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大廠噩夢,始于脈脈

撰文/ 《财經天下》周刊作者 薛永玮

編輯/ 董雨晴

在脈脈,熱門帖的特征都是相通的。有大廠标簽,外加一些沖突性元素,就可以挑動人們的神經。接着就會被截圖,進行二次傳播,流傳到微網誌、微信等更多平台,最終在大廠員工的圈子裡蔓延起來。這種情況常常讓大廠負責公關業務的人士感到頭疼。但實際上,脈脈自身也在為空有流量、無法變現感到苦惱。

大廠噩夢,始于脈脈

看到還是一樣的租房、聯誼、爬山三件套,倍感無聊的大廠員工蘇靜退出了被HR“嚴加管控”的内網,刷起了脈脈。這是一個主打職場社交的平台,也是她和同僚們經常光顧的地方。上次就是通過脈脈,她才知道公司即将要砍掉一個項目。被密不透風的大廠“高牆”包圍,她也想找到一個快速出口。

在網際網路大廠員工的日常生活中,脈脈的存在感很強:看小道消息、一起批判上司,或者是了解新職業機會,在脈脈都可以完成。這讓脈脈在收獲巨大流量的同時,也受到了來自大廠的非議。在相關工作的負責人——大廠公關看來,脈脈是個讓人頭疼的陣地。特别是阿裡、騰訊、位元組跳動、快手、滴滴等大廠,是脈脈職言區(原匿名區)的常客。

然而,盡管在網際網路圈子裡脈脈很紅,這家公司所能提供的增值服務卻始終有限,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其商業化的想象空間。

心有千億美金估值念想的脈脈,不久前又宣稱推出公司點評系統。簡單來說,就是在求職招聘市場内再造一個“大衆點評”。但理想如此,現實卻是另一種模樣。針對此舉,網際網路分析師于斌指出,脈脈似乎至今也沒有找準自己的定位和商業化路徑,是以幾經折騰,屢次改弦易轍。

一度被大廠嫌棄的脈脈,到底在思考什麼?

給大廠惹了不少“麻煩”

在脈脈,掌握流量密碼并不難。

一個文章,隻需要挂上大廠标簽,外加一些沖突性元素,就可以成為熱門貼。接着就會被截圖,進行二次傳播,流傳到微網誌、微信等更多平台,最終在大廠員工的圈子裡蔓延起來。

随便翻開幾個這樣的文章,諸如開除、裁員、怒怼等詞彙,都可以觸動許多人的神經,吸引上百位使用者評論跟帖。跟帖人,有的會挂有阿裡巴巴、華為、百度、愛奇藝等大廠的身份标簽,但更多的采用的是花名。人們藏匿在螢幕背後,以為網際網路真的可以保護隐私。

為脈脈貢獻了最多活躍使用者的,是曾以匿名著稱的“職言”區。這裡寫滿了大廠的故事:最常見的是拿了offer後問薪資待遇水準的,還有吐槽上司和同僚奇葩的,有時候也會分享點和職場無關的相親經曆。大家在職業身份的外殼下,各懷目的來到這裡。

一則資訊傳播的速度很快,有時隻需要幾小時,甚至幾十分鐘,就可以傳到當事公司的危機公關負責人那裡。這些文章的威力之大,僅僅是爆料者敲動手機鍵盤寫下的一串字元,就可以讓有着萬億市值的上市公司,跌去千億規模。

大廠員工陳博明深受其苦。因為一則關于其供職公司暴力開除員工的文章,他在一個原本平常的工作日下午,馬上丢下了手頭的工作,打開脈脈确認資訊來源。文章已經登上了脈脈的熱門話題榜,他的腦子立馬懵了,随之而來的還有憤怒。

他認為這則文章“嚴重失實”,隻說了員工自己有多委屈,卻隻字不提該員工在公司的實際表現。

陳博明感到情況不妙,他首先想到的是聯系脈脈一方的從業人員,想請對方馬上删除這則“不實消息”。得到的回應是:“可以在原帖上回應,但不能删原帖。”經曆了一分鐘的糾結,陳博明還是拒絕了這個政策。他覺得,如果在原帖上進行回應,會給原帖增加熱度,讓事件的讨論度進一步更新,這其實是大廠公關們更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思來想去,陳博明後來總結,“脈脈就是想給自己導流。”

