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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桂麗:“日記百年萬口傳”——李慈銘的交遊和閱讀

1917年,李文糺在《讀越缦叔感賦》中雲:“天未喪斯文,或不成秘箓。”複旦大學中國近代史青年學者讀書班2022年第2期,即圍繞越缦堂主——李慈銘展開。

4月8日19點,讀書班通過線上方式正式舉行,由複旦大學曆史學系戴海斌教授主持,複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張桂麗研究員受邀主講,題目為《“日記百年萬口傳”:李慈銘的交遊和閱讀》。評議人分别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馬忠文研究員,國家圖書館古籍館謝冬榮副館長,複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石祥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潘靜如助理研究員。本文為主講人發言整理稿,末附評議人發言稿。

張桂麗(複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研究員)

我是中國古典文獻學出身,在輯錄李慈銘《越缦堂讀書記》的過程中,略有一些感悟。今天就圍繞着他的日記、交遊、讀書活動,與大家分享他作為學者的日常。

張桂麗:“日記百年萬口傳”——李慈銘的交遊和閱讀

李慈銘著,張桂麗輯校:《越缦堂讀書記全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

一、李慈銘日記的傳播與影響

今天講座的題目“日記百年萬口傳”,出自曾樸《孽海花》。這部曆史小說以實際人物為原型,塑造了一批晚清人物群像,前六回由金松岑撰寫,對李治民的描述為:“賦詩填詞,文章爾雅,會稽李治民純客是一時之傑。”第七回後,均由曾樸撰寫。曾氏在最終回寫道:“現代的詩,除了李純老的《白華绛趺閣》,由溫、李而上溯杜陵,不愧為一代詞宗。”首尾呼應,完滿支撐了金松岑對李治民的人物形象設計。

曾樸因父親、自己與李慈銘的交誼,寫李氏有深刻的生活基礎,也異常出彩。小說第二十回通過大筆墨描寫李治民的生日宴會,地點在滿族官員盛昱的“雲卧園”。當時盛昱遍請京師名流,讨論學問,抽簽聯句:

雲卧園中開瓊筵(薆雲),群仙來壽聲極仙(素雲)。華山碑石垂千年(李文田),《周官》精椠北宋镌(汪鳴銮)。經幢千億求之虔(葉昌熾),耕煙百幅飛雲煙(張垲征)。《然脂》殘稿留金荃(王懿榮),馬湘畫蘭風骨妍(江标)。漢碑秦石羅我前(端方),綠毛龜伏瑪瑙泉(缪荃孫)。日記百年萬口傳(李慈銘),續南北史藝文篇(文廷式)。陳茂古碑我寶旃(沈曾植),影梅庵主來翩翩(盛昱)。黑頭宰相命宮填(林旭),長圖萬裡鷗脫堅(洪鈞)。兵祝我公壽喬佺(怡雲)。

這首即興之作,即是要求諸人“炫寶”。琳琅滿目,任何一件都價值不菲。李治民因貧病交加,隻好吟一句寫實的“日記百年萬口傳”,卻也赢得了滿堂喝彩。我想,這句話當源于曾樸對李慈銘及日記流傳情況的一種了解。

《越缦堂日記》位列“晚清四大日記”之首,積四十年之力而成。李慈銘在二十四歲寫作時就規定了日記的主要内容,包括國之大事、讀書筆記、友朋交往、個人詩文作品等。民國間日記影印出版後,風靡一時,幾乎成為與《孽海花》一樣的暢銷書。不過,日記并非獲得一緻好評。魯迅先生對這位鄉賢的日記頗不以為然,他說:

《日記》近來已經風行了。我看了卻總覺得他每次要留給我一點很不舒服的東西,為什麼呢?一是鈔上谕,大概是受了何綽的故事的影響的,他提防有一天要蒙‘禦覽’。二是許多墨塗。寫了尚且塗去,該有許多不寫的罷?三是早給人家看鈔,自以為一部著作了。我覺得從中看不見李慈銘的心,卻時時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騙。

“自以為一部著作”,正點出了李慈銘以日記為著述的特征。因為李慈銘打破了日記的私密性,寫作時字斟句酌,難免有矯情做作之嫌。

張桂麗:“日記百年萬口傳”——李慈銘的交遊和閱讀

李慈銘小像與《越缦堂日記》書影

郁達夫、周作人喜歡讀日記中閑适、性靈的文字,胡适則認為這部書内容紀實,讀書劄記、時事價值很高,并為之題詩九首,其中二句雲:“四十年前好人,後人切莫笑話”, 頗可以反映部分學人對李慈銘的态度。因李慈銘日記中會寫如與歌郎厮混,與妓女假戲真做的内容,并暗戳朋友的陰私,罵不稱職的官員,秉筆直書,毫無畏懼。

