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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龍威 | 胡适評《越缦堂日記》

祁龍威 | 胡适評《越缦堂日記》

李慈銘、翁同龢、王闿運、葉昌熾所寫日記,都關系着幾十年朝章國故、學術人心,因而有晚清“四大日記”之稱。其中以李氏《越缦堂日記》的出版經過最為曲折,讀者對其書的毀譽也最多。以我所見,胡适所作的評價最得大體,比較公允。他肯定李氏長期堅持寫日記,讀書劄記大多是好的,所載重大時事可補史傳。胡氏語簡,為之箋證。

李慈銘(1830~1894)從清鹹豐四年(1854)開始寫日記,40餘年如一日。如因故中斷,則預記大略,得暇詳補。同治十一年十二月初七日,“自前月校書甚忙,至無暇寫日記,皆草草劄記之邸抄面紙,今日始自前月初四日後補錄之”。初八日,“補錄日記”。初九日,“補錄前月日記訖”。十二日,“補寫是月日記訖”。有的也憑追憶補日記,不免恍惚。光緒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是日,補寫一月來日記,畢多仿佛,不能盡記矣”。李氏不時檢點舊日記,加以修飾。同治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終日閱舊日記,稍稍塗改之”。同治七年四月二十四日,“偶閱舊時日記,其中多有疵謬”。光緒二年二月初六日,“偶取庚申日記檢一事,因将其中怒罵戲谑之語,盡塗去之。爾時狎比匪人,喜騁筆墨,近來偶一翻閱,通身汗下,深愧知非之晚。”李氏也頗注意對日記的儲存。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裝訂乙醜至今日記,共十五冊,分為兩函,今日标寫簽柎,頗極精整”。他的全部日記,凡72冊,分為8函,另有半冊。詳見《北平圖書館季刊》第6卷第5号載王重民《李越缦先生著述考》。

祁龍威 | 胡适評《越缦堂日記》

《越缦堂日記》的發表,幾經周折。先是稿本傳觀,繼而在期刊節登。直到民國九年,始由蔡元培等經理刻石影印其中的第2函至第7函,凡51冊。旋仍由蔡等經手,補印了第1函,凡13冊。以往學術界鹹知《越缦堂日記》共64冊,即此兩次石印本的合計。至于其第八函8冊,則是至近年始發現并影印。

李氏常将日記給友好閱讀。如同治九年十月十五日,“作片緻孫子宜,索還日記”。同治十年四月朔,“作書緻周允臣,借以近年日記兩冊”。六月初八日,“張牧臣來拜,以日記見還”。十月二十五日,“得朱鼎甫書,借日記”。“作書複鼎甫,借以日記四冊”。光緒四年十月初十日,“得伯寅侍郎書,惠銀十兩,言昨見日記,知其乏絕,故複分廉,甚可感也”。伯寅,潘祖蔭。由此可見,在李氏生前,已有多人看到李氏的日記。

李慈銘殁後,文廷式曾見其《日記》。《聞塵偶記》雲:“李莼客以就天津書院故,官禦史時,于合肥不敢置一詞。觀其日記,是非亦多颠倒,甚矣文人托身不可不慎也!然莼客秉性狷狹,故終身要無大失,視舞文無行之王闿運,要遠過之。”善談掌故的徐一士,由此引出《李慈銘與王闿運》一文。據《一士類稿》言:“廷式嘗摘抄慈銘日記,間加批識”雲雲。

辛亥革命後,李氏《日記》曾經某些期刊節錄發表。王重民《李越缦先生著述考》著錄的《越缦堂日抄》2卷,《古學彙刊》本,即其中之一。王氏雲:“《紹興公報》、《文藝雜志》、《中國學報》相繼節刊,但僅數頁或數十頁,均不及《古學彙刊》為量之多。其開端十數條,為印本《日記》所無,疑錄自沈悅民所藏半冊内。”《中國學報》刊登李氏《日記》,頗受士林重視。《魯迅日記》:民國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赴留黎廠購《中國學報》第二期一冊,四角。報中殊無善文,但以其有《越缦日記》,故買存之。”《藝風堂友朋書劄》輯吳昌绶緻缪荃孫書(六十)雲:“近出《中國學報》,吾師見否?如要,可購以奉呈。”小注:“《越缦日記》不同,而亦有複見。”

