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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上“五五分流+雙減”,初三老母親懸疑140天

作者:頂思TopSchools

“雙減”“五五分流”背景下,中考倒計時140多天,許多中年老母親們一隻手指揮着孩子升學、備考;一隻手支撐着一家吃穿用度。她們默默承受着孩子的青春期叛逆,甚至喪偶式育兒的婚姻關系。家庭的命運與孩子的升學牢牢捆綁,上演出各自的人間悲喜……

文 | 多多

編 | 天悅

“砰砰砰,快醒醒!”

陳麗被兒子拍打車窗驚醒,才發現自己趴在方向盤上睡着了。她發動汽車送兒子趕往下一個“小黑班”——藏身于北京海澱黃莊兩公裡外的一住民宅。途經人大附中,能否“上岸”夢校仍是未知數。

140多天後,陳麗的兒子和北京約9萬多名初三學生将迎戰中考。

而140多天前,“雙減”雷霆出擊,教培時代終結;普高職高“五五分流”,中考競争加劇。身處“暴風中心”,陳麗如東加火山。孩子何去何從?這個“靈魂内心拷問”正是140天後她迫切等待的答案。

01前30%:拼娃、“小黑班”、衡水中學

中學階段尤其初三,無論老師還是家長,往往根據成績将孩子鎖定在某個“段位”,前30%、中50%、後20%,好比電競中的王者、鑽石、黃金、白銀、青銅,進而規劃孩子的升學道路。

從北京曆年中考升學資料來看,各校前30%的孩子無論通過高分擇優、校額到校、區排名還是單獨加試、提前簽約等錄取方式,普遍都能上岸市重點、“六小強”、區重點或公立國際部。然而,“牛娃”背後“家長圈子”的兇猛内卷向來名不虛傳。

從2022年寒假的第一天開始,陳麗從機關請了年假,當起兒子趕場“小黑班”的專職司機。精準掌握升學資訊是“海澱媽媽”的基本修養。“雙減”前,她們研究“補課班哪家強”;“雙減”後,她們清楚“小黑班藏在哪”——

上午9:00-12:00,西直門“中考英語滿分沖刺班”;1:30-3:30,魏公村“實體化學強化班”;晚6:00-8:00,五道口“數學高分班”。周六半天網課“國文、政治解題技巧”。周日,回龍觀“中考體能訓練營”。

從初秋到年關,各色毛線帽成了陳麗外出時的唯一裝飾品,不是為顯得“減齡”,至少能遮蓋頭頂新增的成片白發。

1977年出生的她,研究所學生畢業後進入央企,落戶海澱。兒子就讀于中關村某中學。身處“雞娃”主戰場,母子倆曾是混迹海澱黃莊多年的“老炮”。兒子在學校成績位列班級前十,除了智商線上以外,也離不開“宇宙補習中心”的深度加工。

新東方、學而思、巨人教育、高思數學,高途課堂——那些年,陳麗早已習慣了工作掙錢、省吃儉用實則是給教培機構“打工”。在那裡,母子倆吃過“定心丸”,交過“智商稅”,更對教培機構進行過“人肉測評”。

“雙減”後的首個寒假,必有針對違規補課的整治行動。陳麗和身邊的初三媽媽們,一邊密切關注新聞,一邊小心翼翼掩護着這個“小密圈”的艱難運作。陳麗能了解當初教培機構的老師失業後不得不铤而走險,暫時維持生計。

老師辦班需要租房,導緻課時費不降反增。老師們擔心随時被查處,隻能開設短線小班,四五節課收繳費一次,或上一節課收一節課的錢。

“不破不立,教育新政落地了,未來剛來,但我們的現在卻還在!”在陳麗看來,教育改革,破山中賊易,破家長的心中賊難。學曆通脹、就業困難,以學曆為核心的社會分層,依舊無法回避。

陳麗小時候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時中專畢業可以當警察、護士、教師,職高畢業可以當會計、幼師、銀行櫃員。即便國中畢業,也有機會進國企“鐵飯碗”或者參軍入伍。即便她一路從省城重點高中考入北京985大學,也沒花過一分錢補課。如今大批碩士、博士任教中國小,進居委會當社工,幾萬名大學生送外賣,大批非名校大學生畢業即失業甚至直接“躺平”,類似的新聞早已是鋪天蓋地。