同時,有些讀者認為日記有塗抹或隐匿的部分,難以稱作信史。或稱李慈銘與歌郎厮混,不注重學者形象。或批評他脾氣大、愛罵人,對同時人出言刻薄,可謂毒舌。如果過度關注這些負面形象,自然對李慈銘日記及學問便不是那麼的肯定。如錢鐘書說道:“李書矜心好诋,妄人俗學,橫被先賢”。張舜徽亦言:“蓋李氏一生好輕诋人,吹毛所瘢,睥睨當世,加以年逾五十,而猶困于場屋,以憤懑發為言談,無往而非譏斥矣。”言辭過激,近乎攻擊,已經不屬于學術範疇内的讨論了。

張桂麗:“日記百年萬口傳”——李慈銘的交遊和閱讀

周作人(1885-1967)和胡适(1891-1962)

現在距離日記出版,已經過去了一百年。李慈銘生前自诩的“日記百年萬口傳”,倒也真的實作了。然而這位百年前的名家、大家本人,并未得到後人充分的了解。讀其日記之人,不乏獵奇隐私者,或僅摘抄史料者。能持一份同情之了解,帶點溫情與敬意者,并不多見。台灣學者蔡長林在《長日将盡,典型夙昔——李慈銘學術批評中所見的乾嘉情懷及其意義》一文中,以充滿同情與敬意的态度,深入探析了李慈銘的學術情懷與精神寄托,我認為很中肯、到位。

馬忠文老師說過,閱讀日記是培養曆史感最好的方法。作為非曆史專業的人,我對晚清曆史的略微了解,也正是通過十多年來閱讀、點校李慈銘日記積累起來的。

二、與張星鑒、桂文燦的交往、切磋

在乾嘉漢學極盛之時,名師名弟子一學數傳及家學傳承幾代的繁榮景象,比比皆是。道光以後,世局多變,戰争、天災頻仍,學者的生存環境受到了極大挑戰。經學衰敗,但經師仍不乏其人,如著有《四庫全書簡明目錄标注》的邵懿辰在鹹豐初年回鄉,于杭州閉門著書。期間李慈銘曾兩次至杭州省城考舉人試,也曾去遊玩,與這位學問、風節名于時的鄉賢近在咫尺,卻失之交臂。因為他彼時志不在此。

鹹豐四年(1854),李慈銘和越中文學青年成立言社,沉潛于歌詠美人香草,即便是與同齡、同城而居的學者平步青、傅以禮二人,也毫無往來。面對譚獻的拜訪,他僅以詩歌相切磋。鹹豐九年(1859),因科舉考試不順,李慈銘出資捐京官。到北京後,他繼續與言社的陳壽祺、周星譽、周星诒唱和詩詞。後來因和周氏兄弟決裂,他便脫離了由鄉情、文學活動維系的交際圈,轉而投身鑽研學問。

李慈銘對各地宿儒名師了解得并不真切,但隻要友人官某地,他的關注點便觸及到某處。他的考察方式,除了借接風、餞行之詩酒文會向以科考、述職等事入京的朋友們當面請教外,還與他們殷勤通信,詢問當地的學林掌故、刻書編書、學術風氣等訊息。

我最近輯錄了李慈銘的書信集,大約八百餘通,其中不少内容在長篇累牍地交流地方學風、訪求宿儒著述。通信者如浙江學政瞿鴻禨、江蘇學政王先謙、四川學政朱潮、湖南學政陶方琦、浙江書局校勘陳豪等等。這些書信不能簡單地視作李慈銘維系社交的手段,了解學界動态,才是他意圖所在。如平步青在江西任官,即将江西刻書如《明通鑒》《國朝文錄》等書大批郵寄給他。因缪荃孫曾在成都張之洞幕府,關于川蜀藏書、刻書及學人情況,他也能随時咨詢。又因門人吳澂夫在上海,上海新印書籍常能送到他手中。此外,李慈銘還通過雲南學者莫友芝了解了鄭珍,通過王先謙了解了湖南學人鄒漢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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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步青:《樵隐昔寱》;缪荃孫:《藝風老人日記》

