨思想,借以宣揚民族主義。他們在闡述“《春秋》大義”時都很重視“内諸夏而外夷狄”的主題:劉師培認為,“諸儒内夏外夷之言,豈可沒與”,鄭玄注《周易》,馬融注《尚書》,申公、劉向治《魯詩》,漢儒治《周官》以及《春秋》三傳,皆在“辨種族”,強調華夷之辨;馬叙倫認為,《春秋》大義為“大複仇”,讓百姓“辨其族類”“澈其榮辱之”,《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其治術分為三世,于據亂世,“張榮辱之義”,“複仇”“三世”之說實乃公羊家之言,亦借此強調《春秋》中族類之别。

章太炎提倡《春秋》中“内諸夏,外夷狄”之說,将之了解成民族主義:

經籍之應入史類而尤重要者,厥維《春秋》。《春秋》三傳雖異,而“内諸夏,外夷狄”則一。自有《春秋》,吾國民族之精神乃固,雖亡國者屢,而終能光複舊物,還我河山,此一點愛國心,蟠天際地,旁礴郁積,隐然為一國之主宰,湯火雖烈,赴蹈不辭,是以宋為元滅而朱明起,明為清滅而民國興……蓋自明社既屋,亭林、船山諸老倡導于前,晚邨、謝山諸公發憤于後,攘夷之說,綿綿不絕,或隐或顯,或明或暗,或騰為口說,或着之簡冊,三百年來,深入人心,民族主義之牢固,幾如泰山盤石之不可易,是以辛亥之役,振臂一呼,全國響應,此非收效于“内諸夏,外夷狄”之說而何?

章太炎嘗言,“外祖朱氏,嘗授以《春秋》大義,謂夷夏之辨,嚴于君臣,服膺片言,以至沒齒”。

黃節亦堅持夷夏之辨,他在《尊王攘夷大義發微》一文中說:

自宋以來,孫明複以尊王發《春秋》,胡安國以複仇傳《春秋》,皆處乎其時而有隐痛者為之,華夷之辨賴以複着。不幸神州陸沉,異□入主,變亂經傳以行其奸,逮至□初□□□諸人奉勅制《春秋》傳說,□□乃取經傳之誅絕夷狄者,概從刊落,至于一文一字之間,猶複竄易不遺,而大義亦霾矣。

為了不犯清人忌諱,黃節對清廷的批評采用了模糊手法,“異□入主”“逮至□初□□□諸人”“□□乃取經傳之誅絕夷狄者”皆用空格加以回避處理。黃節在此處宣揚孫明複、胡安國,以為“華夷之辨賴以複着”,指責清人将“經傳之誅絕夷狄者,概從刊落”之舉,緻使“一文一字之間,猶複竄易不遺”,《春秋》之“大義亦霾”。

傳統夷夏之辨,乃是以地理空間的内外(“内諸夏而外夷狄”)與族類或血緣差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為基礎來劃分彼我之别的,章太炎、黃節皆持守了這一點。

再造夷夏的嘗試

章太炎與黃節雖皆對傳統的夷夏觀有所挖掘,然他們在了解夷夏問題時,卻加入了西方人種論的看法,試圖從人種論角度重建立立新的夷夏觀。西方學者拉克伯裡(Terrien de Lacouperie)在1894年出版的《中國上古文明的西方起源》(Western Origin of the Early Chinese Civilization)一書中指出,中國人種來自于兩河流域的巴比倫,中國人的祖先黃帝乃巴比倫人。章太炎采認拉克伯裡“中國人種西來說”的看法,他1904年出版的《訄書》重訂本中說:

方夏之族,自科派利(即拉克伯裡)考見石刻,訂其出于加爾特亞(古巴比倫地區);東踰蔥嶺,與九黎、三苗戰,始自太皓;至禹然後得其志。征之六藝傳記,蓋近密合矣。其後人文盛,自為一族,與加爾特亞漸别。其比鄰諸部落,有禮俗章服食味異者,文謂之夷,野謂之狄、貉、羌、蠻、閩,拟以蟲獸,明其所出非人。

在章太炎看來,華夏來自于西方的古巴比倫,人種差異從根本上決定了夷夏之别,并從此一角度将狄、貉、羌、蠻、閩排斥在外。從人種的起源來看,章氏又有另外一番看法,他在《原人》中說:

人之始,皆一尺之鱗也,化有騷晚而部族殊,性有文犷而戎夏殊。含生之類,不爪牙而能言者,古者有夷狄,不比于人,而晚近諱之。

章氏将戎、夏的部族之别歸因于人進化的早晚,此是自然進化之勢,“凡虜姓,今雖進化,然猶當辨其部族,無令紛糅”,也就說夷狄即便是進化了,也應該與華夏相差別。他還從種性差别來探讨民獸之别:

民獸之不秩叙,千有五百歲矣。凡大逆無道者,莫勮篡竊。篡竊三世以後,民皆其民,壤皆其壤,苟無大害于其黔首,則從雅俗而後辟之,亦可矣。異種者,雖傳銅瑁至于萬億世,而不得撫有其民。何者?位蟲獸于屏扆之前,居雖崇,令雖行,其君之實安在?虎而冠之,猿狙而衣之,雖設醮醴,非士冠禮也……蓋人獸之界限程度,本無一定,予之過濫,則枭雄陽尚以人言,況戎狄耶?若專以文理條貫格之,則戎狄特稍進。不以形,不以言,不以地,不以位,不以号令,種性非文,九趠不曰文,種性文,雖百挫亦人。

在章氏看來,種性差異從根本上造成了民獸差異,即便是禮教也無法改變異種者的本質,故而“種性非文,九趠不曰文,種性文,雖百挫亦人”。不過章太炎很快反悔了,放棄了拉克伯裡“中國人種西來”的說法,他在1909年的一次演講裡面即說“法國人有句話,說中國人種原是巴比倫來,又說中國地方本來都是苗人,後來被漢人驅逐了。以前我頗信這句話,近來細細考證,曉得實在不然”。在1914年出版《檢論》時,章氏将談及拉克伯裡“中國人種西來”的内容皆加以删除。

1905年,《國粹學報》在上海刊行,黃節以此為陣地,發表他的夷夏論述。他通過對《春秋》中“《春秋》進吳楚,未嘗進夷狄”一句的讨論,來表達夷夏之别。他在《春秋攘夷大義發微》一文中說:

自董生《繁露》,援據于邲之戰,謂晉變而為夷狄,楚變而為君子,以為《春秋》無通辭,從變而移,于是《春秋》華夷之限遂至大潰。夫夷狄惡名,此《春秋》之通辭,《春秋》有進吳楚之義而無進夷狄之義,吳楚者,其地荊蠻而其臨制之者,吾種人也。故繇其地則用夏變夷,繇其主人,則吾黃帝之子孫,蓋可進也,若夷狄,其地在王化以外,而其臨制之者,非吾種人,蓋必不可進也。

邲之戰,事見《左傳·宣公十二年》。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以為,晉變而為夷狄,楚變而為君子,“《春秋》無通辭,從變而移”,亦即華夷可以互相轉變、演進,而黃節卻大加申斥,“《春秋》華夷之限遂至大潰”。在他看來,夷狄惡名乃《春秋》通辭,“有進吳楚之義而無進夷狄之義”,吳楚雖然地處荊蠻,而臨制之人乃為“吾種人”,“繇其地則用夏變夷”,“繇其主人,則吾黃帝之子孫”,故可以轉變、演進;如果是夷狄,其地域在王化之外,其臨制之人不是“吾種人”,故不可轉變、演進。他以“吾種人”為标準來讨論夷夏問題,實際也摻入了人種論的思維。

與章太炎一樣,黃節也受到了“人種西來說“這陣風的影響。黃節在《國粹學報》上發表的《黃史》一文中讨論中國人種的來源時雲:

吾種人來自西方,有可考見者。古書所載盤古生于大荒,莫知其始,抟土引絙,渺邈難信。克比利謂吾國太古民族自加爾特亞、巴比倫轉移東下,近時學者謂加爾特亞蓋即古所謂葛天(餘杭章氏言爾、亞餘音,中國語簡去之遂曰加特,亦曰葛天),巴克者,盤古一音之轉,西方稱吾民族為巴克民族,即盤古民族。夫地名、人名重譯不齊,審音比附将毋可信。若今裡海西南隅則有巴克地名(諸暨蔣觀雲說),斯又何從邪?吾聞之天皇被迹于柱州昆侖山下(遁甲開山圖),昆侖有名曰巴爾布哈者(蔣廷錫尚書地理今釋),巴爾布哈之音殆與巴克尤近,其為昆侖山本名邪?且帕米爾諸土番稱其酋長亦曰伯克(元和胡祥鑅帕米爾輯略,據薛福成稿本),然則以高山名其酋長,則謂巴克民族即昆侖民族。