和陳麗的忙碌、心累相比,“北漂”學霸媽媽李楠則身處無解的困境。“我被現實打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從前對兒子的實力盲目自信,甚至自我陶醉。

但眼下,李楠手握着兒子期末考試年級第8名的成績單和中考聽力滿分的好消息,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在她眼中,公立國際部是“非京籍”孩子上岸重點高中唯一的“救命稻草”,母子倆也曾把沖擊“第一梯隊”北師大實驗、北京四中國際部定為中考目标,甚至幻想過“免加試直錄”。

1月初,李楠的兒子先參加了“第二梯隊”的80中國際部和人大附中朝陽分校國際部的提前批次加試,本以為可以“小試牛刀”證明實力,同時考慮提前上岸其中一所;然而,這兩所學校,兒子都落選了,“英語試題難出了天際”!

李楠說,沒想到“二梯隊”的競争者中不乏大批公立學校的數理化尖子生,其中不少孩子的托福超過90分,或雅思到達了6分。李楠的兒子英語雖然有實力沖擊中考英語滿分,但參照托福水準,充其量隻有四五十分,毫無競争力。即便找教育訓練機構臨時抱佛腳,時間上也來不及了。

李楠深知,“二梯隊”這兩所學校的落選,意味着“一梯隊”無望。受海外疫情影響,留學變數重重,公立國際部減少招生人數的傳聞一直不絕于耳。

不過,安慰兒子奮力沖擊中考高分,繼續“沖一保二”,李楠又悄悄發現了另一根救命稻草——衡水中學。“等中考出分,如果沒有一所公立國際部要我們,就去考衡水中學,全封閉住宿學習奮戰聯考985、211。我們戶口在河北,孩子剛好符合報考條件。”她說。

撞上“五五分流+雙減”,初三老母親懸疑140天

▲衡水中學“網紅學霸”演講

02中50%:普娃、誘惑、選擇困難症

相比前30%學神、學霸、牛娃們的目标清晰、步伐堅定,成績處于中間50%的“普娃”們,升學道路不免玄幻莫測。向上奮力沖一步,很可能上岸區重點或“二梯隊”國際部;稍微向後退一小步,很可能跌入末流區普高、民辦普高、職高、技校。

70後媽媽韓燕說,孩子升學已經讓她患上了“重度選擇困難症”。夢校與下家,沖高與兜底,盲從與堅定,面對這道難解的“不定項選擇題”,免不了被各種誘惑撥動心弦,忙亂中四處挑選。

“爸,我媽又發神經了!”韓燕讀初三的兒子小天與在外地出差的爸爸視訊通話時,吐槽起媽媽的那些“迷惑行為”。最近兩三個月,發生太多事,資訊量巨大,令小天應接不暇——

  • 某個周末,小天被韓燕送到家長偷偷推薦的一個中考數理化提分“小黑班”補課。随後,韓燕帶小天到某“留學機構”進行了托福模拟考試。還先後送參加了三所私立國際學校的插班考試,又逛了兩次國際教育聯展,韓燕挨個展位咨詢私立學校。
  • 母子倆曾驅車數小時到北京郊區參觀了一所“職高+大專+大學”的職業學院,那所學校居然有電競專業,每天在課堂上練習打遊戲,甚至可以當電競解說部落客,賺打賞錢。
  • 去年年末,韓燕帶小天去了一所非主流創新高中,參加開放日活動,派對、演出、微電影,教育沙龍,熱鬧非凡。此外,他們還參加了一次關于英國私立寄宿高中的“全球招生宣講”活動。韓燕又打算給小天報線上外教口語一對一。

密集的補課、探校、測試、活動,加上學校的海量作業、考試,小天徹底招架不住了。“在一瞬間有一百萬種可能,這首歌唱的就是我媽!”小天迷惑不解,他不知道半年後的自己會被媽媽送到哪裡上學。區普高還是民辦普高?小型創新高中還是國際學校?職高還是國外高中?