對文獻淵薮江蘇、浙江兩地,他更時時關注其間藏書樓、著名學人、名著稿本之流傳、版刻之儲存等情況。當太平軍占據浙江時,他從江南友人處多方打聽文瀾閣《四庫全書》、天一閣、振绮堂、八千卷樓等藏書的現狀。當得知經師陳奂病卒于亂中,他不禁感歎到“江南經術盡矣”。而聽聞顧河之在兵亂中去世,他亦為顧千裡絕嗣而唏噓良久。

李慈銘對域外古籍、學人十分關注。日本學者岡千仞來遊中華,曾親自拜訪他數次,并以所著各國史書相贈。日本書籍如《難經疏證》《大唐六典》《古逸叢書》《日本新出玉篇糸部》等等,李慈銘也閱讀評論過。他還向沈曾植借《蘐園随筆》,從許景澄處借日刻《大藏經音義》等書。光緒六年(1880),楊守敬随駐日公使何如璋赴日,曾寫信給李慈銘,詳細告訴他漢文古籍在日本的流通情況。外交特使傅雲龍自日本回,也以所著、所刻書相贈。同時,他與北韓學者也有交往。同治十一年(1872),張之洞與周壽昌、董文煥、吳大澂等人宴請北韓使臣闵緻庠、樸鳳彬,李慈銘向其詢問國王李氏二十八世谥号、名字,藉此錄成《北韓國王谥錄》,并以《越三子集》回贈。

盡管彼時資訊傳達較為不便,但李慈銘憑借廣闊的學術視野,強大的朋友圈,及時掌握了學林大事、學風動向。最為重要的是,他将自己所了解到的學術資訊一一記錄在日記裡。在關注古籍的刊刻流傳外,他也關注金石碑帖、器皿的收藏,學人存亡、學風動向,域外漢籍及學人。這些内容,在傳統學術史的宏觀叙述中被無意或有意忽略,反映的卻是真實的細節,是認識、分析複雜學術場域的極有價值的史料。李慈銘與張星鑒、桂文燦的交往,也很好說明了這點。

鹹豐十年(1860),李慈銘正式與張星鑒結識。張氏曾以《劉禮部集》相贈,并慨借各種書籍。二人年齡、經曆、學術旨趣接近,故而能惺惺相惜。同治二年(1863),張星鑒丁父憂,李慈銘為其父寫家傳,張氏則贈以孔氏微波榭《國語音》《春秋穀梁傳時月日書法釋例》。而後張星鑒撰《國朝經學名儒記》,以顧炎武為首,收錄一百三十人。李慈銘亦着手編纂《國朝儒林經籍小志》,同樣以顧炎武為卷首,總計收錄一百六十五人。可以推測的是,他們在編纂二書的過程中,應該有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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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星鑒:《國朝經學名儒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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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慈銘:《國朝儒林經籍小志》稿本

張星鑒關注過桂文燦,藏有桂氏《詩箋禮注異義考》,并與李慈銘分享閱讀。在桂文燦所著《經學叢書》進呈後,潘祖蔭曾将《孝經集證》《群經補正》兩種轉請李慈銘評閱。李慈銘對此有知音之賞,稱桂文燦“禀承漢學,著述褒然。閱其書名,已為神往,不謂斯世,尚有此人。惜未值其時,恐終無當耳。”

當時李慈銘正坐館于禮部尚書周祖培家。近水樓台,李慈銘對朝中風向、旨趣比較了解。同治初年,外有封疆大吏曾國藩、朝有帝師文淵閣大學士倭仁,俱稱理學名臣。學界内部有方東樹、姚瑩之攻擊漢學。此時選擇漢學,意味着逆流、孤立、落寞。故他斷言桂文燦不能得到賞識,其後果然驗證。可見,在同治初以乾嘉漢學之法治經,并不能得到官方認可和褒揚。

同治二年二月,桂文燦入京應試來訪。因神交已久,二人得以促膝長談。遺憾的是,桂氏落第。回到廣州後,他寫信給李慈銘,寄到徐灏《通介堂經說》一書,并告訴好友《學海堂叢書》的刊刻情況。李慈銘在回信中回顧自己治學曆程的同時,還表達了對桂氏、徐灏的崇敬,并請他留意乾嘉間粵中第一學者陳觀樓的著述。這種廣東、京師間的互動、交流,對于學者來說非常重要。