黃節在此引用“克比利”(拉克伯裡)的“西來說”,批評章太炎等“謂加爾特亞,蓋即古所謂葛天”“巴克者,盤古一音之轉,西方稱吾民族為巴克民族,即盤古民族”的說法,指出昆侖有名巴爾布哈,其音與巴克尤近,加之帕米爾土番稱其酋長為伯克,故巴克民族即是昆侖民族,這與拉克伯裡所謂的“中國人種來自巴比倫”的說法相去甚遠。如此,黃節雖采用了“中國人種西來”的說法,卻與章太炎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章太炎認為的“西方”是沿着拉克伯裡的路,指向古巴比倫地區,而黃節卻進行了轉譯與改造,認為“西方”在昆侖山。他們對華夏人種的追索,不過是試圖重新塑造有别于傳統的夷夏觀,傳統《春秋》中的夷夏之辨是以地理、族類為标準來劃界的,而章、黃二人卻從人種源頭進行考察,以人種之異來劃定夷夏。

徘徊于排滿與反西之間

章太炎、黃節利用西方人種論來建立新的夷夏觀,意欲何為?他們并不是一時興起的,而是有明确的内在訴求。章氏意在排滿、反滿,并不反西;而黃節卻排滿與反西兼而有之。

章太炎指出滿洲亂政之由在于其天性習慣所緻:

且今所惡于滿洲政府者,非在制度不良,在所好與所令異。若就其法令成文以斷今之政事,則一命以上,比屋可誅,亦非清律所能容亦。而是以不可禁者,肉食之性,天縱貪饕,務在上下容隐,比周為奸,久之則反以簡易寬容為長德。故滿洲之亂政,非自其法令成,自其天性與習慣成。

他在給康有為的書信中斥滿洲為異種賤族,非華夏之族,亦意在逐滿、排滿:

無他,亦曰異種賤族,非吾中夏神明之胄,所為立于其朝者,特曰冠貂蟬、襲青紫而已。其為滿洲之主則聽之,其為歐、美之主則聽之,本陳名夏、錢謙益之心以為心者,亦二百年而不變也。然則滿洲弗逐,而欲士之争自濯磨,民之敵忾效死,以期至乎獨立不羁之域,此必不可得之數也。浸微浸衰,亦終為歐、美之奴隸而已矣。非種不鋤,良種不滋,敗群不除,善群不殖,自非躬執大彗以掃除其故家污俗,而望禹域之自完也,豈可得乎?

與滿人相比,章太炎對西方人的态度卻截然異趣,他在《原人》中指出:

如歐美者,則越海而皆為中國。其與吾華夏黃、白之異,皆為有德慧術知之氓。是故古者稱歐洲曰大秦,明其同于中國,異于荦鬻、獂之殘忍。彼其地非無戎狄也,處冰海者,則有哀斯基慕人,灰瑞西、普魯士而有之者,則嘗有北狄,俶擾希臘及于雅典者,則嘗有黑拉古利夷族。夫孰謂大地神臯之無戎狄?而特不得已是概白人爾,戎狄之生,歐、美、亞一也。

在章太炎看來,歐美亦是中國,隻不過與中國有黃、白之異,與中國一樣,歐美亦有夷狄。從種族上,章太炎俨然将歐美與中國視為相同的尊貴的地位。

既然黃節以中國人種西來說為基礎,論證華夏人種來在于昆侖山,那麼自然将滿族、西方人排除在外了。他在《攘彜》中說:

區亞洲種族凡六,而吾黃族實居其一,四千年曆史之人種為最貴矣。環吾族而處者于北曰狄,厥種為犬,于南曰蠻,厥種為蛇,于東北曰貉,厥種為豸,西曰羌,厥種為羊人。

黃節言“吾黃族”在人種上為最貴,其他地域分别以犬、蛇、豸、羊人視之,其中東北亦在此列。東北乃滿人發迹之地,黃節在此亦暗指滿人,作人種上與漢人的區分。不但如此,他接着還将周邊的部落、國名、所竊據之地、興亡時間列于文後,亦将女真歸為“豸”類。他在《防漢》中批評女真人對漢人的壓制:

女真人入主中夏,懼士民懷貳,始創屯田軍,率其種人,徙居中州,與百姓雜處,計戶授田,使自耕種……慮胡漢相鬥,乃令種人自為保聚其土地,與民犬牙相錯者,互易之,使各有界别而禁種人學為漢人,又禁學為南人之服飾。

黃節于此處揭露女真入主中原後,立屯田軍制度,為防止胡漢相鬥,進行土地上的區分,“禁種人學為漢人,又禁學為南人之服飾”。他在《黃史》的總叙中說:

迄女真遂奄中州而有之……《春秋》之義,不可曠年而無君,然則今日修史,獨可曠二百餘年而無國乎!黃史氏曰:悲夫,吾國史之羞也久矣乎!中國之不國也而何史之足雲。

黃節在此隐晦批評滿清統治的兩百多年,對中國文化的控制與曆史記憶的清除,導緻國之無史,“中國之不國”。東北乃滿人發源地,而女真乃滿人先祖,黃節并未明确直指清人、滿人,但含沙射影,通過讨論東北、女真,從種族、土地制度、服飾、氏族、文化等方面強調中國人(黃族)與女真之别,顯然所指在滿清,意在排滿、反滿。

與此同時,他從種族、制度層面,指出中西之間的差異。黃節對“醉心歐化”開篇就有批評:

海波沸騰,宇内士夫,痛時事之日,亟以為中國之變。古未有其變,中國之學誠不足以救中國,于是醉心歐化,舉一事革一弊,至于風俗習慣之各不相侔者,靡不惟東西之學說是依。

他對“中國之學誠不足以救中國”予以反思,且反思、檢讨當時時尚的“醉心歐化”之風,隻是“舉一事革一弊”。他《國粹學報叙》中說:

吾國學者,不在泰西,而在日本乎!何也?日本與吾國同文而易殽也。譬之生物焉。異種者,雖有複雜,無害競争。惟吾同種異類者,雖有競争而往往為其所同化,泰西與吾異種者也,日本與吾同種而異類者。

黃節在此表明,學習日本,而不應學習西方,原因在于“日本與吾國同文而易殽也”,“泰西與吾異種者也,日本與吾同種而異類者”,他采用“同種”與“異種”觀看待日本與西方。

他在《尊王攘夷大義發微》亦說:

泰西民族主義洶洶東侵,于是愛國之士辄欲辨識種族而先行域内,則涉于政治者亦有一二,然斯誼弗明,為舉世所害。

黃節表達出對西方的民族主義的防範,必先“辨識種族”。

章太炎、黃節移用西方學者的中國人種西來之說,試圖從人種差異角度,重新塑造新的夷夏觀,突破了傳統夷夏之辨以地理空間、族類為據的定準,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新的嘗試。章太炎與黃節的分歧之處在于對“西來”的“西”的不同了解,章氏完全接受了拉克伯裡的說法,西在巴比倫;而黃節卻加以改造,認為西在昆侖山,這就直接決定了他們對滿人、西方的态度。他們的共同之處是将滿人成功排斥在了華夏之外,滿足了排滿、反滿訴求;而不同之處,就是對西方的态度别為兩途了,章太炎将西方與中國等而視之,黃節卻走向了反西。

對于拉克伯裡所提倡的中國人種西來說,章太炎的完全接受與黃節的某種程度的接受,于排滿、反滿而言,是一個頗為有利的武器,然似乎如此比附西方,完全歸服于其一套人種論的說辭,使得華夏民族的主體性喪失了。除此之外,亦會造成華夏諸民族之間的對立與斷裂,辛亥革命以後,清室覆滅,民國肇建,章太炎、黃節塑造的夷夏觀産生了新的問題,如何将滿人重新納入到華夏系統之内成了新的課題,章、黃二人通過人種學說建立的新夷夏觀也随之失去了作用。可見,西方的思想資源并不是一抓就靈的靈丹妙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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