“高中職高五五分流、全國超800萬學生無緣高中、國中嚴禁複讀,這一系列組合拳個個都擊中了中等生的軟肋。”韓燕和丈夫一個是碩士一個是博士,“孩子很可能連高中都考不上”,這是他們迫在眉睫卻想想又後怕的。

小天目前就讀于西城區老牌公立中學,班級有36名同學,按照曆年升學情況,成績15名以前的孩子普遍有希望考入市重點、區重點,公立國際部。而小天長期處在16-25名這個尴尬的區間。這個區間的孩子,中考去向五花八門:區普高、民辦普高、職高、國際學校、出國讀高中、複讀中考……

韓燕說,國小時她送兒子學過足球、網球、鋼琴、吉他、架子鼓、跆拳道、遊泳、圍棋、繪畫、程式設計,但孩子并沒有展露出任何一方面的天賦。面對即将到來的中考,孩子也沒有自己的想法。

教培機構、民辦高中、國際學校、留學機構,韓燕過濾篩選各種升學可能性的時候發現,中等生、普娃家庭一邊糾結、焦慮,同時一邊在抵抗各種誘惑,招生、種草、搶娃……

北京一位國際學校的校長這樣比喻,公立國中成績中等的學生如同“橄榄球的肚子”。她說,國中階段,公立學校最關注的往往是前30%和後20%的孩子。前者是實作升學成果的決定性因素;後者存在校風、學風、紀律隐患,需要重點教育管理。然而處于中間50%的大多數孩子卻長期缺少關注。

她說,這批孩子數量龐大,學習潛力尚可。其中不乏“偏科型學霸”,“晚熟型學霸”,有些孩子相較于前30%有着同樣的潛力,但國中階段并未展露出來,稀裡糊塗中考就落了榜。她認為,中考無緣重點高中的“普娃”從國際學校逆襲海外名校的案例屢見不鮮,但這并不代表所有孩子都适合把國際學校當成理想“退路”,大批家長選擇國際學校存在盲目性。

當孩子的升學之路被導演成“懸疑劇”,面對孩子的嘲諷,老公的不解,韓燕形容眼下自己的狀态——我誤入了一個不良的循環系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被各種選擇裹挾着,将自己的擰巴扭成一股繩,還打了個結。

撞上“五五分流+雙減”,初三老母親懸疑140天

▲大批家長參加教培機構的國際學校宣講活動

撞上“五五分流+雙減”,初三老母親懸疑140天

▲某國際教育展上,領科(北京)校長王弘給家長介紹英國課程

03後20%:普高、職高,錢與三觀,無效的規劃

近幾年,大批“北漂”中産舉家“南遷”,定居到落戶政策相對寬松的其他一二線城市,擺脫“非京籍”子女升學的種種困擾。“父母之愛子女,必為其計深遠。”49歲的王剛覺得這話用在他身上有些諷刺。

四年前,王剛為了女兒雲朵日後順利升學,結束了北京的公司,落戶深圳,重新創業。雲朵也順利進入當地優質國中。中考箭在弦上,父女倆卻成了死對頭。“成績再差,甯可留級,你也給我老老實實念個普高”!結果,雲朵反問爸爸:“考試刷題英語數理化都是我弱項,難道要逼我離家出走嗎?在你眼裡世界上隻有普高一條路嗎?”

上周,王剛收到女兒期末成績單:英語30多分,數學40多分,主科隻有國文及格。雲朵的學校初三分快班、普班、慢班,雲朵一直穩坐慢班。

校方偶爾向慢班的學生推薦一些職高、技校。老師重點向女生介紹護理、幼師、烘焙、醫美、乘務、平面設計等專業。身為日漫“二次元”鐵粉,雲朵看好了一個專業:動漫設計+日語。職高三年學習後可以參加職業技術類聯考,也可以留學日本。這所學校入學不需要中考成績,學費加住宿一年不到5萬。

王剛考察卻發現,深圳的公立優質職高錄取門檻不亞于高中,學生在校期間有機會簽約大型企業,也可以順利參加聯考。而其他職高卻良莠不齊,生源普遍來自文化層次較低的打工家庭,不乏“六小門店”子弟。當王剛在校門外看到叼着煙,濃妝染發的女生跟男同學勾肩搭背甚至當衆熱吻,他更加堅定:“打死也不能去這樣的學校!”