張桂麗:“日記百年萬口傳”——李慈銘的交遊和閱讀

桂文燦:《經學博采錄》

早在鹹豐五年(1855),桂文燦便編成了《經學博采錄》一書,收錄乾、嘉、道、鹹四朝經學名家,始于惠棟,終于顧千裡、陳樹華。我曾經有一個初步的想法,即從桂、張、李同時對本朝經學總結這一點切入,将《經學博采錄》《國朝經學名儒記》與《國朝儒林經籍小志》合為一編,并将三人于同治年間的交往、切磋資料作為附錄。此外,趙之謙也撰有《國朝漢學師承續記》,依江藩體例,專人專記。從學術史角度考慮,這四種為經師立傳的書,可以視作對同治朝黜漢、尊宋經學政策的回應,對淡漢、反漢學風的反擊。

三、閱讀:由文士到學者

張星鑒師從陳奂。陳奂是段玉裁的高足,精通毛詩,著有《毛詩傳疏》。桂文燦則師從南海陳澧(菊坡講舍山長)。陳澧主張漢宋兼采,撰有《東塾讀書記》《漢儒通義》。張、桂二人,因師承經學大師,較早樹立了治學目标。相比之下,李慈銘并無師承。他早年讀書,以博雅廣識為中心,又好詞章,不僅沒有專研一經一史,在三十歲之前也沒有讀過《說文》《十三經注疏》,治學起步很晚。

捐官北上後,李慈銘見聞日廣,常至琉璃廠閱書、訪書,為濃厚的學術氛圍浸染。同時,他也接觸到桂文燦的經學著作,又與平步青、張星鑒、黃以周商榷經史,開始專心治學。但這個選擇充滿了艱辛。

首先,在漢學衰敗的情況下,仍用乾嘉漢儒的方法來研究經史,意味着逆流,本身就極具挑戰性。李慈銘也意識到:“漢學固不能無蔽也,而其為之甚難,其蔽亦非力學不能緻也,特未深思而辨之耳。予亦非能為漢學者也,惟深知其難,而又喜其密實可貴耳”。其次,李慈銘是在個人窮途末路之時展開治學的實踐。在物質匮乏之際讀書治學,尤其令人敬佩。同治四年正月初二日(1865年1月28日),他專心于考索《說文》,以至于不見來拜年的各位友朋,并在日記中寫道:“今日天氣溫煦,如江南早春時,徹爐閉門,終日營營考訂經義文字,頗有所得。獻歲之際,車馬如雲,而作此生活,拙懶迂僻,京華軟紅塵當無第二人矣。”

張舜徽先生曾反複閱讀李慈銘日記,認為其專心、努力的程度遠未達到學者的标準,他在《清人筆記條辨》卷九雲:

李氏少時偃蹇鄉裡,徒騁詞華。及至京師,益徇聲色,以羸弱之軀,逐歌舞之地,親迩卷軸,為日無多,故于樸學家堅苦寂寞之功,無能為役,《清史稿》置之《文苑傳》末,實為平允。

張桂麗:“日記百年萬口傳”——李慈銘的交遊和閱讀

張舜徽:《清人筆記條辨》,武漢: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

少時家居,以詞章聞名,“及至京師,益徇聲色,以羸弱之軀,逐歌舞之地”諸句,是符合事實的。至于放縱于酒色,不必為之諱言,但僅是一年多的時間。而“親迩卷軸,為日無多”一句,并不符合事實。張先生對李慈銘晚年讀書曾予肯定:“知其晚年學進氣平,持論乃迥異于昔矣。”不過大概沒有看到李慈銘最後四年的日記,那時他的學術論見更為精當。總的看來,張先生對李慈銘的評論,肯定少、批評多。戴海斌老師之前深入剖析了先生對李慈銘學術的評價,客觀允當,我個人深以為然。

綜觀清代學術史可以發現,不少學者在青年時代熱衷于作詩作詞,而後才專心治學。而學者往往,尤其是在乾隆朝開四庫館時,要比詩人獲得更高的認可、更多的機會。雖較早确立了詩人的身份,但李慈銘有着強烈的自我預設。雖熱衷于宦途,但讀書治學是其立世的終極目标,謂“古今無學問外之人才,天下無讀書外之事業”。又因中年後轉行治學,他深知由文士到學者之甘苦,故不大喜歡姚鼐,曾批評到“姬傳本文士,而妄思講學”,也不喜歡文士兼學者的袁枚、翁方綱以及朋友譚獻。不過,他對他們的批評,頗能深中其病。

李慈銘對向學之晚有切身之痛。實際上,對秉持“詞章乃學人之遊藝”的他來說,孜孜以求者在于經史,也更期望入儒林傳。盡管如此,他并沒有絕對的自信。如他在《六十一歲小像自贊》曰:“是儒林耶?文苑耶?聽後世之我同。”

