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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偉:鏡中丨新刊

艾偉:鏡中丨新刊

一場倫理悲劇,引出幾個人漫長而艱辛的救贖之旅。除去縱橫全球、遙相呼應的漫漫長路,艾偉想探尋的,還有在形而上層面安置人類心靈的可能。

鏡 中 (長篇小說)

艾 偉

我把它們都看作古舊契約的

永恒的根本的執行者,

使世界繁殖,仿佛生殖的行為,

無法睡眠,帶來劫數。

——博爾赫斯《鏡子》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金剛經》第三十二品

對稱有着無與倫比的美感。

——作者

第一部

聽到出事的消息,莊潤生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和思維在那一刻被抽空了。他聽到血液沖到腦門的聲音,這種聲音讓他暈眩。疼痛要許久才會出現,就像手被利器割破,要過上一陣子鑽心的痛才會傳導到腦子裡。

電話是甘世平打來的。世平原本平靜的聲音裡有一種少見的緊張。世平遇事沉着,任何難題在他那兒總能找到解決辦法。潤生對自己在這樣的時刻關注到世平的緊張感到奇怪,好像反倒是世平的緊張更令他不安。

世平問潤生,現在在哪兒,需不需要他來接。潤生說,我自己過去。

潤生坐到車裡,思維依舊處在空白狀态。車窗外是明晃晃的大白天,陽光照徹大地上的事物:建築、汽車、行人、樹木、花卉、草叢,但潤生覺得自己正穿越在一個黑暗隧道中。有一刻,他覺得自己穿行在自己設計的充滿謎語的建築裡:光線就在遠處,人們不知道光線下最終會呈現怎樣的謎底。後來,他覺得在那紛亂的時刻想起建築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世平正在醫院門口等他。世平面色憂戚,問,先去看易蓉還是看孩子?潤生想了想,說,先去看孩子吧。

世平帶着潤生去太平間。有電梯直通醫院地下室的太平間。下了電梯,看到一條長長的走道,走道上有一排椅子,應該是給死者的親人們準備的。走道的盡頭透出一道雪亮的光。

走道的盡頭向右拐就進入一個明晃晃的世界。燈光亮得如同白晝。一排排冰冷的鐵櫃立在大廳裡。剛才進來時,一個神色陰郁的老頭認出世平,世平從口袋裡摸出單子——潤生猜想那應該是存放兒子和女兒屍體的憑證,老頭擺了擺手,表示不需要。老頭領着潤生和世平來到其中的一排櫃子前,上面标着56 号和57 号。那老頭看了看潤生,遞給潤生一顆藥。老頭說,你吃了它。潤生拒絕了。那老頭把藥遞給世平,讓世平拿着。世平接了過來。

在潤生暈過去前,留在他腦子裡的印象竟然是飛來寺那位高僧圓寂時的模樣。那座建于地底下的禅院原是高僧生前的心願,可以說為高僧所建。他以為高僧圓寂時應該體态完好,不是的,高僧縮成一團,血肉模糊,不像是圓滿的羽化,更像是因為某種疼痛而自絕。寺院方面最初建議在新的建築裡放置高僧的肉身佛像。這和潤生的設計理念相悖。接替高僧主持寺院的新方丈早年遊曆各地,見多識廣,他遊曆不丹時收藏有一尊半米高的千年小佛像。在潤生勸說下,開明的方丈同意地下佛殿做成了一個人生的迷宮和冥想之所,高僧的肉身被燒成了灰,置于那尊千年小佛像之内,放置在地下禅院的中央,供人禮拜。對潤生來說,設計的要訣在于如何充分地留白。

兒子一銘的屍體還算完整。出事時,一銘應該是坐在後座,但明顯已不是全屍,裹在沾滿血污的襯衫裡。當潤生看到女兒一貝的樣子時,他突然放聲大哭,她那張美好的臉面目全非,她的下巴和臉分離,鎖骨斷裂,白色的骨頭裸露在一堆凸凹不平的腫脹的肉色中。世平一直扶着他,但他還是暈了過去。

潤生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世平已經走了,留了一張紙條:

我先去處理一些事,你醒來電話我,我馬上過來。

潤生再次想起在太平間目睹的慘狀,身體慢慢蜷縮成一團,他揪着自己的頭發,無聲地抽泣起來。他拉斷了吊針的橡皮管,針頭滑出血管,在他手背劃出了一道血痕。護士趕了過來,勸說他。他蒙着頭,渾身顫抖。護士替他注射了一針鎮靜劑。一會兒,他又睡去了。在睡夢中,他看見兒子和女兒燦爛的笑臉,他看到孩子們的身上披着華光,好像他們成了天堂的孩子。

