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張蘭英
文：消失之城
一
臨近春節，别人都在采購年貨，我卻沒啥好準備的，因為沒錢買。那天我邊做大掃除，眼淚邊嘩嘩往下淌，忽然，我的手機鈴聲很刺耳地響了起來。見是陌生電話，我愣了愣。
因為退休這幾年過得狼狽不堪，我自動逃避着各種聚會，和外界的聯系也越來越少，電話自然也是少得可憐，但那電話卻執着地一遍遍響，我隻好接了起來。
我怎麼也沒想到，這電話竟然是市局經偵大隊的一位警官打來的，他通知我我養女馮豔華因涉嫌電信詐騙被抓，讓我趁春節前看守所的服務社還沒關門，趕緊給馮豔華買些必需品送進去。
馮豔華聲稱工作很忙，已經好幾月沒來看過我，我沒想到她進的竟是詐騙公司，趕上警方嚴厲打擊電信詐騙，連她們這些野心勃勃想掙高額提成的員工也被一鍋端了。
挂了電話，我癱坐沙發上半天沒醒過神來，不明白自己養女怎麼就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二
馮豔華是我二婚老公馮國偉一個遠房親戚的女兒。
在馮國偉之前，我曾有過一段婚史，前夫和我一個大廠工作。因為結婚兩三年我的肚子都沒鼓起來，急着抱孫子的公婆急了，催着我倆去醫院檢查，結果查出我不孕不育。前夫是三代單傳，為了不耽誤他傳宗接代，我倆隻好離了，前夫和我還是有一定感情的，主動給了我一些經濟上的補償。
我是獨生女，父親前些年因工傷去世，我也是頂替他才上的班。離婚後我就回了娘家，全力照顧身體不大好的母親。母親去世後，我順理成章地繼承了家裡那套老房子。
這套房子在本市繁華地段，還值幾個錢，我雖然離過婚，但沒有孩子的拖累，年紀又不算大，且有鐵飯碗，一度忙着給我做媒的人不少，相親對象從公務員、國企工程師，到教師、醫生，小商小販，啥條件的都有。
甚至，未婚的也有幾位，有的小夥子年齡都比我小幾歲，折騰一番後，我看中了大我七八歲，外表白淨斯文，說話也彬彬有禮，在一家民企負責技術工作的馮國偉。
馮國偉原本家庭幸福，但那年他開車帶妻女自駕遊時一不小心出了車禍，女兒不幸離世，馮國偉和妻子都受了些輕傷。妻子思念女兒成疾，心情不好時就不停抱怨馮國偉車技不佳，害死了女兒，馮國偉越發負罪感滿滿，妻子見他不說話，隻一個勁抽煙，又說他在冷暴力。
家裡沒了女兒還活着時候的歡聲笑語，倆人最終離了。
我和馮國偉惺惺相惜，彼此也很有眼緣，沒處幾月就結婚了。馮國偉的老家在農村，離婚後他把倆人婚後買的房子留給了前妻，自己在老城區租了個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住。我倆再婚後，我讓馮國偉退掉破舊的出租屋，搬到我這邊住。
馮國偉對我很體貼，我前夫多少還有些“直男癌”，但馮國偉卻沒那些毛病，我生理期他會幫我煮姜糖茶、洗内衣褲，我在廚房忙活的時候，他也從不閑着，不是拖地就是洗衣服、澆花，把家裡收拾得窗明幾淨。
飯後我倆經常一起去小公園散步，周末一起去超市購物。不認識的人看我們兩口子有說有笑的樣子，絕對想不到我倆都是二婚。
三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倆沒有孩子。關系好的熟人勸我們好歹領養個孩子，要不等你們老了就知道沒孩子的凄涼了，漸漸的我倆都被說動了心。
那陣子馮國偉農村的表哥，正好陪老婆來省城看病，為了省錢，暫住在我家。