張桂麗:“日記百年萬口傳”——李慈銘的交遊和閱讀

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

《清史稿·文苑傳》共收錄354人,正傳105人。李慈銘位于《文苑三》,傳文出缪荃孫之手。能入文苑,本已難能可貴,但總讓人意難平。因在重儒輕文的時代,入儒林要高等一些。同時,“文苑”并不能準确定位他們的實際身份,大概隻表明各人在文學創作上更勝一籌而已。

李慈銘曾在《說文》上下功夫,但并未成書;也緻力于史學,曾與王先謙就《漢書》往複探讨,對《宋史》《明史》也有論斷。但他批校的讀史劄記散在數百冊藏書上,并未經整理,直到後來才由王重民輯錄成書。按照當日入選《儒林》的嚴格标準,他确實是不符合的。盡管如此,李慈銘的名氣不可謂不大。在民國期間,由于日記的影印出版,讀書筆記、讀書劄記的陸續出版,他始終都在學者的研究視野内。目錄後》" style="width:600px;" src="https://imagecloud.thepaper.cn/thepaper/image/190/41/315.png" />

王重民:《書目錄後》

在認真、謹慎地考察李慈銘的治學過程、學術成績後,我們可以說他實作了由文士到學者的學術追求。在評論曆朝諸家學術時,他駕輕就熟,筆鋒犀利,極為自信,所展示的不僅是閱讀之勤、涉獵之廣、識見之精,其批評天賦也超出時輩。在批評過程中,他注重版本、校勘、考證,秉承漢學家的旨趣。從他的品評持論來看,他極力維護漢學,但也能站在漢學傳人的立場上,深刻檢讨漢學流弊,批評漢學家好博,有别裁之短,且缺乏經世的追求。

這部《越缦堂讀書記》,主要考察的是學者、專著之得失優劣及其當下意義,其内在理路是“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對評論對象褒多貶少,能平情論之,肯定本朝的學術成績。同時,李慈銘對學者文章才氣的重視,反映出了他的文士本色。而能以一己之力完成對衆多經史子集的評論,李慈銘實為不間出之學人。

另外,我有一個有趣的發現,即李慈銘在對學者反複批評時,其實又不自覺地在某個側面深受其影響。如姚鼐、章學誠,都是他深刻批評的對象。但姚鼐提倡的義理、考據、詞章一體的文章追求,章學誠“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批評原則,又與他的治學旨趣甚為契合。這些影響,在讀書筆記中也有展現。

在輯錄李慈銘讀書筆記的過程中,我首先确立了編年體的體例。因為日記體的讀書筆記帶有印象性、即時性、原始性等特征,四部分類實在不能反映他的閱讀曆程。李慈銘的閱讀是開放式的,随讀随記。依其原始的日記體或者說編年體例,最能反映其閱讀世界。同時,他的讀書筆記有别于面對大量藏書而集中書寫的評語,以及如館臣那般撰寫的提要。其次,經過曆史的沉澱,當時不被作為學術筆記的内容,如記錄的朋友們的著述,大多是稿本,或者隻是單篇的詩文。雖然他們的學術成就不那麼矚目,但若被忽略,難免遺憾。再次,将劄記、學林掌故、名物考證收入日記,這種日常的敏銳的積累,也是學術活動之一,甚至可以說是珍貴的曆史片段。在先前出版時,由于曆史原因書裡删去了對鎮壓太平軍的官員學者如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人著作的評論。在目前環境下,自然不能重蹈覆轍。

在考察學者理性學術評論的同時,我們也應了解他的感性世界。李慈銘讀書有天分,這是毋容置疑的。他雖然多病,但精力充沛,又極為自律,處世真摯,古道熱腸,是個老好人。受鹹、同、光三朝内憂外患的影響,跌宕于世運中的文人,因為科場、官場的不得意、朋友的背叛,逐漸變得偏執、苛刻。這也是曆史上清代浙東學人的精神特質,如毛奇齡、章學誠等,都有刻薄、愛罵人的一面。因而在李慈銘讀書筆記中偶爾出現的目中無人的狂傲和品評失準,屬于機率較小的失誤,不應将之标簽化。

總的說來,李慈銘距離我們并不太遠。我們對他的了解也并不那麼充分,容易流于掌故、獵奇的評價與認知,容易為既有成論左右,對其著述缺乏深入精讀,未能在學術視野上有所拓寬,進而難以發掘出新的曆史意義。是以,處于資源共享優越環境的今日,除了在曆史文獻方面做進一步的調查、發掘,我們的學術視野、眼光也要與新文獻、新熱點比對,努力去開展沉浸式的閱讀,去捕捉更多的細節。我相信,以第一手資料作為研究對象,得出的結論将會更符合曆史語境。