缪荃孫曾托蔡元培等向李氏後人求《日記》全稿。并拟節抄刊行。上書輯元培緻缪氏書雲:“越缦先生日記,沈子培、樊雲門二君均曾力任付梓,然二公有力時均未暇及此,今則想不複作此想矣。先生拟仿《竹汀日記鈔》例,節錄刊行,良可感佩。李世兄尚在故鄉,容即函囑負箧赴滬,貢之左右,果能流布人間,則先生表彰死友,嘉惠後學之盛情,感佩者豈獨元培與李世兄而已哉!”據《蔡元培自述》,在李慈銘殁前一年,他在李氏京寓充西席教師。以故慈銘嗣子承侯,系蔡氏學生,即信中的“李世兄”。惟此事沒有達成。《藝風堂友朋書劄》又輯吳重熹緻缪荃孫書(十)雲:“《莼客日記》四冊送去。此為孫氏存本,孫氏無人,惟餘内眷在閩,堅不出手,故假抄之。得方家理董成書,甚盛事也。樊山處者,亦當于家信中姑一問訊之。”樊增祥,字雲門,号樊山。亦李氏故人。由是在缪氏周圍又有人得見李氏《日記》的部分抄本。同書輯錄王秉恩緻缪荃孫書(五)雲:“《莼老日記》向聞近于劉四。今讀之,學術純正,議論平實,異乎所聞。公為刊傳,甚盛事也。”但終未刊行。“劉四”,似指劉體智,劉秉章第四子。

直到民國八、九年,始由蔡元培、張元濟等經手,刻石影印,遵李氏遺願,先印同治二年至光緒十五年,凡51冊,6函。其詳具見于《張元濟日記》。民國八年六月三十日,“晤李璧臣,交《越缦堂日記》八冊”。璧臣,慈銘侄。八月三十日,“晨訪鶴庼于密采号,交出《越缦堂日記》六函,又李越缦照相一張,交劍丞儲存”。鶴庼,蔡元培。夏敬觀,字劍丞,時佐張氏主持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九年一月三十日,“鶴庼回信,《越缦堂日記》緣起可照改”。三月六日,“崔庼來信,言江西許季黻購《越缦堂日記》二十部”。許壽裳,字季黻。七月二十日,“約謝燕堂、翟孟舉、季臣,告知《越缦堂日記》無庸修潤,惟與原書不符者,稍加修飾”。以上略見該書交稿、預售、印刷諸事的經過。此書出版後,即在文化人中流通。《鄭孝胥日記》:辛酉(民國十年)六月初五日,“閱《李莼客日記》”。初八日,“楊壽彤複送《越缦堂日記》來,凡六套,乃陳小石物,楊借觀之,複以轉借”。這6套就是第一次公之于世的第2函至第7函。

對《日記》的第1函,蔡氏遵李氏之意拟整理後印行,後聽錢玄同之勸,也将原稿刻石影印,以免擱置。黃濬《花随人聖庵摭憶補篇》雲:“《越缦堂日記》,近有補印十三冊,《莼客日記》至是舍樊山所藏外,悉公于世間。”此已是民國二十五年事。

胡适也是最早閱《越缦堂日記》的一個。《胡适的日記》:民國十年四月二十七日,“看李慈銘的《越缦堂日記》第三冊。這部書也是使我重提起做日記的重要原因。”五月四日,“下午,專補作日記。日記實在費時不少。古往今來日記如李慈銘的《越缦堂日記》,真不容易。怪不得作日記能持久的人真少。”民國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日,“連日病中看《李慈銘日記》,更覺得此書價值之高。他的讀書劄記大部分是好的。他記時事也有許多地方可補曆史,如41頁39以下,記光緒九年十一月六日阜康銀号的倒閉,因叙主者胡光墉的曆史,并記恭親王奕 及文煜等大臣的存款被虧倒,皆可補史傳。”胡适這段對《越缦堂日記》的批識,發人深思。

按其時已是中法戰争爆發的前夜。阜康号擠兌事件,正是列強入侵、内政腐敗交織相摩所引起的火花。有識之士,從此可觇中國民族危機的深重。胡适未引《越缦堂日記》有關全文,茲為補錄:

光緒九年十一月初七:昨日杭人胡光墉所設阜康錢鋪忽閉。光墉者,東南大俠,與西洋諸夷交。國家所借夷銀曰:“洋款”,其息甚重,皆光墉主之。左湘陰西征軍饷皆倚光墉以辦。凡江浙諸行省有大役,有大赈事,非囑光墉,若弗克舉者。故以小販賤豎,官至布政使,階至頭品頂戴,服至黃馬褂,累賞禦書。營大宅于杭城中,連互數坊,皆規禁篽,參西法而為之,屢毀屢造。所畜良賤婦女以數百,多出劫奪。亦頗為小惠,置藥肆,設善局,施棺衣,為饘粥。時出微利以餌士大夫,杭士大夫尊之如父,有翰林而稱門生者。其邸店遍于南北。阜康之号,杭州、上海、甯波皆有之,其出入皆千萬計。都中富者,自王公以下争寄重赀為奇赢。前日之晡,忽天津電報言南中有虧折,都人聞之,競往取所寄者,一時無以應,夜半遂潰,劫攘一空。聞恭邸、文協揆等皆折閱百餘萬。亦有寒士得數百金托權子母為生命者同歸于盡。今日聞内城錢鋪曰:“四大恒”者,京師貨殖之總會也,以阜康故,亦被擠危甚。此亦都市之變故矣!