當晚九點多,關于此事件的報道開始相繼流傳,12個小時後,相關詞條已經挂在了微網誌熱搜榜,閱讀量不斷攀升。至于信源,無疑都是來自脈脈上的截圖。

事件爆料者小K後來向《财經天下》周刊回憶,選擇在脈脈爆料,是因為此前經常看到脈脈上揭露職場不公的資訊,自己的事情也早有同僚在脈脈上發聲。他本沒有想把這件事“鬧大”,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害怕事情擴大化,才選擇了網際網路同行更為集中的脈脈,而不是微網誌、抖音等平台。混迹脈脈多年的小K天然地認為,脈脈适合于“職場維權”。

那次發帖,小K選擇了一個武林人物的昵稱,帶着點江湖氣息,也帶着點不好惹的意思。但沒想到,自己的文章已經被上千使用者評論,自己被推上了脈脈熱榜,“當時很激動,覺得有希望了,但同時又擔心,怕被輿論反噬。”

危機公關講究黃金時間,但這類突發情況給公關們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另一位大廠公關孫靈,有次在脈脈上看到了公司裁員的資訊,但傳得很離譜。她向對方從業人員接連傳去了撤稿函、律師函、澄清函,都沒有收到回應。令孫靈更氣憤的是,他們發過去的檔案不但沒有收到回信,關于本公司的那些員工爆料,還被脈脈彈窗推送給使用者。

最佳時間一旦錯過,隻言片語也會發酵出巨大的輿論威力。裁員消息已經傳播到了公司業務客戶那一端,客戶開始大面積要求退費。孫靈隻能嘗試先在脈脈上發澄清,但遲遲發不出來,“公司都快黃了,澄清還沒有發出去。”

因為這些情況,脈脈成了大廠的“敵人”。

脈脈的創始人林凡,畢業于清華大學,是搜狗創始人王小川的同門師弟。在此前的媒體采訪中,林凡直言,脈脈可能已經接到過上百量級的CEO的删帖要求。也有些時候甚至到了動用法律的地步,天眼查資料顯示,脈脈的主體公司“北京淘友天下科技發展有限公司”共有182條司法風險,其中法律訴訟60起,其中不乏百度、新浪、蘇甯、餓了麼、車好多等網際網路大廠,大都以名譽權糾紛和不正當競争為由起訴脈脈,且多以脈脈敗訴為主。

脈脈靠什麼賺錢?

脈脈誕生在古典網際網路時期,與它同期誕生的企業大多已經變大,在使用者規模與收入量級上都有所突破。但脈脈始終不溫不火,一個突出的展現是,至今未能上市。

在一些人看來,脈脈的商業模式“看上去也十分擰巴”。一位多次接洽脈脈方的大廠人士說到,脈脈toB(指公司)也服務不好,toC(指使用者)也服務不好,“就是一家長不大的公司”。

2013年,脈脈創立時,對标的正是比它大10歲的領英。領英的變現模式主要依賴廣告和招聘,2014年正式進入中國,并推出職場社交産品“赤兔”對标脈脈,但5年後就因水土不服下線了。2021年12月,領英也關掉了社交功能,正式退出了中國市場。

在脈脈之前,還有人合網、優士網、天際、若鄰、大街等一衆國内職場社交平台,無一例外地黯然收場。2014年,移動網際網路世界掀起社交熱浪,無秘、呵呵、烏鴉、吐司等幾十款匿名社交App上線,但因為越發混雜不堪的内容、難以變現的商業化難題,也大都銷聲匿迹了。

對手退場後,2018年,前期完成使用者積累的脈脈做起了招聘業務,開始向企業端收費。知情人士透露,目前,在脈脈廣告、雇主品牌服務、招聘服務三大營收來源中,招聘業務占比最大,增長也最為迅速。喜愛頻繁跳槽的大廠人習性,幾乎讓所有的知名大廠都入駐了脈脈招聘。