張桂麗:“日記百年萬口傳”——李慈銘的交遊和閱讀

鑒湖邊李慈銘塑像

評議人發言

馬忠文(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張老師今天這個報告非常全面、深刻,這與她十多年來投入的精力和花費的功夫有直接關系。我本人收獲很大,這裡主要想講兩點感想。一是怎麼去判斷和分析李慈銘日記的史料價值;二是對新版《讀書記》的編排方式談一點看法。

首先,這本日記跟一般、别的日記不同,李慈銘不僅僅把它當做日記來寫,而且把它作為一種有創意的作品來寫。最關鍵的是,他從一開始或者在早期時候,就有意無意地把日記散布出去,讓大家來傳抄。這就有别于我們一般了解中日記私密性很強的印象。可以比較一下,像翁同龢、胡适這些人,可能都有将日記傳世的想法,但在他們生前,大概很少把日記拿給外人特别是那些不熟悉的人看(胡适生前隻是出版了《留學日記》)。李慈銘卻恰好相反。

李慈銘這樣做,與他個人經曆和處境大有關系。他是以捐官形式進入京城的,沉浮郎曹,十分艱難。在北京不但要生活,還要積極準備參加科舉考試,解決舉人和進士這兩道難關。是以,他比那些中了舉人、進士,再到北京來做官的人負擔更重、心理壓力更大。我覺得這些經曆對他的性格、生活都是有影響的,憤世嫉俗、狷介的性格由此形成。于是,他便借助日記中的臧否人物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和看法,日記中很少對他人有“恕辭”。

這樣一來我們會發現一個問題,李慈銘日記其實當時就參與和介入了現實生活。這種日記,成為研究的材料後,按照法國年鑒派史學家布洛赫的說法,可以稱為“有意”史料。換句話說,李慈銘寫日記,當年有很明确的目的。是以,如果我們想更完整、全面地了解李慈銘日記的史料價值,就不能把這個日記僅僅當做平面的、白紙黑字的文獻,而是要把它作為一種立體的東西來看,回到當時的曆史場景中,去考察日記形成的過程。我們在研究曆史人物的時候,常講知人論世。是以在關注李慈銘日記的同時,也要關注他的生活,去看他的生活對日記的撰寫産生了什麼影響。

此前張舜徽先生認為李慈銘讀書做得不夠深。對于這個問題,似乎可以用一種了解的态度來看。李慈銘并不是一個專門的學者,隻是一個普通京官。和乾嘉時期那些脫離鬧市、躲在書齋中做學問的學者不同,李慈銘雖然勤奮,也隻是讀書面非常廣博而已,不宜用漢學家的要求來衡量他,何況,很大程度上李慈銘可能也有借此标榜和沽名的意思,畢竟他是一位名士。

衆所周知,李慈銘罵人很厲害,大家都怕他。他在光緒十六年(1890)做禦史後,也參過孫毓汶這些權貴,詞鋒非常犀利。這讓我聯想到在光緒初年,李鴻章曾邀請他擔任問津書院的山長。這件事給我一種感覺,可能李鴻章也不想或不敢得罪李慈銘,邀其掌教,也有借機籠絡的目的(當然具體原因可以再詳考)。再比如說翁同龢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五月與康有為唯一的一次見面,後來他把日記篡改了,将康有為換成了李慈銘,并寫到“舉世目為狂生”的評價。翁為什麼不選他人而選李慈銘呢?恰恰說明在他的眼中,李慈銘狂傲是人人皆知,甚至代表了當朝顯貴對李的基本評價。

說到李氏日記的史料價值,不僅要注意那些“有意”史料,也要關注當年李慈銘在不經意間寫下的那些東西,因為無須加入自己的私人傾向,現在看起來就是一種非常客觀的史料。比如說自己的收入、同鄉京官靠印結銀生活的情況,和朋友們常去飲宴、聽戲的飯館、酒樓的名稱、位址等,都是研究清末京城生活史的第一手絕佳材料。李慈銘是一個超級戲迷,他日記中留下來的大量的戲曲資料,對于現在研究平劇或者昆曲一些曲目的變化、劇目人物的角色,甚至是演員之間的代際流傳等問題,都是大有幫助的。