半夜,潤生醒了過來。也許因為藥物,他感到沒有任何力氣,甚至情感也有點麻木,但還能想得起剛才的夢境。他感到自己被熱鬧的塵世剔除,被置于某個荒蕪之地,四周空空蕩蕩,好像整個醫院隻有他一個人。

正是黑夜最安靜的時刻,淩晨馬上要降臨了,窗外的建築漆黑,天空倒泛着灰光,好像一個風平浪靜的巨大的湖泊蓋在萬物之上。隔壁床上的病人在夢中發出奇怪的呓語,含混不清,仿佛說着天堂或地獄的語言。潤生想起自己剛才夢到的一銘和一貝,想到他們此刻正血肉模糊躺在太平間裡,感覺像是另一個夢境。

昨天下午,世平來到車禍現場,是他把易蓉從駕駛室裡抱出來,放到醫院120急救車的擔架上。易蓉已昏過去了,不過他記住了其間她睜開眼,眼白朝上,向他投來一瞥,那張撞碎了的臉和玻璃碎片黏合在一起,已不能再看到任何表情,但世平能感受到易蓉深切的悲哀。抱着易蓉時,世平強忍着淚水。她活着,可她将如何面對失去兒子和女兒?她破損的面容恐怕最高明的現代美容術都不能修複了,她是如此愛美,她能忍受這樣一個面目全非的自己嗎?她該怎樣度過漫長的餘生?

車禍純粹是一次意外,發生在虎跑路進入錢塘江大橋的轉彎處,車子是在失控狀态下猛烈地撞擊在錢塘江大橋右側的鐵圍欄上,圍欄被撞開一個缺口,把汽車死死卡在其中,車子的右邊已被撞得粉碎。世平到的時候,警方也剛到。他看到一銘的頭重重撞在玻璃上,癱在後座。而前座的一貝則被包裹在汽車破碎的鋼闆中。世平後來想,幸好潤生沒有看到這一幕,要是看到,他會當即像在太平間那樣昏厥過去,并和易蓉一起被救護車送到醫院。世平還想,噩夢恐怕将纏繞潤生終生。

那天警方還告訴世平,易蓉是酒駕,車子左側位置的間隙藏着一瓶喝剩一半的白蘭地。警察問世平,她平常酗酒嗎?世平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表示不了解。世平認為警察大概把他當成易蓉的丈夫了,不過警察馬上打消了他這個念頭,警察問,她男人還沒聯系上?世平把目光投向别處。

悲劇來得如此令人猝不及防。就在這天上午,他和潤生帶着山口洋子一行在飛來寺禅院考察。作為潤生建築生涯的代表性作品,世平帶客人到這個地下禅院參觀過無數次了,每次都會帶來意外的感受。光線從頭頂的玻璃水池投射進來,投影在禅室的地面上,構成一朵一朵蓮花的影子。那是玻璃水池上的蓮花落在禅院的長長的投影。禅院雖建在地下,但潤生巧妙利用了山勢,在禅院和山體之間留了縫隙,使得陽光可以從這些縫隙中射入。這些縫隙經過精心的設計,讓陽光如刀劍一般從牆體射入,呈現某種混亂的線條,它們和蓮花的影子交相輝映。更奇妙的是蓮花和刀劍并不沖突,反而相當和諧,透着某種安詳的氣息。随着光線的流轉,禅院出現不同的圖案,有時候,人的影子也成了禅院圖案的一部分,每一幀瞬間形成的圖案既代表着時光的流逝,又像是某種永恒的延續。這會兒,潤生和山口洋子走在前面,世平和山口洋子的代表木村重信在後。世平看到蓮花和刀劍打在潤生和山口小姐的身上。他們一直沒有交流,山口小姐的臉上露出神聖和莊嚴的表情。

