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前,宋琴湘幾乎每日下午都泡在鴻雁路盡頭的麻将攤兒上。
那裡平民化,煙火味兒濃,一下午座位費隻花出去兩塊錢。
一到了飯點兒,琴湘徑直走向馬路對面的蒼蠅小館,叫上一碗熱氣洶湧的燴面。
在浮滿的乳白羊油和蔥花圈兒的湯上吹開一條縫兒,就可以呼呼噜地吃起來。
這樣的平靜日子被打破是在正月初六。
那天,冷不丁下了場大雪,朱紅的炮屑深埋在白雪之中,淡了過節的氣氛。
宋琴湘接了電話,得到兒子大東的召令。
“媽,你抱孫子啦,下個月初六滿月,快來吧!”
琴湘第一反應不是喜極,而是心悸。
她掰着指頭算了又算,反反複複,時間怎麼都對不上。
心裡想問大東“孩子是早産嗎?”可又怕澆滅了兒子的熱情,話到了喉嚨眼兒前死活說不出口。
挂了電話,已是天色暗淡,又到了晚飯時間,琴湘買了胡辣湯燒餅帶回家。
一路上,她心底空落落的,被磚頭絆了一跤都未察覺,隻看到手裡的一小兜胡辣湯飛出去,摔到地上爛得如同酒醉吐出的穢物。
琴湘呆立在寒風中淩亂,半天醒不過神。
2
對于兒媳邱楠楠,琴湘總覺得陌生而疏遠,還帶着隐隐的疑慮。
她和大東的進展實在太快,出于一個過來人的了解,琴湘始終無法接受戀愛一個周就閃婚,并且又迅速懷孕,又不定親,又不辦酒席,甚至都沒要彩禮。
在農村,這一切都是不同尋常的,或是琴湘這樣的“老年人”們無法了解的,盡管她明裡暗裡常常催婚。
如今,孫子旭寶就按他們确定戀愛關系的時間來算還早産了二十多天,而大東卻沒有任何交代。
是大東粗心,單純地沒有想到這一層,還是邱楠楠油嘴滑舌甜言蜜語糊弄了他?
琴湘不得而知。
隻是從前的疑慮被壓抑着,在不自覺中一點一點地積蓄起來,好像遇到觸發的契機,便能一湧而出。
3
琴湘剛來一個周,邱楠楠就偷偷跟大東抱怨,說婆婆看她的眼神奇怪,看孩子的眼神更是離譜,跟到超市挑衣服似的,抱着孩子一塊一塊仔仔細細地看。
邱楠楠說:“她在家裡讓人渾身不自在,想個法子趕緊讓她走吧!”
大東開始跟妻子分析利弊,說把老娘看成免費保姆就不别扭了,世上不會有這麼好的保姆了,拿孩子當親孫子疼……
說着說着,妻子的眉頭漸次舒展。
大多時候,大東不去哄人,也不樂意哄人。
在他的認知裡,女人怎麼哄都不好使,尤其是母親和妻子這種。
被生活磨搓過的女人,哪個不現實,眼裡都是利弊,說無用的漂亮話都是年輕人幹的事兒,治标不治本。
即便哄好了,女人也會找另一個理由重新生氣,是以要講利弊,講得他們心理平衡了,沖突自然消除。
4
琴湘在兒子家住了下來,一晃眼鬧騰騰的半年過去了。
孫子的三角眼塌鼻子國字臉讓琴湘愈加不安,這長相跟大東夫妻二人簡直毫無關系。
她越來越難以掩飾自己的懷疑。
當初孫子明明是早産,可剛出生兩天就回到了家裡,七斤六兩的體重和白白胖胖的身體也根本不像早産。
但每回琴湘旁敲側擊地詢問邱楠楠産期的事,總被她一眼識破,迅速轉移話題,這更讓人生疑。
夜裡她又總跟大東告狀,說琴湘笨手笨腳,生活習慣沖突等,弄得大東也對琴湘失望,琴湘覺得都快在這個家待不下去了。