基于國内外不同的職場環境,脈脈開始走出了一條和領英截然不同的路。一位資深獵頭告訴《财經天下》周刊,領英以郵件的形式交流,多是海歸、白領、VC(風險投資)這樣的全球精英人才,還有一些國外職業經理人,也在領英上積極地塑造着自己的職業形象,以便于跳槽去下一份工作;而脈脈相對“下沉”,“多的是一些中端人才,且主要集中在網際網路行業、銷售行業。”

付費會員也是一個收入來源。曾在位元組跳動工作的一位HR表示,自己使用脈脈的時間占了平時工作的30%,為了友善檢視候選人情況,每個月都得花68元買脈脈的會員,“會員太貴,但不買的話很多東西看不到”。

2020年,早就發現了職場社交在國内水土不服的脈脈,在戰略層面上從“社交”轉向了“社群”。簡言之,不再想盡辦法讓使用者互加好友,而是生産更多内容,讓更多使用者參與交流,使其自身成為流量的蓄水池,就像豆瓣、知乎一樣。

轉型的政策之一,脈脈職言區的使用者ID從最初多人使用一名的“花名”模式,變成了一人對應一名的“唯一昵稱”,脈脈官方表示這是“鼓勵使用者更負責任地發言”。此前,2018年,脈脈就因為“匿名”發帖功能被要求整改。有業内人士曾指出,依靠匿名帶來使用者增長的脈脈,在此次整改後,不可避免會出現吸引力降低,使用者發帖欲望也可能降低的情況。

一位在脈脈某“行業圈”已經排到前三的使用者說,因為脈脈開始着力内容社群的建設,自己已經從悄悄刷帖轉變成了用心經營個人IP,“用昵稱發言,不論引來多少點贊和評論,别人都不知道那是你,實名發帖才能吸引更多人,讓自己排進職業榜單前列”。

人以類聚,脈脈還根據不同公司、行業,推出了“同僚圈”、“行業圈”。2月22日,《财經天下》周刊看到,在“同僚圈”的公司熱度榜中,目前百度的熱度最高,有16萬人次通路,緊随其後的是螞蟻集團、快手和騰訊,通路人次也均超過10萬。通信電子、文娛傳媒、汽車、建築等“行業圈”,成員人數顯示也已經突破100萬人以上。

對于更推崇圈子文化的國内職場而言,内容社群似乎确實比社交更有看頭,但To B和To C之間的沖突也從此浮出水面。

一位曾從微網誌跳槽到脈脈做内容營運的員工告訴《财經天下》周刊,起初,為了推更多的熱點話題,脈脈經常人為制造一些争議性話題,“流量根本沒那麼大,隻能編一些故事來讓别人看。”

每天刷兩小時脈脈的大廠員工江垚,總結了自己40多天來的觀察:你知道什麼文章最容易火嗎,一半都是類似“96年,存款100萬,現在想跳槽”、“剛換工作,薪資double”、“應屆生,總包50w,考慮要不要跳槽”等,“變得很像小紅書,靠不太真實的東西激發别人看的欲望。”

在滴滴工作的一位員工甚至得出了一個脈脈内容的占比公式:“65%的焦慮 +25%的傳統觀念與現代化城市沖突的割裂感+10%的厭女。”

一些普通使用者對脈脈的信任度開始動搖。2021年初,拼多多員工猝死事件從脈脈發酵出去後,一位曾在脈脈曝光同僚上了救護車的員工傳言被開除。一時之間,曾經用昵稱發過帖的使用者陷入了不安,擔心脈脈把自己的資訊出賣給了公司。對此,脈脈官方稱,“不以任何形式向任何第三方提供職言區發帖使用者資訊。”

大廠公關孫靈發現,在“同僚圈”,發帖人預設都是同公司的人,是以也更“暢所欲言”,大肆交流一些嚴禁外傳的資訊,甚至随意截屏傳到外面。在這裡,都是經過了職業認證的員工,其中,也包括了那些還沒更新個人資料的離職員工。孫靈說,如果想把離職員工踢出“同僚圈”,需要再次找脈脈合作。

另一位大廠人士也對此憤憤不平,“人都已經走了,還頂着員工的身份,有的還在那随便發言,在同僚圈裡看内部消息。”