“是安藤忠雄先生向我推薦了你。我現在知道他推薦你的原因了。”山口洋子說。

潤生和安藤忠雄先生見過一面,那一年潤生獲得了阿迦汗國際建築獎,安藤先生出席了頒獎儀式。每屆阿迦汗國際建築獎都是在貝聿銘先生設計的位于多哈海邊的伊斯蘭藝術博物館頒發。潤生第一次見到這座建築,就被它宏偉的力量所震撼。建築像折疊而成的巨石,矗立在蔚藍色的海面上,它的簡潔和繁複讓人想起伊斯蘭建築的精髓。那次在頒獎後的酒會上,作為前輩的安藤忠雄先生主動來到潤生面前,向潤生道賀。安藤先生是潤生的偶像之一,同為東方人,在一衆西方以及阿拉伯面孔之中顯得相當醒目。那一次潤生和安藤先生相談甚歡。近年來,整個建築界流行所謂東方主義,潤生所設計的東方禅宗式的現代建築是以廣受關注,特别是潤生的地宮建築以及光線的運用,被著名的意大利建築設計雜志DOMUS譽為“巢穴主義”。該雜志認為“巢穴”是人類建築的起始點,和我們與生俱來的潛意識息息相關,但潤生的“巢穴”不是暗的,而是明亮的,光影斑駁的,做到了地下的“陰”和光線的“陽”完美結合,DOMUS認為這種設計方法源于中國的陰陽哲學。那次安藤先生和潤生認真探讨了這個話題。安藤先生說,這種潮流裡面脫不了西方中心主義思想。潤生覺得安藤先生一語中的。

“你知道嗎?安藤先生身體不好了,他的膽囊、膽管、十二指腸處發現有癌變,他得做個大手術,把體内這些髒器連同胰髒和脾髒都摘去。”山口洋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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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生吃了一驚。上次見面時安藤先生看上去非常健康,作為一個曾經的拳擊手,他布滿皺紋的臉上依舊有一種堅韌倔強的表情,動作也比到了他這種歲數的人更為靈活。

“他會有生命危險嗎?”潤生問。

“我隻能說安藤先生需要一個複雜的手術,不過我相信他會活着。”說完,山口洋子不再說話。

潤生心情沉重。在他的建築生涯中,他從安藤先生的建築中得到很多啟發,關于光線以及極簡主義的想法,已成為潤生設計理念的一部分。潤生想着什麼時候去看望一下安藤先生。不過作為曾經的拳擊手,安藤先生大概是不願意以弱者的身份接待來訪者的,他恐怕會拒絕潤生的探望。

在一旁的世平一直聽着山口洋子和潤生的談話。他馬上了解了山口小姐話中的意思,這個項目山口洋子原本想找安藤先生設計的,安藤重病在身,推薦了潤生。山口洋子這時候提起這個話題,應該是有了定見,她被潤生設計的禅院征服了。

世平昨晚一宿沒睡着。昨天他在醫院忙亂了一下午,身心俱疲,可就是不能入睡,想起易蓉的車禍,心緒難平。晨光開始降臨大地,他索性起床,胡亂吃了早點,開車來到建築事務所。今天上午,原定山口洋子要和潤生交流長崎項目的相關細節,沒想到潤生突遭如此不幸,會談恐怕無法照常進行了。他思考着如何同山口洋子解釋,最後他決定如實相告。他相信山口小姐會了解的,或許她可以晚幾天回國,等到潤生緩過氣來。

潤生建築事務所設在錢塘江邊一個廢棄的工廠改造的建築群中,這兒現在已成了一個文化創意園區。工業時代的建築,通過改造後,産生了意想不到的歲月帶來的殘破的詩意,也滿足了人們懷舊的需求。高聳的煙囪和依附在建築上的鋼梯都被保留了下來,斑駁的牆壁上裸露的紅磚經過适當的加強後得以保全。事務所坐落在園區西北一個安靜的角落,基本保留廠房的回字形結構,隻是在小樓中間做了一個玻璃牆體,形成一個巨大的天井。天井裡的景觀是潤生精心設計的,非常中國。中國人的審美離不開三樣東西:水、石頭(或山)和植物。潤生選的不是那種滿是窟窿的太湖奇石,這不太符合潤生的審美,他需要一種既是中國傳統的同時具有現代性氣質的風格,是以他在雲南的一個采石場找到了白色的石料,讓勞工們鑿成國畫裡的疊山造型,幾塊石頭放在那兒,像中國畫中一座座小小的山峰,石塊下面鋪着一些灰色的細石子,而植物則是清一色的竹子。竹子挺拔而簡潔。那一排青竹襯着山石,使整個玻璃天井有了盎然意趣,從哪個方向看,都像一幅畫。廊道圍繞着天井,從四個方向可以進入天井裡。從天井觀察每一間辦公室,都像一個精緻的舞台。

