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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唱會》:一種意外|曾念長

《演唱會》:一種意外|曾念長

《演唱會》

作者:艾偉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01

内容簡介

《演唱會》由7個短篇小說構成,是艾偉的近作,小說展示了短篇小說藝術可以抵達的深度和廣度。《演唱會》既寫了破碎生活帶給人的創傷,也寫出寒夜裡的互相慰藉;《小偷》試圖探讨誰偷走了我們的生活和情感;《在科爾沁草原》講述男女之間不可言說的複雜和暧昧;《小滿》講了女性母愛本能和身體的關系;《幸福旅社》講了不能承受的罪感;《在莫斯科》以域外之鏡像映照當下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态;《後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寫了不可了解之了解,因而深不可測。

這些小說分别得過收獲文學榜短篇小說榜榜首、汪曾祺文學獎、《小說選刊》受讀者歡迎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等,入選“城市文學”排行榜。

一種意外

曾念長

艾偉一定是識得了掌控小說文本的秘密。至少在我閱讀短篇小說集《演唱會》時,我能直覺感受到,艾偉在對寫作發力時具有某種清晰的方向感,以及某種可靠的穩定性。他幾乎不用加法,而是用減法。如何了解作家在推進小說寫作時以減法用力呢?打個比方——一個石雕藝術家,面對一塊原石,剔除多餘部分,最後露出一個形象,這就是做減法的過程。露出的形象,其實是藝術家心像的附體,看似客觀,實則主觀。而被剔除的部分,說是多餘的,其實也不準确。它是原初世界的皮相,是未被藝術家處理過的客觀存在。剔除的與留下的,構成了藝術家需要面對的一個整體世界。有一類小說家,用力方法類同于石雕藝術家。他們面對的原初世界是生活,但他們從事的技藝,不是描摹生活,而是鑿開生活。艾偉大體上屬于這類小說家。他被稱為人性勘探者。既是勘探,表明艾偉關注的,是人性的幽暗地帶,未被人類理性照亮,也無法被概念界定,亦難以被邏輯推理。艾偉要如何勘探這部分人性呢?它采用了類似于石雕藝術家的手法,把生活的皮相一點點鑿開,小心翼翼地靠近閃爍不定的人性微光。《演唱會》就是這樣一個短篇。一個男子制作銷售演唱會假票,剛好有一張票落入他的兒子手裡。兒子手持假票,進不了演唱會現場,隻好溜進隔壁遊樂場,攀上摩天輪。不料摩天輪突然啟動,兒子從空中摔下緻死。多年後,又一個孩子買了一張假票,在演唱會場外碰到了那個制售假票的男子。男子帶着男孩進入遊樂場,引導他坐上摩天輪,然後走進操控室,按下啟動鍵。當我以順時序複述這個故事時,想必讀者已推測出,男子将男孩引向摩天輪,必然與他此前遭遇失子之痛的主觀因素有關。但艾偉不做這個推理。他直接從男子與男孩在演唱會場外的相遇寫起,在微尺度的細節描述中推進兩個人的行動,一直到他們被保安發現,最後被趕出遊樂園。這個叙述過程占了整個作品的三分之二篇幅。讀到這裡,我們尚且不知其然,亦不知其是以然。正如我們旁觀一位石雕藝術家慢慢将石料剔除,卻無法預知,這種剔除動作将意味着一塊石頭的怎樣的命運。然而,正是這種幾乎不見任何傾訴色彩的叙述,将我們帶到一個處在隐伏狀态的高壓強的情感世界中。在随後三分之一篇幅裡,男子将男孩帶回自己住處,我們隐約看見了男子的内心秘密。但也隻能隐約看見而已。艾偉總是及時收手,不去刺破秘密,以免傷及人性世界的敏感神經。與其說這是小說家在恪守某種叙事倫理,不如說是在堅守某種專業精神。