好在,大東明面上也不偏向誰,兩頭撫慰,她們婆媳間總算隻有小打小鬧,沒什麼大沖突。
琴湘有時候心疼兒子跟調解員似的,掩了自己的喜怒哀樂,兩頭作難,兩邊忍讓。
5
一天下班回家,大東剛把車停好,就看到妻子正躲在二号樓的牆角邊講電話。
她鬼鬼祟祟,有點着急的樣兒,大東豎起耳朵細聽,隻聽到“怎麼辦,怎麼辦,我婆婆近日時常盯着旭寶看。”
他瞅了瞅妻子腳邊的草坪,雪還沒化淨,可翠嫩嫩的芽頭就冒尖兒了,遠遠地喊了一聲“楠楠。”
邱楠楠吓得一激靈,急忙挂了電話。
大緻猜到了幾分。
“跟誰電話呢?”大東跟邱楠楠走成一排,提着公文包笑眯眯的問道。
“沒有,媽想看外孫女,我跟她聊幾句。”
大東笑着點了點頭,佯作無事發生,也不再問下去了。
過了些日子,邱楠楠更加頻繁地旁引側擊,暗示婆婆趕緊離開。
她甚至抓住琴湘不愛關馬桶蓋的事實,大力渲染跟婆婆生活習慣不同,生活在一起處處為難。
夜裡又跟大東哭哭啼啼,商量請個保姆看孩子,讓婆婆回老家去享清福。
大東雖然也想勸母親回去,但畢竟不好把話說得太直接,跟趕人似的。
那可是以一己之力養了自己幾十年的媽,大東跟邱楠楠說自己不能做沒良心的人。
邱楠楠氣不過,但總歸大東不表态,她作為妻子也是無計可施。
後來兩人幹脆連面子活都不做了,沖突鬧得越來越兇,一次次上綱上線。
琴湘自認為正是享福的年紀,願意來幫兒媳照顧孩子理應被感恩戴德,但連個清淨日子都沒過上,越想越氣。
有一次,琴湘生氣時罵了邱楠楠幾句,邱楠楠錄下來發到朋友圈,引起她朋友對這個鄉下惡婆婆的熱烈讨論,琴湘氣得把她手機都摔碎了。
最終,琴湘敗退,回了老家幾天。
6
可她也沒閑着,整天找人聊天,聯系朋友,最後終于了解到一個鑒定所能做親子鑒定,且這位李姓的負責人還跟琴湘的弟妹有點交情。
但人到中年,活着靠臉。
她不敢說鑒定人是自己兒子兒媳和孫子,隻跟李先生說是老鄉想要鑒定,拉不下臉,才來拜托她的。
對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好像聽慣了這話,置之不理。
隻待琴湘掏出了紅包,他才詢問到底提供血痕、頭發,還是牙刷。
琴湘本能地說出了頭發,但對方說頭發必須帶有毛囊,湘琴走的畢竟不是公開的管道,并不太好提取,建議用牙刷。
接着跟琴湘說明怎麼保證牙刷有口腔粘膜,有什麼注意事項等,琴湘腦子連軸轉,算是把對方說的話記了個十之七八。
困擾琴湘的大問題終于有了出口,琴湘喜極而泣,已顧不得結果,潇灑地告知對方事成後必有重謝。
回家之後,她又給兒子打電話說要再去他那裡住一段時間,其實是為了取樣。
幾天後,琴湘正推着孫子在公園散步。
公園裡太陽快落山了,霞光遍灑,樹木流金,遠處的矮坡橙園像一幅古老的油畫。
這時鑒定所打電話過來,要她明天去一趟。
琴湘顧不得身旁有人,隻問他什麼情況,對方磨磨唧唧鋪墊半天,說必須當面說。
琴湘氣急敗壞:“當面不當面能怎樣,我是不是早晚要知道。”
對方還是堅持稱需要到鑒定所辦公室才能告知。
那一晚,琴湘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她開始揣摩那個電話,為什麼需要當面說呢?