八點鐘,事務所另外兩位設計師以及三位實習生陸續到了。世平想在山口洋子來之前,和大家商量一下今天的會議如何進行。同僚們都聽說了潤生家的變故,表情沉重。大家問世平,潤生怎麼樣?世平搖了搖頭,表示情況不好,今天恐怕來不了了。世平說,待會兒山口洋子一行來,請大家一起出席,以示我們對業主的尊重。世平幹的是行政,不懂專業,平時這些設計師并不把他放在眼裡,眼下這種情形,大家卻都很配合。

會議室在北側二樓。這裡光線比較幽暗,拉上窗簾就成為一個暗盒子,可以播放投影。暗盒是潤生賦予這個地方的意義:思想從無到有,是從黑暗中生出光來,黑暗也有利于思想的專注。潤生經常在幽暗的光線下和大家讨論設計需要解決的問題,他不讓大家看稿紙,腦子裡的念頭随口說出,哪怕是荒唐的念頭。今天不是内部會議,世平來到會議室,把窗簾全部打開。窗簾打開的瞬間,他感到天井裡的景物迎面撲來,仿佛想擠入會議室。

九點鐘,山口洋子帶着木村重信一行到了事務所。是世平讓事務所的司機把山口小姐從她下榻的飯店接來的。世平在事務所室外迎候,和山口洋子寒暄了幾句,然後帶着山口小姐一行來到會議室。同僚們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了。同僚們這麼自律在往日極為罕見。山口小姐馬上發現潤生不在,皺了一下眉頭,在标有自己座簽的位置上坐下。她大方地向各位問好,開了個玩笑,我的項目沒那麼大,恐怕用不着這麼多設計師。然後山口小姐向木村先生招了招手,木村來到山口小姐身邊,山口小姐同木村耳語了幾句。木村點頭的動作幅度頗大,雖然沒出聲,那個日本式的“嗨”好像包含在這個動作裡了。木村小跑過來,對世平說,山口小姐隻想見莊先生。世平本來想先介紹一下事務所的同僚,再說明潤生來不了的原因,現在隻好直接說了:

“山口小姐,實在是抱歉,昨天下午,莊先生的太太出了車禍,莊先生的兩個孩子不幸罹難,他的太太還在昏迷中……”

山口小姐一臉震驚,不過她迅速控制住了“震驚”在臉上蔓延,努力恢複她一貫的平靜面容,但依舊能看得出她此刻内心的波瀾。她給人的印象一直是一個處變不驚的女人,情感内斂,不輕易表露。她沉思了會兒,對世平說:

“甘先生,我能去看望一下莊先生嗎?”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潤生這時候進來了。他應該是從醫院裡直接過來的,來不及收拾,頭發倒還整齊,臉色極度蒼白,瘦了一圈;胡子沒有剃掉,令他看起來更加憔悴;他的眼睛布滿了血絲,眼神是軟弱的,透出某種既茫然又可憐巴巴的敏感。同僚們全都看着他。潤生意識到他們都知悉了情況。

“山口小姐,對不起,我遲到了。”潤生說。

山口小姐站起來,她的目光裡含有霧一般的濕潤的光亮。是淚水嗎?世平不确定,潤生和山口小姐到目前為止隻是商業關系,她不至于這麼輕易為一個稱得上是陌生人的個人遭際流淚。或者潤生的不幸勾起了山口洋子的某種回憶?

山口小姐站起來,對衆人說:“你們都出去吧,我想同莊先生單獨談談。”

屋子裡十分安靜。大家好像都明白這時候安慰潤生是多餘的,唯有安靜是合适的,安靜可以包含克制的悲傷。同僚們走到潤生身邊,輕觸一下他的手臂,這是此刻唯一可以表達的語言。一會兒,包括木村和世平在内的所有人全都出了會議室。會議室隻留下山口小姐和潤生兩人。山口小姐把面向天井的窗簾拉上。屋子裡一下子暗了,微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透入,使黑暗中的事物依稀可辨。

“莊先生,我聽說了您的不幸,我非常悲傷……”

山口小姐一改往日的矜持,好像有什麼事讓她此刻柔軟下來。潤生看不太真切山口洋子臉上的表情,他能辨認得出她的聲音的情感。

“我決定我的道場一定要莊先生來設計。我能想象您暫時不會有心情來考慮這事,我可以等您,等您幾年都可以,總之這個設計必須得莊先生來完成。我應該還可以活幾年。”