于堅說,詩是一種動作,就是切,把世界切開。作為一種特殊品類的詩,短篇小說打開世界的方式不必追求切的速度,卻能充分受益于刻的精微,以及由此産生的減法效應。艾偉的《演唱會》,連同小說集裡的其他幾個短篇,大體上向我們呈現了這種寫作效果。他對人性世界的勘探,始于對肉眼可見的一系列行動的摹仿,呈現出一個緩慢而精細的實體過程。然而說是摹仿,似乎也不準确。準确一點說,是一種侵蝕——通過刻錄人物行動的進展,一步步侵蝕生活表面的物質性外殼,進而無限靠近内在的主觀真實。這就是減法效應。其結果不僅表現為一種特殊的文本構造方式,也呈現出一種獨特的修辭風格。艾偉在行文中最大限度地減少啟用形容詞,也就意味着,他最大限度地過濾了人為修辭色彩。這讓他的語言回到了極簡狀态,甚至讓人懷疑,他是否受到了卡佛的行文風格的影響。當然,這個影響是否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修辭風格與其寫作政策是相比對的。一旦作家意識到,隻有準确無誤地侵蝕生活的表面真實,才有可能小心謹慎地靠近人性深處的幽暗地帶,這時他知道,他必須讓度華麗,讓度風騷。這是作家的一種專業自覺,也是認知深化的一種寫作變現。我沒有讀過艾偉早期的作品,不敢對其創作的整體風貌妄下論斷。僅憑個人閱讀經驗,我更願意相信,艾偉在《演唱會》等短篇裡表現出來的修辭風格,不是感性才華的釋放,而是沉潛修行的落地。他變得内斂,直至把一切逞能的詞藻放下。這是修辭的減法,背後實則有一種敬畏的世界觀。他深知人性可畏,輕易碰不得,抓不得,說不得。唯有取徑外部世界,在堅硬的生活外殼中小心試探,細心開鑿,方能近得人性三分。這也就意味着,功夫雖在詩外,但是艾偉用力的方向,卻不敢偏離詩的中心方位。詩言志。可是我們早已遠離言志時代。弗洛伊德告訴我們,隻有在文明曙光初現的時代,志是可以被準确言說的。我口說我心。然而文明日盛,人類在口是心非的路上越走越遠。這是文明程序的大邏輯。但人類也從未放棄以詩的方式尋找初心的努力。是以于堅說,詩是切。切開世界,看見隐秘内心。艾偉的小說創作,從目的論角度看,也是屬于詩的範疇。他試圖抵達的認知目标,不是生活,而是被生活淹沒的無法被訴說的種種意外。是以艾偉說,短篇小說是正常世界的一次意外事故。這個說法不錯,但是用事故這個詞,容易引發誤解,讓人僅僅在物質性層面了解小說的意外。倘若短篇小說沒有詩的内在要求,很容易就退化為短故事,把意外等同于抖包袱。這是以現代小說為志業的作家不願看到的。

現代小說,特别是短篇小說,是我們這個時代發展出來的最精微的詩藝之一,也是當代最可靠的心靈解剖術,似乎沒有之一。就此而言,《演唱會》或許還不夠完美。它完成了一次高難度的生活勘探,卻沒有讓人看見生活的深刻的意外。男子将男孩引向摩天輪,是自舔舊日創傷,還是非理性報複,或是對以往過錯的自我救贖?這種來自潛意識的不可明狀的多義性,通過艾偉的減法叙事隐約呈現出來了。但也僅此而已。其意義遠不及勘探本身,正如礦産所得遠小于開采支出。為了彌補内在意義的不滿,作者啟動了意義加工程式,将小說寫作引向人性善惡之辯。男子最終沒有發生惡意報複于一念之間,而是經過持續互動之後,産生了不易覺察的憐愛之心。這是善對惡的勝利,也是人性内在沖突的一次和解,從中可見作者朝向光明的世界觀。我并不反對作家在小說中做這樣一種價值預設。作家寫到最後,必然隻剩态度。但是在表達态度之前,作家是否真正洞見了生活之下的意外?這是一個關系到小說創作完成度的問題。同時我們會繼續追問,這個意外究竟指什麼呢?對此艾偉已有獨到認知。他說,小說用具體的個人去刺穿龐大而堅固的觀念堡壘,進而将活力和可能性歸還給生活,将自由歸還給人類。艾偉的這個說法,代表了一類小說家的創作理想。如果我們把這個理想進行解碼,用大白話來說——小說就是尋找被生活真實埋沒的個人。生活真實是表面的,物質性的,同時也被賦予強大的理性邏輯。而那些被埋沒的個人,就成了這個世界的一種意外。飛機航行天上,遵循了航天科學的理性邏輯,但是正如最近發生的東航事故,飛機直線墜地,就是一種意外。不過這種意外隻發生在物質性層面,還不能構成小說。小說不回避生活中各種各樣的事故,但是小說真正關心的,或者說真正讓小說得以成立的,則是發生在精神層面上的意外。按我們習見的俗話來講,這種意外是一種不幸。小說家尋找那些被生活埋沒的不幸的個人,也借此重建了個人與生活之間的聯系,同時也揭示了個體與世界之間的緊張關系,以及重新和解的可能與不可能。如果說《演唱會》還有不滿的地方,必然要從這裡說起。作者對意外的了解,建立在男子制售假票導緻兒子死亡這樣一個偶然事故之上,必然削弱了不幸個體與強大生活邏輯之間的緊密關聯。這樣,勘探技術雖高超,所得卻未必豐盛。