表哥家窮，家裡有四個女兒和一個兒子。見我家條件好，表哥半開玩笑地提出，反正我們也沒孩子，偌大的房子裡空落落的，要不把他們最小的那個女兒送給我們養？他家窮，老婆又落下一身病，真養不了那麼多孩子，送給陌生人養他們又實在舍不得。
馮國偉回老家時對那女孩印象很深，說她活潑好動又聰慧漂亮，很讨人喜歡，樣貌也很像他女兒。他跟我商量，孩子現在才四歲多，還沒啥記憶，很容易建立感情，要不我們真接來養吧？
馮國偉說，他早就托關系去孤兒院打問過，但凡天質好點的孩子都輪不上我們領養。再說那些孩子什麼來路我們都不清楚，比如基因裡有沒啥邪惡基因？有沒啥遺傳病史？相比較，養自己親戚的孩子，知根知底，無疑少很多麻煩。
當然，由于對傳說中的“窮人難纏”有所耳聞，為了清除領養後的各種後患，我們也不得不和表哥兩口子約法三章，比如他們既然把女兒送給我們養，以後就隻能以親戚身份走動，不能等我們幫他們養大孩子，他們再認回去讓女兒給他們養老。表哥滿口答應，表嫂雖有不舍，最終也同意了。
四
就這樣，我們把養女馮豔華接到了身邊。
最初我以為馮豔華會鬧着要回家，但讓我們開心的是，小女孩非常适應我家的環境，就像之前就生活在我家一樣，我們精心給她準備的兒童房她也喜歡得不得了。
她一顆又一顆地撕掉巧克力華麗的外衣，邊吃糖邊擺弄着各種漂亮的芭比娃娃，壓根想不起問她遠在山村的爸媽一句。見此情形，我和馮國偉不由長舒一口氣。
由于養女和我們的生活無縫對接，我們也開始毫無保留地把養女當成親生女兒養，就好像馮豔華本就是我們的女兒，隻不過送到鄉下養了幾年而已。聽見馮豔華人前人後一聲聲地喊着我“媽”，我心裡的甜絕不亞于其他母親。
有了孩子後開銷不小，心疼小女孩以前在鄉下吃過不少苦，我們兩口子就算不停壓縮自己的開銷，也努力對養女實行“富養”。
馮豔華一年年長高，越長越像洋氣的城裡姑娘。我老公的農村親戚進城時都誇贊我這個養母沒得說，能遇到一個像我這樣面善心也善的養母，絕對是馮豔華的福氣。
馮豔華的收養手續和戶口都是我們托關系辦的。見馮豔華雖然愛玩，但天資不錯，我們兩口子在她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幾年前馮豔華順利考入了本市一所大學。
五
遺憾的是，馮豔華大三那年，我那在機關連續加班三天的老公，有天深夜回到家後忽然頭疼欲裂，痛苦不堪。
我以為是他偏頭痛的老毛病犯了，趕緊給他找了幾片止痛藥。沒想到老公頭痛症狀絲毫沒減輕，沒多久竟陷入昏迷不醒狀态。我吓得趕緊喊來救護車，但還沒到醫院，老公就已沒了心跳和呼吸。
醫生分析，馮國偉的猝死應該和工作壓力大，長期透支健康大有關系。我想起這些年老公為了多賺點加班費，啥累活苦活都搶着幹，不禁悲從中來。
沉浸在喪夫之痛裡，一夜之間，我的鬓角竟白了一片，兩隻大眼睛也塌陷了下去。熟人都說，不過短短幾天時間，我就像老了十幾二十歲。
我老公供職的是民企，近年來效益又不是太好，盡管他身為技術骨幹，為公司做過不少貢獻，但公司也不過給“猝死”的他多發了三個月的工資作為賠償。這之前我已根據機關的政策辦了内退手續，收入一下子比上班時少了不少。想到還有一年多才畢業的女兒，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由于馮豔華和老公逝去的女兒長得特别像，老公一直把她當親女兒對待，甯可自己省一些，也會千方百計讨寶貝女兒開心。
這些年社會上攀比風嚴重，為了讓女兒在大學裡體面些，我們兩口子盡可能地不讓女兒在外面難過，女兒的消費水準雖然比不上那些富貴人家的子弟，但比起山區來的窮學生還是高出不少。
我決心強打精神，無論如何把女兒從大學裡供出來，也算對得起疼我一場的老公。
六