現在,越來越多的公司在脈脈上注冊了企業号,用官方身份正式回應外界質疑、破除不實傳言,展開雇主品牌建設,“但一邊罵一邊建設,讓HR怎麼做?”上述大廠人士表示。

點評模式不是新鮮事

走到2022年,脈脈關于點評模式的新舉動,本質上還是往招聘端發力。

“消費點評,讓差評店鋪消失了;脈脈公司點評,将讓差評公司消失。脈脈公司點評一小步,招聘行業一大步。”林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

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衆點評活躍了這麼久,也沒有讓消費者從此就能放心點外賣。更何況是對于招聘來說,每個找工作的人都有更為個人化的需求,并不是像吃飯一樣隻看“鹹甜苦辣”就行。《财經天下》周刊看到,在脈脈新推出的點評功能中,點評資訊完成後會有一個稽核過程,但發出點評的人,并不是必須要經過職業認證才能點評。

事實上,公司點評早已不是新鮮事。來自美國加州的Glassdoor,從2008年就開始做職場點評服務,内部員工會在這裡對自己的公司每年進行一次匿名評價,分享薪資資訊,評價辦公環境,而稽核這些評價内容也是一項不小的挑戰。

本來增強員工話語權的點評機制,也很有可能淪為變相的宣傳,進而使得官方下場“刷好評”。2019年,Glassdoor被曝光默許雇主背後操縱。有媒體對Glassdoor上數百萬條匿名評論進行分析發現,超過400家公司的評論存在單月增幅異常的現象,好評增長速度明顯脫離實際,其中,馬斯克的Space X和軟體巨頭SAP已經出現多次高峰。

如何平衡B端和C端,如何平衡匿名點評的獨立性,Glassdoor尚未給出更好的答案。現實的局面是,最初想用網際網路來打破招聘“資訊不對稱”的Glassdoor,在2018年沖擊上市失敗,被日本招聘公司Recruit收購。

當然,Glassdoor的中國學徒也早就有了。

2014年5月,看準網誕生,它從企業點評類網站“分智網”演化而來,主要業務也是讓雇主匿名分享公司的基本情況、薪酬資訊、面試經驗、招聘職位等資訊。這引起了彼時TMT領域人士的關注,看準網小火一把,但因為缺乏必要的稽核機制,它也惹來了不少訴訟,并給出了和脈脈高度相似的立場——我隻提供平台,但不為真實性負責。

不久後,看準網分化出一款專門用來爆料工資的App“曝曝”,但沒什麼起色。後來它又把自己的招聘業務分化成一個獨立的招聘軟體——“Boss直聘”,意圖颠覆傳統的筆試面試招聘模式,取代傳統人才市場招聘管道,在地鐵、電梯間喊出了那句魔性的廣告:找工作,我要和老闆談。

正當“直招”很快流行起來,很多應聘者卻發現,隔着螢幕和自己交流的多半還是HR,這讓所謂直聘的模式流于口号,和獵聘、智聯招聘、58同城等平台變得沒有差別。至于用來給雇主點評的看準網,多次分身後沒有聚合起更多的流量,也被曆史淡忘了。

Glassdoor困于内容管理,直聘模式困于“真BOSS假老闆”窘境,想借助點評模式打造職場社群招聘模式的脈脈,未來或許還有很長的路要探索。

現在,對于在水深火熱中假裝風平浪靜的大廠人而言,脈脈似乎還是更多扮演了那個“茶水間”的角色,讓他們可以在帶薪蹲廁的時間裡,寫下一則又一則吐露情緒的文章,在乘地鐵的無聊時間裡,窺得公司哪些業務線正在裁員,刺探其他員工的績效拿了多少。

晚上11點半,還在開會的蘇靜在脈脈刷到了一條吐槽公司的職言文章,感慨他們公司的項目爛、氛圍差、上司事多。幾天前還在衛生間接了一個獵頭電話的她,此時擡頭看了看眼前不知道什麼時候播完的PPT,又低頭看了看快要沒電的手機,離職的焦慮更重了。

(文中蘇靜、陳博明、孫靈、小K、江垚為化名)

本文由《财經天下》周刊旗下賬号AI财經社原創出品,未經許可,任何管道、平台請勿轉載。違者必究。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