是結果不好嗎,難不成真不是親生的?想到半夜也沒什麼結果。
夜裡一點,琴湘頭痛,也不敢喝安眠藥,閉着眼睛硬睡,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也不知真正睡着了幾個鐘頭。
7
第二天一大早琴湘就來到了鑒定所,她沒想到鑒定所還挺氣派,居然還有保安。
但她心急得沒空感歎,隻想盡快知道結果。李先生叫她控制好情緒,一,二,三,結果是“排除”。
非親生。
琴湘聽到結果後瞳孔放得很大,嘴巴用力地閉着,臉一瞬之間漲成冬瓜色,震驚、恐懼、憤怒幾乎在她臉上同時出現。
一旁的女心理疏導員拉住她,怕她做出什麼傻事,而在極度崩潰的瞬間,琴湘唯一清醒的是自己的身份——她是幫朋友鑒定的。
是,不該有過激的反應。
她拿着報告,說謝謝李先生,淡定得讓一旁的心理疏導員都忍不住多看她幾眼,生怕她離開鑒定所才開始爆發。
琴湘離開了,像個沒有生命氣息的電車,機械地走在大街上,一陣大風把鑒定證書吹到路邊草叢上,她像被蟄了一下,眼前恍惚得一片霧似的,整個人晃了幾晃,肩膀一抽一抽的,然後對着一棵合歡樹大聲哭了起來,直到哭得氣短,說話也費力。
到了上午十點,虛弱的琴湘洗把臉,才決定去質問邱楠楠。
回到家,客廳裡隻有大東,琴湘自己像受了大刑似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安慰兒子,她隻輕輕道地:“大東,你看看這張紙吧!”
大東無所謂地接過去,看完震驚得瞪大了眼睛。
“媽,你這是?”大東整個人都小了一圈,沒刮幹淨的胡子透露着可憐。
“兒子,你被邱楠楠騙了你曉得嗎?媽真對不起你,媽早該叫你防着她,”
“媽。”大東的語氣軟塌下去,長睫毛也跟着失落,額頭跳動的青色血管似乎在訴說着難言的苦痛。
琴湘覺得自己應該離開,她看向大東,有些恍惚。
兒子幼态圓端的小臉慢慢修長尖銳起來,他一刹那突然長大,成了男人,一個脆弱的失落的可憐男人。
她心疼他。
可面對兒子的沉默,她也隻好沉默,說什麼呢?
似乎說什麼都無濟于事,人們總是以沉默面對人間悲劇。
8
十分鐘後,邱楠楠推門進來:“旭寶放我媽那裡啦。大家快來吃我小姐妹從台灣帶來的芒果,可甜了。”
邱楠楠無知地炫耀着,興奮着,像一隻雪地裡躲在籮筐陷阱下愉快進食的斑鸠,絲毫未察覺危險來臨。
琴湘一把把芒果袋扔到地上。
“有病啊!”邱楠楠條件反射地吼起來。
琴湘的怒火被這一吼點燃。
她質問道:“誰有病,你過來好好看看。”
琴湘拿起鑒定報告,甩到邱楠楠胳膊上:“這孩子怎麼回事,别人的屎盆子也敢往我兒子頭上扣?”
“什麼?”
邱楠楠看了一眼地上的A4紙,知道大事不好,但無數說辭在腦中浮動,卻都稍縱即逝,把握不住。
她早就料到有今日,隻是沒想到是今日。
旭寶是她上段戀愛失敗的産物,她身體弱,不敢打掉,母親讓她趕緊找個人接盤,她這才談了一個周就嫁給大東,怕大東反悔又不敢要彩禮。
面對婆婆的質問,她否認再三,最後又都承認下來,是她不夠警惕,前段時間婆婆離開了,她以為就不會再懷疑什麼。
如今,她錯了,錯誤的代價在面前擺着,她承受不了。
邱楠楠幾乎是滑着跪到大東面前的,她像鑒定所那些被鑒定報告逼瘋的男人一樣,莽撞、極端、毫無尊嚴,她開始瘋狂地解釋、大哭、認罪、乞求。
無用。
一旁的大東像丢了魂一樣,面無表情,好像一點都不震驚,又好像震驚過頭反而表現不出什麼反應。
十分鐘後,大東站起來把琴湘帶走,留下邱楠楠在房間痛哭。
“你幹什麼,我要審審邱楠楠!”