潤生和山口小姐面對面坐着,黑暗減少了他們交流的障礙,雖然用的是簡單的英語,他們完全心領神會。一會兒,潤生終于明白,她對潤生的同情裡,包含着對過往的緬懷。

山口小姐講了一個故事,解釋她為何在離開這個世界前要造一個道場。十四歲那年,山口洋子在美國留學,太平洋戰争在那一年爆發了。日本偷襲了珍珠港,三年後,美國人把兩顆怪物投到了廣島和長崎。這是人類第一次見識原爆的威力,那是經書中所寫的世界末日的景象:地要大大震動,多處必有饑荒、瘟疫,又有可怕的異象和大神迹,從天上顯現。甚至比經書中寫得更嚴重,原爆過後,大樹變成了枯木,建築殘破,千瘡百孔,電線杆或直挺挺躺在地上,或折成幾段,電線早已熔化,人變成了一團炭灰或塵埃,即便是金屬也扭曲變形,整個長崎滿目荒涼,一片廢墟。山口洋子聽到自己家鄉遭受的不幸,但戰争讓她無法回去。由于美國和日本開戰,美國出現排斥日本僑民的行為,山口洋子整日待在屋裡,通過報紙了解長崎的慘狀,心中惦念自己的父親和兩位兄弟。當時她的父親是日本九州華族(即貴族)的一位召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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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生聽着山口洋子的講述。有一刻他有點走神。山口小姐講述的是一個遙遠的故事。以這個故事推算,山口小姐今年八十六歲了,眼前的山口小姐看上去六十多歲的樣子,保養得相當好。

山口小姐回國已是三個月以後的事了。那時天皇已頒布了《終戰诏書》,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美國占領了日本。山口洋子回到長崎後才知道她的哥哥和弟弟死于那場原爆。她見到了父親最後一面,她的父親被炸成類似科幻電影中的異形,整個肉身都毀掉了,最後死于内髒功能衰竭而引發的并發症。父親死去的最後畫面作為原爆受難者的形象以照片的形式挂在長崎原爆紀念館内。然而親眼看見父親死去是件殘忍的事。

家族的瞬間毀滅讓山口洋子無法接受。她成了這個家族唯一活着的人。她覺得活着是一種罪過。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她幾乎過着隐居的生活。戰後日本國會廢除了華族制度,原華族為了延續家族的光榮,在霞關設立了一個華族會館,山口洋子也沒有參與。她繼承了山口家的家業,但這輩子沒有結婚生子。她通過家族創設的慈善會,救治原爆後的幸存者,特别關心兒童救治相關領域,在幕後為此項工作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金錢。然而令她悲傷的是,她依舊一次一次目睹着這些人快速的衰老和死亡。

聽到這兒,潤生由于心智的混亂而渙散的注意力變得專注了。他沉思山口洋子的故事,竟然覺得那個遙遠的故事在昨天通過另一種形式出現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受到了輪回。山口洋子的家庭悲劇像是潤生的一面鏡子。這個啟示吓了他一跳。

“現在,上天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想在走之前盡我所能建一個道場,一件不負長崎這片土地的藝術品,我想要有一個精妙的設計,告慰無辜的犧牲者,也能慰藉未來的參拜者,我希望這個道場能讓衆生對覺悟有情有深刻的體認。今天我覺得這個設計非莊先生您莫屬。”山口小姐說到正題。

“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山口洋子問。

潤生茫然地看着山口小姐。

“世事無常,一個人隻有體驗到生命的無常後,才會了解我想要的設計。莊先生,我這麼說,您可能覺得不夠厚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希望任何人經曆這麼慘痛的事,我希望這個世界沒人需要經曆痛苦。但從另一個方面想,我們沒有辦法,無處可逃,必須把創傷當成上天給予我們的禮物。這麼多年來,我就是這麼想的。”山口洋子說。

屋子裡安靜極了,這個園區背靠一座小山,潤生的建築事務所就在靠山的位置,有鳥叫聲傳入,聽起來分外驚心,好像它們看到了過去、現在或未來上演的人間悲劇。

……精彩全文見《當代》202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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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偉,著有長篇《風和日麗》《夫妻同志》《夫妻有罪》《越野賽跑》《盛夏》《南方》,小說集《鄉村電影》《婦女簡史》《整個宇宙在和我說話》《過往》等,另有《艾偉作品集》五卷。多部作品譯成英、意、德、日、俄等文字出版。現為浙江省作家協會主席。

特約編輯:劉稚

原刊責編:石一楓

本期微信編輯:孟小書

插圖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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