第二個問題是這次出版的《越缦堂讀書記》的編排方式。我們知道最早的讀書記,是由雲龍先生是按類别來編輯的,他把對某一本書的所有記載彙在一起,每一條記載下面再補注讀書日期,這樣做不免淡化了日記的編年特點,其實是有缺憾的。日記按類分别編輯,不是從由雲龍開始的。現在能夠看到比較典型的是吳汝綸日記。他的刊本日記就是摘編的,沒有時間,呈現出平面化的色彩,完全是資料彙編的形态。還有就是最近出版的《袁昶日記》,其中有一部分内容也是根據類型分類的。這樣編排,完全喪失或者脫離了日記材料最本質的編年特性,學者引用和分析時常常帶來了很多不便。張老師這一次把讀書記完全恢複成編年體的編排格式,采用文末附的索引來解決閱讀書目同類檢索。這種方式非常好,還原了李慈銘閱讀某些書籍的先後時間與語境,有助于我們從中發現一些内在聯系。這也是張老師這本書最大的一個特色。

謝冬榮(國家圖書館古籍館副館長)

關于後人對李慈銘的評價,張老師提到了多種說法,正面的、負面的等等。我這段時間在關注魯迅弟弟周作人,發現他對李慈銘的評價非常高,說在衆多鄉賢中最推崇的就是他。那麼,對同一個人,兄弟倆的看法并不一樣,這也讓人覺得李慈銘确實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能夠為我們的研究提供較大的空間。

聽完講座後,我主要有三個方面的想法。一個是對于李慈銘日記,大家可能比較關注原本。需要注意的是,因為當時大家經常一起抄,是以會産生多個版本。那我們在研究李慈銘本人日記的時候,還需留意抄本的情況。後者對李慈銘日記的研究也非常有幫助。因為李慈銘對日記的很多内容做了不少删改,特别是早期的日記。而可能有些朋友在删改之前,對日記已經有所抄錄。從這一點來看,各種抄本有助于還原李慈銘日記的原貌,或者說是修改前的面貌。

第二個是民國時期,1928年的時候,北平圖書館購入了李慈銘的藏書。在李慈銘的書上,有很多的批校,包括藏書題記等。當時王重民先生對藏書題記、批校、讀史劄記等内容有過整理,撰寫了專書和專文。後續對此比較關注的是王利器先生,著有《越缦堂讀書簡端記》及《續編》,記錄李慈銘在誰的書上做了哪些批校等。這些其實能夠反映李慈銘在讀書過程中的一些想法,但感覺關注的人不是特别多。或許我們可以把它作為下一步的關注點,留意李慈銘對某本書的評價,他對這些書的批校、看法,或者說他對此做了哪些貢獻等。

第三個方面是,之前有學者從閱讀史的角度研究日記,讨論這些人讀過哪些書,他為什麼要讀,他和當時人的讀書觀念有什麼不同。我覺得在張老師整理完讀書記後,我們可以從閱讀史的角度對李慈銘日記再做挖掘,關注李慈銘讀過什麼書,為什麼讀,然後評價是什麼。

石祥(複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研究員)

首先我對日記的感覺是,它是非常重要的史料來源。跟它類似的物品有兩個,一個是書劄,另外一個跟版本學聯系比較多,即寫在古籍上的藏書題跋。

書劄和題跋的情況跟日記相似。一種是作者在寫的時候,不是太有興趣,也不想示人。書信可能還有一個固定的收信人,而有時候寫完的題跋,真的沒有給人看的打算。另一種是有些書信和題跋,就是專門示人的。如一些作者在寫完論學書劄後,會馬上找個刻工把它迅速弄出來,然後分發出去,這是常有的情況。至于題跋,古人有的時候喜歡曬書,或者找幾個朋友來賞玩,那大家不免會看到書上的題跋,這也是一種傳播形式。當然,可能其中有些内容是真話,有些是假話。我個人感觸比較深的還有另一種題跋,就是請版本學專家或權威人物來執筆。背後目的很明顯,或是為了增彩,或是為了營利等等。在書寫的時候,他們大概對此也是心照不宣的。是以在利用史料時,如何去處理這麼多種不同的情況,非常關鍵。

我的另外一個感受是,在厘清作者的意圖外,對内容本身的梳理也很困難。比如李慈銘在日記中會提到看了什麼書,又記過哪些書名。但那時候寫日記、題跋或者寫信,不像現在做古籍編目那樣,遵循卷端、正題名之類的規範。大概寫信隻要對方能看懂,題跋隻要自己能明白就行了。至于寫日記,就更不用說了。