琴湘被拖着,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她似乎已經忘了,此刻最傷心的是兒子,她滿腦子都是要出口氣,将這個婊子公之于衆。
許久,到了一處無人之地,大東才開始說話:“媽,我不能要孩子。”
聒噪的琴湘終于安靜下來。
大東臉色暗淡,像得了絕症一般。
“我大學不是談了一個女朋友?就是李文。記得吧?畢業時她家裡要的彩禮是二十萬,我知道咱家裡最多有個房子首付錢,又不想分手,就想着讓她懷孕,這樣後邊的事兒就好說了。結果拖了八個月,她還沒懷上,我一檢查……”
“怎樣?”
“我的問題。是無精症,染色體的問題,唉……反正跟你說你也不懂。”
“不能治?”
“也能治,治好機率很低,不如不治,朋友同僚知道了事兒更沉了。我剛開始就知道楠楠懷孕了,想了很久,正好我不能生,正好她帶了孩子,我也不介意這些,就當找個二婚,當個後爹吧。”
琴湘沉默了半晌,心突突地跳,怎麼會這樣呢,兒子這麼多年健健康康。怎麼突然……
照邱楠楠的性子,知道了這事兒離婚是小事,肯定會鬧得人盡皆知,到時候,大東還尋得着老婆嘛?老家人還看得起他們嗎?
“今天這事爛在心裡,絕不能讓邱楠楠知道,她之前還說旭寶三歲的時候要二胎……”
琴湘堅定地說着,像開什麼精神鼓舞大會。擡頭卻看到兒子愈加暗淡的臉。
“放心,媽會幫你的。”
那晚,母子二人在酒店過了一夜,第二天才回去。
9
邱楠楠顯然一夜未睡,眼睛腫成了燈泡。
她預感沒有男人會接受自己的欺騙,肯定要離婚,坐在沙發上低聲哭,乞求最後的原諒。
“大東……我現在真的離不開你。”
大東露出一副好脾氣的笑容,道:“沒事,不是你的錯,你隻要心裡有我,我們還照樣過日子。”
邱楠楠感動涕零,看大東如救世主一般地散發光芒,恨不得再次跪下磕頭。
琴湘也過來得了便宜賣乖,說邱楠楠以後要收一收脾氣,不能辜負大東對她的包容。
邱楠楠對着婆婆又是一頓感激涕零,她狠狠地發誓,說以後要好好愛護這個家,聽老公婆婆的話,好好彌補自己的罪過,再隐瞞天打雷劈。
琴湘微笑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又輕松又疲憊。
她把目光落到兒子兒媳的婚紗照上去,說話的口氣又虛弱起來。
或許某日,兒子的秘密暴露,高高在上的就是面前的兒媳,待擺布的魚肉就是他日的自己。
事到如今,誰才是真正的輕松者呢,邱楠楠說出了自己的秘密,不必再受隐瞞之累,可她多了把柄在琴湘手裡,她輕松了麼?
兒子隐藏起自己的無精症,享受着妻子的感恩和愛,卻要時時擔心真相洩露,他是輕松了麼?
琴湘得不到答案,拼命晃着頭想甩走這些聯想。
晚上,邱楠楠主動做起晚飯,琴湘指揮着,告知邱楠楠何時添油加醋,何時出鍋擺盤。一家人其樂融融,邱楠楠還說以後要多抽出點時間,好好提高廚藝。
屋子内,一家人各忙各,氣氛前所未有的和諧。
窗子外,最後一抹夕陽正從絢麗化為淡然,由七彩歸于蒼茫。
所有的秘密隐于夜色之中,萬物成了觀衆,看他們無聲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