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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微小說:《父親病危》

經典微小說:《父親病危》

明白孩子們要談什麼,是那些她必須接受的事實,雖然大夫也暗示過,但她還是不願意相信,更不願意那樣做。

丈夫病危,70多歲的他如何治療是個值得“研究”的事情。自己老了,即使不老,家裡的決策也基本沒有參與過。如果丈夫身健,她根本不用操心家事大小的決斷。她這一生,有一個可靠的丈夫,他是個普通的鐵路勞工,絕對也是個好男人,做事果斷、硬朗,很少因為自己的事麻煩别人。在機關是多年的先進工作者,有時為孩子在老師面前被批得臉紅,回到家就笑哈哈了。

如今他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20多天,家裡的大事小情不得不由孩子們決定。她還在等待,甚至可以說對孩子們可能決策的結果十分明了,誰讓她是他們的娘呢?

女兒扶她到醫院的一個會議室,偌大的圓桌及數十把椅子,僅他們四人,她呆呆地望着三個孩子。

大兒子猶豫了些時間,還是先開了口。說話前,他一次次清嗓子、抿嘴唇,她知道,這是他緊張的表現,從小到大,都改不了。不管說了多少話,多麼艱難地開口,怎麼繞來繞去,但結果都那樣,他同意并支援醫生的建議,放棄治療:“畢竟爸這麼大年紀,動大手術搶救,而且不是一次手術,其結果不一定盡如人意,又耗費不少錢财,關鍵有可能人财兩空。老人體弱,也不一定能承受得了手術……總之,既然救治意義不大,不如讓爸安靜地走,少受點兒罪。”克制着表達完這些,他蹲在地上兩手撫臉痛哭。那哭聲嗚嗚嗚,真是很心痛很心痛,很無助很無助,很不得已很不得已。他是長子,跟她一起的年月最長。她看着他長大,上大學、工作、結婚生子。她太了解他了,爸生病的這些日子,他顧小家顧大家,有時一夜一夜守在病床前,缺少睡眠的他兩眼常常通紅,像剛剛哭過。應該說,他是個孝順的孩子。

目光移向女兒,一向愛笑的女兒早滿臉淚。沒說什麼,迎接她的目光,女兒慢慢地點點頭。那瘦削、蒼白的臉,那重似千鈞的頭,點了那幾下,似乎用盡了全身氣力,她撲到桌面抽泣起來,兩肩劇烈地抖動,兼有濃重的鼻音,幾近哽咽。她是爸的掌上明珠,自小到大,爸沒動過她一指頭,也不允許哥哥弟弟說她一個不好。有時被她氣蒙了,爸的手高高地舉起,從她臉前劃過,卻落到他自己臉上或大腿面……送她出嫁,爸把自己關在屋裡哭了一天。回門時,他對女婿說:“要對她好,一定要對她好,有一天她為你生了女兒,你就會明白爸對女兒的感情。”從她出生那天起,他就心疼地想到她未來必将出門,他珍惜跟她一起的分分秒秒。

小兒子一直病蔫蔫的,身體打小不好,爸三天兩頭騎自行車帶他看病,有時還到鄉下找那些傳說中的老中醫。生他時,難産,醫生問保大人還是孩子,爸一口咬定,大人小孩都保,這才有了小兒子的小命。出生兩個月,小兒子幾度遇險,有一次醫生說:“已沒心跳,沒法救了。”爸一個大男人跪在醫生面前哭喊:“再救救吧,再救救吧!”出人意料的是,回到急救室的醫生不久伸出頭來說:“活了……”爸一直小心地呵護着他,像對待玻璃人。她望着小兒子有些醬紫的臉,那是他标準的發急時的表情。他一張嘴有些吵架的味道說:“媽,我本來不同意,可大哥、二姐他們……我聽他們的,也聽爸的……”他低下頭摳着手指頭。他想解釋,但口拙沒說什麼,這樣一個環境下,唯他沒有哭。

其實早在丈夫此番病危之前,就曾給她說過,如果他病重,别給孩子們添麻煩,可以省下錢來,讓孩子們孝敬她。

會議室裡,聽着兒女的哭聲,她咽了一口唾液,喉部極度幹痛,然後抹了一把淚,果斷地說:“孩子們,既然大家意見一緻,就不哭了,就這樣辦。如果你爸聽到,肯定也認可這意見。”

三個孩子望着她先是一愣,短暫停頓後,大家再次禁不住痛哭。

幾分鐘後,她冷靜地說,即便如此,至少讓她跟他們的爸、她的男人再一起待最後一天。明天上午,孩子們各帶家人來與老人告别……兩人一起生活了幾十年,這最後一天,她要獨自留下來跟他說說話,像兩人剛成家,僅僅他兩人,還沒一個孩子。

雙眼通紅的大兒子、二女兒同時點頭,小兒子望着她不語。他們後來在醫院門口商量,還是輪留守在樓下,以便媽有事随叫随到。

次日,他們一起來到重症監護室,爸竟然不在,媽也不在。難道轉病房了?三人急急找醫生找護士,才知是媽昨晚12點多安排車把爸接走了,說是接回家,不治了。

啊?

報警了,在報紙、電視、廣播上一次次發尋人啟事。從那一日起,開始漫長地尋找兩位老人。

爾後,每逢父親節,他們的孩子向他們問候父親節快樂時,他們常常互通電話,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如果爸還在世,多好啊!可媽在哪兒呀?”

一年又一年過去。

2018年端午節前夕再次迎來父親節。大哥把妹妹和弟弟約在一起,三家人圍桌吃飯。剛舉起酒杯,姊妹仨突然不約而同地哭了,幾個孩子舉起筷子停在半空不敢伸向菜盤,望着父母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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