查《翁同龢日記》雲:光緒九年十一月初六日,“京都阜康銀号,大賈也,昨夜閉門矣,其票存不可勝計,而圓通觀粥捐公項六千兩亦在内,奈何奈何!”兩部《日記》相比,顯然李優于翁,敢揭時弊。

對胡光墉破産案,清廷責令浙江巡撫劉秉章負責清理,将其财産分償債務。以故秉章之子體智所著《異辭錄》,頗追記此事内幕。茲節引與《越缦堂日記》相印證。“光墉字雪岩,杭之仁和人。江南大營圍寇于金陵,江浙遍處不安,道路阻滞。光墉于其間操奇赢,使銀價旦夕輕重,遂以緻富。王壯愍自蘇藩至浙撫,皆倚之辦饷,接濟大營毋匮。左文襄至浙,初聞謗言,欲加以罪。一見大加賞識,軍需之事,一以任之。西征之役偶乏,則借外債,尤非光墉弗克舉。疊經保案,賞頭品銜翎,三代封典,俨然顯宦,特旨賞布政司銜,賞黃馬褂,尤為異數矣。光墉藉官款周轉,開設阜康錢肆,其子店遍于南北,富名震乎内外,金以為陶朱、猗頓之流。官商寄頓赀财,動辄巨萬,尤足壯其聲勢。江浙絲繭,向為出口大宗,夷商把持,無能與競。光墉以一人之力,壟斷居奇,市值漲落,國外不能操縱。農民鹹利賴之。國庫支黜有時,常通有無,頗恃以為緩急之計。”但“未久,光墉以破産聞。先是,關外軍需,鹹經光墉之肆。頻年外洋絲市不振,光墉雖多智,在同光時代,世界交通未若今便,不能譯者,每昧外情;且海陸運輸利權久失,彼能來,我不能往,财貨山積,一有朽腐,盡喪其赀,于是不得已而賤售,西語謂之‘拍賣’。遂露窘狀。上海道邵小村觀察本有應繳西饷,靳不之予,光墉迫不可耐。風聲四播,取存款者雲集潮湧,支援不經日而肆閉。”于是存款巨萬的協辦大學士文煜等紛紛出手,向劉秉章請托,索胡光墉的财産,作為抵償。結果文煜獲得了胡慶餘藥肆之半,這是一塊肥肉。但據《異辭錄》說,有一行腳僧人以500銀元存于杭州胡氏開設的典肆,苦苦索求,隻得到了一些婦女衣服,折價作抵。那僧人痛哭而去。由此可見,阜康号的倒閉事件,進一步暴露了當時的腐政。一事牽引全局。《越缦堂日記》所記時政甚多,如楊乃武冤獄翻案等,而胡适獨舉斯例,謂可補史傳,足征卓識。

李慈銘畢生勤學,涉獵四部,多留批識。金梁《瓜圃叢刊叙錄》内有《越缦堂書目跋》,謂嘗見李氏遺書800餘種于其後人處,注明手校本90餘種,手批本100餘種,手跋本50餘種,手序記本5種,手抄補本5種,校勘記、勘誤記各1種。對這些讀書心得,《越缦堂日記》有所節錄,然而不免瑜瑕并見,前賢多糾李氏疏誤。如唐釋道世,字玄恽,避太宗(李世民)諱,以字行。“《宋高僧傳》始回複為道世,而著明其稱字之由焉。《越缦堂日記》十六冊謂‘道世’之名,不避太宗之諱,殊不可解,蓋未見《宋高僧傳》也。”見《陳援庵先生全集》第9冊,《中國佛教史籍概論》卷3《法苑珠林》條。又如書商以文秉撰《甲乙事案》冒顧炎武《聖安本記》印行,雖二者大有分别,但李慈銘不能辨,誤以為前者是顧炎武少年所為,猶不脫明人學究氣,以之寫入《越缦堂日記》。見《朱希祖先生文集》(六)所輯《抄本〈甲乙事案〉跋》。以故胡适謂《日記》所錄讀書劄記大多是好的,留有餘地,這是合乎事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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