曾經的東北“小鎮青年”王剛,當初兩戰聯考才最終夢圓名校哈工大。他笃定深信,女孩在高中階段,純淨安全的學習環境更為重要。即便無緣重點高中,哪怕上民辦普高,至少不易結交不良同伴。“初三留級,晚一年中考,考好一點的高中。”王剛的這個想法遭到校方和女兒同時否定。校方認為,慢班的學生即便複讀,也不可能逆襲。

王剛也考察過一年學費二三十萬的國際學校,孩子大多來自高收入家庭。放學時,校門口集結成“豪車展會”。面對疫情這兩年慘淡維持的公司,王剛念叨起那句老話:“不到深圳不知道錢少。”

雲朵學動漫計劃泡湯後,偶爾發微信跟在北京上國小時的老同學聊起眼下的困惑。她曾經的同桌小武,初二就退學了,現在就讀杭州的一所中醫學校。雖為職高,但小武在那裡迷上了《黃帝内經》、《本草綱目》、刮痧、針灸、茶道,也戒掉了飲料和甜食。

雲朵的小閨蜜桃桃同樣酷愛日漫,上學期,她轉到北京一所主打日本留學的國際學校,還加入了動漫社團。

國小班裡心地善良、樂于助人的“超級學渣”丁丁也即将退學繞開中考,下學期去一所小型創新高中。他計劃未來出國學習特殊教育專業,給聾啞、智障的小朋友當老師。

丁丁的爸爸是北京某高校教授,曾經為兒子的學習成績墊底苦惱多年。他奉勸王剛,當主流升學不适合自己的孩子,家長切莫将自己的思路困在原地。

得知王剛的困境,“深國交媽媽圈”創始人、深圳家長社群的資深群主溫馨分享了自己的觀點。她說,北上廣深不同地區的家長存在認知的差異。北京的家長圈,無論“海澱媽媽”還是“順義媽媽”,普遍更關注名校,拼的是主流升學道路上的成功,進軍清華、北大、985、211,牛劍藤“哈耶普麻斯”。而深圳家長更關注升學與孩子的比對程度,以及教育的投入産出比。

溫馨認為,對普高的笃信,對職高的抵觸,對國際學校的盲從,其實這些都起源于家長自身的人生經曆進而形成的認知。先打開自己的眼界,改變認知,找到與孩子的平衡點,親子形成共識了,再去規劃擇校,才能走出這無解的困局。

結語

這是孩子們國中時代最後一個寒假,少了些許年味,多了幾分硝煙。但每個家庭都無比堅韌,努力追尋着那個想當然的美好答案。

陳麗經常回憶起1997年她聯考結束那天午後,單曲循環播放任賢齊的《心太軟》,親手銷毀了全部試卷、練習冊,剪了和梁詠琪同款短發。此刻,她幻想兒子中考結束那天下午,讓兒子和同學去盡情狂歡,她奔向理發店做一款減齡的“鎖骨發”染成深棕色,徹底掩蓋頭頂的白發,然後對着鏡子塗點口紅。

李楠母子偶爾聊起衡水中學,性格内向又腼腆的兒子瞬間“戲精”附體,調侃着模仿起衡中那個“網紅學霸”的演講視訊:我是一隻鄉下的土豬,勵志要拱大城市的白菜。我們是假裝嗎?是作秀嗎?我們是要改命呀!

王剛悄悄在深圳、廣州尋訪開設有日語、美術特色的國際學校。如果雲朵能早一天結束慢班“陪跑”的煎熬,他想趕在中考前給女兒一個驚喜,早日結束冷戰、僵持。

韓燕結束了各處趕場,暫停一切挑選,把糾結與盲從都交給時間。她發了一條朋友圈:“認清生活真相之後,我們依然熱愛生活。”

*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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