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〡孫道榮
來源：《品讀》2022年第2期
妹妹的小孫子3歲多, 與他一起走路，你得講究。
你可以走在他左邊、右邊，也可以走在他前面、後面；可以拉着他的小手走，當然，他也可能掙脫了你自己走……這都沒關系，但你不能踩着了他的影子。
“你踩到了我的影子，”他不滿地說，“我的影子會疼的。”說着，堅決地将你從他的影子上推開。
他的影子，鋪在路上。路是平坦的，影子是舒展的，他高興；路是高低不平的，影子打了折，層層疊疊，他也高興。
影子在他前面，他喜歡追自己的影子，他跑得快，影子也跑得快，他停下來，影子也停下來，就是追不上。但他不氣惱，嘟囔着，等我長大了，我就能比影子跑得快了。
有時候，影子跟在他後面，這讓他很不放心，走幾步，必扭頭看一眼，生怕影子跟不上自己，一不留神會走丢了。
他最喜歡影子跟自己平行走，一眼就能瞥見，在左邊，就拿左手去牽它，在右邊，就拿右手去牽它——就像爸爸媽媽牽着他。
太陽下有影子，他喜歡太陽；月亮下也有影子，他也喜歡月亮。城市裡到處是燈光，亮晃晃的，哪裡還看得見月光？他看得見，并且能夠清晰地分辨出，哪個影子是月亮給他的，哪個又是路燈照出來的。
在月光下走的時候，他擡眼看一看月亮，這一看不得了，他發現啊，月亮是跟着自己走的。他往東，月亮跟着往東;他後退，月亮也跟着往後退。爸爸說，月亮也跟着我走。他不相信，因為他跟着媽媽去超市，而爸爸自己回家了，月亮怎麼能既跟着我，又跟着你呢？爸爸抱着他，在爸爸的懷裡，他看到月亮跟着爸爸的腳步移動，于是有了新的發現:爸爸，你跟我在一起，月亮看見了，也跟着你走了。
他最喜歡的，還是路燈下的影子，忽長忽短，忽胖忽瘦，像變戲法。有一次，大人們帶他去一個朋友的新家玩，那家裝了好多燈，全打開後,把他樂壞了——他看見到處都有自己的影子，一打轉，四周的影子都跟着他轉。他就興奮地追着自己的影子，轉啊轉啊，把滿屋子人都轉暈了，牆上，地闆，天花闆……到處都是從他身上飛出去的影子。
有一天，他正準備上床睡覺，我問：“你睡覺了，你的影子怎麼辦啊？”他掀開被子，說，它跟我一起睡覺啊，你看看，它已經鑽進被窩了呢。我沒看見他的影子，卻看見了他的屁股蛋。
我逗他，那你睡着了，一翻身，不是壓到它了嗎？他驚訝地看着我，一本正經地說：“舅爺爺，我翻身，它也會跟着翻身的，它才不像你那麼傻，才不會被我壓住呢。”我就喜歡他一本正經的樣子，一個3歲多的孩子，一本正經起來，特别有趣。
每次我上他家，他都要纏着我跟他玩一會。妹妹的這個小孫子，是我們兄妹中第一個第三代人，他的到來，讓我們這個大家庭，一下子又跟着集體回到童年了，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已是小孩子眼中慈祥好玩的舅爺爺了。
我跟他玩最古老的遊戲，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擺在桌邊讓他看：左邊的指頭短，右邊的指頭長。然後，我擡起手，“啪”，兩個手指拍在桌面上，一看，變成左邊的指頭長，右邊的指頭短了。再一拍，又變回去了，還是左邊的短，右邊的長。
他驚訝地看着我，捉住我的兩根手指，左看，右看，看不出它們為什麼忽長忽短。他不知道，我隻是将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快速地轉換而已。
這個小戲法，70年前，我的爺爺做給我爸爸看；50年前，我爸爸做給我看；25年前，我做給我兒子看；現在，我又拿它逗妹妹的孫子玩。家裡沒有小孩子的時候，你不會傻乎乎地玩這個小遊戲，有個小孩子在旁邊，你玩什麼都不傻。
他不會玩這個，但他有自己的玩法。他聽說我有點不舒服，就要給我打針。先問清楚了，是在胳膊上打，還是在屁股上打？我說，胳膊上吧。他就揉揉我的胳膊，一邊揉，一邊安慰我，舅爺爺不怕疼啊，寶寶打針很快的。
“啪！”手指頭戳在我的胳膊上。我佯裝龇牙咧嘴。他趕緊輕拍我的背，舅爺爺乖，不哭啊。他給我看了病，打了針，我得配合他，讓他像個神醫一樣啊，藥倒病除。于是我振作精神，繼續陪他玩。
吃過晚飯，我離開的時候，他忽然拉住了我，很認真地說，舅爺爺，光打針不行，我還給你配了藥，你回去記得吃哦。說着，讓我張開手，接他的藥。其實什麼也沒有，但我很認真地接過來了，并答應他，回去就将藥吃了。
我從一個3歲孩子的手裡，接回了離我而去已經五十多年的童年。隻要家裡有一個孩子，我們就全都是童年。
文〡孫道榮，原标題：《你踩疼了我的影子》
責編：張初 | 校對：秦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