艾偉的另一個短篇《小滿》,主題與《演唱會》相近,都涉及失子之痛,而在寫作效果上,卻形成了比照關系。僅論叙事手法,《演唱會》或許技高一籌。無論是在人物關系上,還是在故事線索上,作家在這個小說中可以調動的叙事資源都非常有限,作品能寫到這份上,全靠文本掌控的非凡能力。再看《小滿》,就故事而言,已相對飽滿。古董商人白先生,中年喪子,夫人已不再有生育能力,于是他們通過保姆喜妹牽線,找到一個叫小滿的農村姑娘代孕。小滿一家經過貨币理性的計算,接下了這筆生意。懷孕之後,小滿日漸生出非份之想,愈陷愈深地把肚子裡的小孩當作自己兒子。孩子出生未滿月,小滿攜子私奔,被白家找到後押送回鄉下老家,最後成了個瘋癫人兒,每天站在村口,逢人便說,她兒子将來是要當縣官老爺的。以上複述的,僅僅是故事主線。還有兩條支線,一條關于白家發家史,一條關于保姆喜妹的家事,它們與主線穿插交織,共同成全了一個完整度很高的故事。艾偉在寫這個小說時,受益于故事的自足性供給,小說叙事的技術性用力反倒顯得平常了。傳統白描,再加合理的穿針引線,足矣。如果把《演唱會》和《小滿》同時交給一個專業經驗尚淺的閱讀者,想必會是《小滿》更受歡迎一些。因為《小滿》的叙事手法更常見,描述的經驗世界也是更直覺的。但我們不可是以低估了《小滿》的小說深度。至少它可以告訴我們,什麼才是小說層面上的意外。當小滿不斷強化認同自己擁有一個兒子時,原本說好的買賣關系已不作數,她開始了與世界為敵。這是一種真正發生在精神層面的意外,也是一種不幸。小滿最後走向精神分裂,即便在現實生活中不曾見過,在小說裡也是可信的。《小滿》獲得過汪曾祺文學獎,授獎詞将其放到沈從文、柔石、曹禺、吳組缃等現代作家創作的文學傳統裡考察,理由是它們涉及代乳、奪子等相似題材。我倒覺得,《小滿》和魯迅的《祝福》在精神上的聯系更緊密一些。《祝福》寫到了失子之痛對祥林嫂的打擊。對此,周作人說道,祥林嫂精神失常,緣于失去兒子的悲哀。但是我們把《祝福》和《小滿》放在一起,就能清楚看到,失子之痛隻是最後緻命一擊,深處根源卻是個人與世界發生了對立。祥林嫂的對立面是封建禮教,一種來自舊時代的道德理性。而小滿的對立面則是技術崇拜時代的工具理性——自從代孕技術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發展起來,人類愈發相信,生育是高度可控的,每個人的生育行為也是可以通過貨币理性來調控的。小滿的悲劇就在于,她在工具理性的世界裡發生了非理性的意外,這是真正的精神上的不幸。

(曾念長,福建省文聯文藝評論中心主任)

編輯:鄧潔舲

二審:劉雅

三審:陳濤、王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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