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1898年的夏日》:一位德國記者眼中的晚清

文|海美

19世紀末,德國《法蘭克福時報》記者保羅·戈德曼的中國之行,記錄了晚清通商口岸城市社會風貌的方方面面,也給今人留下了李鴻章、張之洞、榮祿、譚鐘麟、蔡鈞、王存善等人物的時代剪影。百餘年後,戈德曼當時留下的文字被重新發現、翻譯,以《1898年的夏日:一個德國記者的中國觀察》為題,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中譯本。一個德國記者對清末官場和社會的觀察,總不免帶有一些偏見,但換個角度看,他的觀察和分析也多有獨到之處,常常是中國人自己容易忽略和熟視無睹的。戈德曼的遊曆和采訪,展示了1898年前後中國社會的一些原始樣态,具有獨特的史料價值。

《1898年的夏日》:一位德國記者眼中的晚清

《1898年的夏日: 一個德國記者的中國觀察》

[德]保羅·戈德曼 著

吳偉栗 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

古董店裡淘出寶

《1898年的夏日》原始德文版圖書的發現者是旅居德國的華僑吳偉栗。他在歐洲學習、生活多年,每到一座城市都喜歡去看古董店和郵票店。徒步古老的街道尋覓曆史痕迹,是他在外旅行的最大愛好。

2011年的初秋,吳偉栗第一次前往地中海的亞得裡亞海岸,意大利東北部邊境港口城市的裡雅斯特引起了他的興趣。這是一座曆史悠久的城市,保留着很多原始印記。吳偉栗沿着古老的街道漫步前行,來到一家古董店前。在那裡,他意外發現了一本德文名譯作《一個夏天在中國》的舊書,裡面全是古典字型的德文。回到法蘭克福後,他立即把書拿去請人翻譯,發現這是德國記者保羅·戈德曼對1898年中國社會的描述。

1898年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重要的年份。一場戊戌變法震動全國,至今仍是史學熱門話題。這年3月6日,清政府與德國簽訂了《膠澳租借條約》,德國通過該條約租借膠澳(即膠州灣)及其周邊地區,山東成為德國的勢力範圍。4月10日,戈德曼受《法蘭克福報》指派,從意大利熱亞那港出發,對中國進行采訪。

《1898年的夏日》:一位德國記者眼中的晚清

《膠澳租借條約》

保羅·戈德曼,1865年1月31日生于德國布雷斯勞市(現為波蘭弗羅茨瓦夫市),1935年9月25日在維也納去世。他是奧地利、德國新聞工作者,也是旅行作家、戲劇評論家、小型戲劇作者。戈德曼父親是當地的商人,母親是家庭主婦。他在德國布雷斯勞大學法律專業畢業,獲得法律博士學位後前往維也納,在他叔叔馬姆羅斯主持的《在美麗的藍色多瑙河》雜志工作。

1892年至1902年,戈德曼在布魯塞爾、巴黎和中國擔任《法蘭克福日報》的記者。1896年,由于“德雷福斯事件”,他與法國反猶太新聞記者盧西恩·米勒瓦之間發生了一場手槍決鬥,最後以放棄告終。

從1902年開始,戈德曼在維也納、柏林擔任《維也納新自由報》的戲劇記者。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還擔任了戰地通訊員。

戈德曼因反納粹而命運多舛。據吳偉栗考證,戈德曼是德意志帝國陸軍元帥、魏瑪共和國總統興登堡的密友,希特勒最怕的人物就是興登堡,年老的興登堡去世以後,希特勒走上了德國的政治舞台。戈德曼是反對納粹的,他選擇出走米蘭投奔女兒躲避,奧地利秘密警察局于1933年8月把他從米蘭抓了回來,這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和不滿。

戈德曼的身份特殊。他從1916年起出任德國外國記者協會主席,他也是該協會的創始人。得知他被捕的消息後,以美國為代表的世界各國記者協會,分别緻信納粹政權,要求公正對待戈德曼。在多方強大的壓力下,納粹政權3天後釋放了戈德曼。出獄後,他被遣返至維也納。1935年9月25日,他在維也納去世,享年70歲,葬于維也納城市公墓。

吳偉栗費盡心力查到戈德曼的資料,并在維也納找到了他的故居,同時在維也納公墓管理處,找到了戈德曼墓地的編号。遺憾的是,由于墓地費用僅支付到1994年6月5日,此後無人前來繳費,墓地管理部門無法聯系上其後人,隻能按慣例給予20年的延期。2014年6月5日,該墓作為無主墓處理,現在墓碑已經不存在了。

曾被納粹列為禁書

中日甲午戰争結束後,西方媒體對中國社會産生了濃厚的興趣,派出大量記者來到中國,戈德曼就是其中一員。此行,他專程對大清帝國的經濟、政治、軍事、司法、出版、宗教等進行考察。

1898年4月,他從意大利北部熱亞那港口出發,乘坐德國普魯士号遠航機械船,由地中海經埃及薩德港、蘇伊士運河、紅海、亞丁灣,遠航至新加坡。此後,他從香港登陸中國大陸,經廣州、上海深入中國腹地。

整個夏天,他先後拜會了廣東總督秘書兼厘金局局長、上海市市長、兩個通商城市的地方要員。他沿長江乘船而下,在漢口、武昌、鎮江等城市都有所停留,對中國鐵路建設中列強資本競争的内幕有所了解。他在武昌考察了德國軍官訓練營,結識了湖廣總督張之洞,記錄了德國工程師與軍事教官在中國工作的全過程。