剛才好幾位老師都講到了閱讀史方面的東西。因為我個人做版本學,就會去思考可以從日記中看出書的哪些特征或者版本資訊,比如這段文字講了哪些版本上的特征,可以供我們去判斷。另外,有些書未必是當時寫的,可能是前人的著作,最近被重新刻出,在朋友圈中流傳。這樣的記載對我們去了解各個版本的情況和流傳速度,都是很有利的。

實際上,日記也是一個很好的校準工具。像我們有時候做編目,要寫清道光三年某某刻本,好像它就是一個固定的、不變的成書時間。那我們去看日記會發現,三年可能隻是其中的一個節點而已,因為前後拖了很久,或者标注的時間跟實際的時間有偏差。我以前看缪荃孫日記也有這樣的感觸。是以日記能夠讓我們回到曆史現場當中去,讓我們重新看到這些鮮活的細節。

最後,在使用日記時,也要特别小心。日記不像我們現在寫的标準的學術論文,有完整的架構和清晰的論述。這就需要注意日記中那些沒說、略過的話或者隐晦的言辭,這些東西都是可以仔細琢磨的。是以我覺得去研究日記、書信、題跋,真的會有不斷的小發現以及好玩的點。

潘靜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我整體的一個感覺是,李慈銘日記除了可用于他本人的研究外,可能還可以用于讨論近代政治、社會、經濟、文化,清代學術史以及更早的文學史等。

借着今天這個機會,我也重新閱讀了日記。最大的感觸是,日記當中的“公”、“私”方面。為什麼這麼說呢?我首先比較認同張舜徽先生“年逾五十,而猶困于場屋”的論斷,有一定知人論世的道理,這也是從“私”的方面來講。同時我了解的“私”,它不僅僅是個人的偏見和恩怨,還可以通向“公”的層面。就是說“私”雖然肯定有偏見,但也可以把它了解為我更關注這個點。因為一個公共事務,一個國家事務,它有無數個點。如果不處在這個位置上,你不會特意去關注。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日記可以為我們提供很多觀察近代文學交流史的視角。

剛才張老師提到的李慈銘和趙之謙的恩怨,大概可以歸結于私人是非。但有些私人事件,我認為還需放到近代史的公共層面上去讨論。以往在讀某人的詩歌時,有條件的話,我們還會借助日記、書信之類的材料加以解釋。那麼反過來,把日記中的片言隻語和詩文對照使用,或許也能達到相得益彰的目的。我今天舉的例子是關于晚清清流的,主要指前清流,即光緒初到光緒十年之間的這一波清流人物。從私人交遊來看,李慈銘最熟悉或者比較早熟悉的前清流是張之洞。這一時期李慈銘日記的一則記載,反映了很多資訊:

近日北人二張一李,内外唱和,張則挾李以為重,李則餌張以為用,窺探朝旨,廣結黨援。八關後裔,快捷方式驟進,不學無術,病狂喪心。恨不得言路,以白簡痛治鼠輩也。

看到這條材料,我首先想到的是之前提到的李慈銘的個人經曆。而結合郭則沄《十朝詩乘》中關于清流的記載可以發現,清流對當時官場生态有潛在的威懾,這也是李慈銘身處的一個大環境。我們如果隻讀日記這一條,當然可以認為李慈銘有某種功利心。但了解他立論的大背景後,便能明白這不僅是他和張之洞從交好到交惡的關系變化的反映,也展現了他對這種風氣的不買賬。

此外,李慈銘還有許多寫于光緒初年的詩,如“方今時世重年少,弄姿搔首交稱工”、“白面少年書累上,禁幄頗聞屢稱賞”、“常僚驟擢跻公卿,或馳虎節莅百城”等,在我看來都指向同一波人,即前清流。當然詩歌語言,還比較玄乎,不能夠一一去證明。但他的文章《暨豔論》則明确指向清流群體,其中言“昧者不察,汲汲以分别邪正為己任,無論其識之未必精,事之未必公也,即盡出于精與公,而惟恐世之不我知,懸一身以為衆矢之的,而其禍不可勝言矣。”聯系後來曆史來看,李慈銘可謂是不幸而言中。

是以,将作為旁觀者的李慈銘的日記、詩歌、文章結合閱讀後可以發現,他對清流的看法,有“私”的一面,也有“公”的一面,呈現出交雜的狀态。這對我們重新觀察近代史上的公、私觀念,或者晚清士大夫群體,是大有裨益的。反之也會促進我們去通過詩、文來升華他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