随後,他又前往膠州灣的青島、威海、芝罘(即煙台),探訪剛剛納入德國租界的膠州。接着,他從芝罘繼續北上到達天津,通路、參觀了天津武備學堂。此時,北京發生了戊戌變法,他被困天津多日。待北京戒嚴解除,才得以進入北京城采訪。

戈德曼的運氣不錯,此行所見到的中國近代史大人物頗多。在芝罘,他與原清政府駐歐洲外交官陳季同相遇,這是一位曾在歐洲大力推廣中國文化的近代史重要人物。在天津,他采訪了清政府的陸軍總領、直隸總督榮祿。在北京,他拜訪了剛剛下野的李鴻章。

返程之後,戈德曼将自己的中國見聞整理出來,原著于1899年在德國出版發行後,1900年很快發行了第二版。戈德曼為了確定曆史記錄的準确,在再版時根據後來的事态發展做了一些注解。吳偉栗買到的正是第二版,是以,讀者能更好地了解這本書的全貌。

因為作者反對納粹,這本書在德國曾經被列為禁書,納粹時期要求全部銷毀,圖書存世并不多。吳偉栗希望将這本具有重要史料價值的圖書重新出版,是以馬上與德國版權管理機構聯系,他們很快給了書面答複:該書已經過了70年解禁期,可以申請獲得再版的權利。由于原書是古典字型德語,普通人閱讀困難,于是,吳偉栗委托專業人士用了一年時間,将古典德文逐字轉換成現代德文,并于2014年在德語國家出版。時隔數年後,這本書的中譯版終于與國人見面。

獨愛芝罘的海灣

作為記者,戈德曼觀察細緻。他把握住來之不易的機會,從方方面面記錄中國。僅是一座北京城,他就寫了2.5萬字。

他從火車開始寫起,寫到皇城,寫到田野、墳墓、平原的景觀,寫到城市裡生活的人,以及大清帝國都城中無時無刻不展現着的皇權氣派:“火車的其他車廂裡都塞滿了中國人,有些人穿着胸前繡有四方形圖案的華麗長袍。所有這些人頭上都戴着前方有直立帽檐的黑色冬帽。因為幾周前皇帝下了一道換穿冬季服飾的诏命,于是整個帝國,無論什麼氣候,由極北到熱帶南方,從皇帝喜歡的那一天起,都開始進入冬季。在北京的聖上一旦發現,潔淨的北風吹撫過他高貴的鼻尖,那麼他的四億臣民也會同樣感到寒冷,需要躲進溫暖的長衣裡。南方的住民,例如廣東一帶,即使仍在夏季,也必須換穿冬季服飾,因為皇上覺得冷了。夏天何時開始,也會以同樣的方式,通過皇帝的诏命來認定。”

讓人有些意外的是,戈德曼走訪了那麼多城市,似乎對山東半島的芝罘印象尤佳。用他的話說:“在平淡無奇而生活單調的中國,芝罘算是一個令人十分喜愛的地方。”

在他筆下,芝罘的風景不像青島那樣開闊自由,是以山和海之間的所有建築全都擁擠在一起。不過這份擁擠卻不顯得拘束或沉悶,因為山之外是無邊無際的海洋。夏日裡,芝罘海灣的海水時不時呈現一片蔚藍,像極了意大利的海水。特别是芝罘對面有山駐足的海濱,形成了一個深藍色的海水區。山腳下的村莊在他看來很像意大利的卡普裡島。

戈德曼很喜歡這裡的環境。“一般說來,芝罘的海灣很平靜,平日裡海面看起來也很平滑,有的時候會有稍許的移動。這裡的空氣幹淨極了,陽光普照。每當快到黃昏,西邊天空就會出現美麗至極的色彩變換,雲朵全部變成了玫瑰色澤,一道天空藍則會從雲朵中清晰照射出來,陽光這時呈現着燦爛的金黃色。就在太陽西沉的地方,水和天空形成了一片明亮的光影。在海面上行駛的船隻就停留在這片金黃色當中,像極了法國畫家克勞德·洛蘭在他畫中所幻想的那個華麗的風景。”

他還對當地的葡萄酒産業有關注和研究。當初歐洲人來到芝罘後,觀察到這裡的氣候環境适宜種植葡萄,便試着在當地釀造葡萄酒。不過,歐洲人建起來的葡萄園,最後被中國張裕釀造公司收購了。

戈德曼對中國國産葡萄酒期待很高:“中國人非常清楚,品質好的葡萄汁價值幾何,在過去幾年中,他們已經習慣了喝氣泡酒,不知不覺變成了專家,歐洲商人是不可能拿次級品蒙騙過關的。他們可以從口味分辨品牌,清楚地知道帶有金色印記的牌子代表着什麼。現在他們則想自己釀造葡萄酒。張裕釀造公司那裡有一位優秀的、為人親切的、來自奧地利的葡萄酒專家,他曾在紐因堡修道院學習葡萄酒釀造技術。目前,他們已經種植了八公頃的葡萄,種植面積還在持續不斷地擴大。葡萄在中國的烈日下茁壯成長,不久的将來想必我們就能喝到中國的香槟酒了。”

實際上,對芝罘喜愛并非隻有戈德曼一個人。當時,中國所有的通商口岸幾乎都在河口,隻有芝罘直直地連接配接着海洋,這也是為什麼在炎炎夏日時,當地依然可以感受到一絲絲清新。是以,芝罘就成了中外公認的海濱度假勝地。直到後來,離北京、天津更近的北戴河才作為競争者出現。

讀史以明志。時隔百餘年,《1898年的夏日》一書還是能帶給我們許多營養和驚喜。中國與世界,處在一個命運共同體中,需要曆史的溝通、文化的溝通,需要消除偏見,需要互相尊重。這正是這樣一部史料著作在今天出版的另一種價值和意義所在。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