讓我寒心的是，可能是我們對養女慣得過于厲害，我老公去世後，馮豔華最傷心不是父親的早逝，而是擔心自己的生活品質會出現斷崖式暴跌，那她“在同學面前就太丢臉了”！她還讓我把他爸公司賠的錢分給她一半，因為某種意義上，那錢她也有份。
那時，我還沒從老公不幸離世的悲痛中走出來，養女的表現讓我驚愕，我很是難接受她的自私冷漠。我安慰自己，馮豔華也許是受刺激太大，太難過，這才說了些淺薄輕浮的話吧。
即便如此，我也不願讓養女以為我想獨霸老公那點錢，索性把全部賠款近兩萬元全都轉給了她，讓她管理自己的生活費，我告訴她，以後家裡隻有我那點終身俸支撐了，她也即将走上社會，必須知道掙錢的不易，要學會量入為出過日子，千萬别再超前消費，盲目消費。
讓我錐心的是，我說完那些話還沒三月，馮豔華就開始找我要生活費，原來她拿那筆錢給自己換了個新蘋果手機，現在手頭又變得緊巴巴。
我第一次痛斥了養女，說她不該拿父親賣命換的那點賠償金跟别人攀比，她生氣地頂撞我說，這是“當代年輕人都須具備的裝13神器”，她也不能落伍！
我聽了越發生氣，曆數養女這幾年的種種不是，馮豔華一臉震驚看着我，然後咬牙切齒地說道：“我花我爸的錢，你激動什麼？我爸剛死沒幾天，你對我就變了副面孔，真沒想到你這樣虛僞！等着吧，我會在親戚們面前好好揭露你的嘴臉！”
我被這些話震到了，一時間百感交集，這才想到一個閨蜜見我對養女太好時說過的話，“你對養女再好，她也未必真領情！畢竟不是你親生的，她不會對你有母女連心的感覺，到頭來你不過是出力不讨好！”
越想越氣，我忍不住沖馮豔華吼：“行，你爸賣命的那點錢，我已經都給你了！你以後也别指望我養你了！”
哪知馮豔華一句話就差點把我氣死：“你不養我誰養我？我們可是法律上的母女！在我參加工作之前，不管你不願意，你都必須養我！否則你對得起我爸的在天之靈嗎？還有，你的房子早晚是我的，我現在不過是借你住幾天，你想過幾天舒心日子，最好對我好點！”
我氣得發抖：“你！真沒想到你會這麼厚顔無恥！我們辛辛苦苦養你這麼多年，你的良心給狗吃了？我和你爸真是瞎了眼！”
馮豔華冷笑：“那是你瞎了眼，我爸可心思明亮着呢，要不是你有鐵飯碗，還有套不錯的房子，就憑你不會生育這點，我爸都絕不會娶你！要不是我給你倆當女兒，你們不知會承受多少閑言碎語！是以，你也别把自己說得多麼高尚無私！”
她還說，她是為了哄我高興，這些年才憋屈地把我喊一聲媽罷了，我要是不願再供她，就算走在大街上面對面撞上，她都不會看我一眼！
我相信老公的為人，但養女的一番話，還是像硫酸一樣，把我原本完好的一顆心腐蝕得千瘡百孔。我負氣把她趕出了家門，讓她通過勤工儉學養活自己去。
此後，每每想起養女那天的話，我都覺得後背發冷，第一次對這個臉蛋漂亮卻内心陰冷腹黑的養女産生了揮之不去的厭惡。
七
足有一個多月，我都不願搭理馮豔華。這期間馮豔華曾發了個“對不起”的表情包給我，我也沒回複，感覺這樣的道歉沒有絲毫誠意，何況現在我已很難相信這女孩的真心。
但那晚下樓倒垃圾時，精神恍惚的我一不小心就拐了腳。見我腳腕腫得厲害，好心的清潔工大媽趕緊扶我到社群衛生所檢查了一下，醫生認為我的腳并無大礙，窩在家裡休息些日子，基本就能活動了。
大媽把我送回家後，不顧我反對，拿過我手機就通知了我女兒，叮囑她下課後趕緊回家照顧我。
見馮豔華當晚就坐末班地鐵趕回了家，還拎着一袋蘋果，紅彤彤的，一片暖光，我心裡的氣不知覺就消退了不少，我安慰自己，現在年輕人都叛逆，嘴巴毒，啥難聽說啥，其實心應該沒那麼壞，或許我這養女并沒那麼壞，心裡也是在乎我的。好歹是長輩，不應太苛責她。
那幾天馮豔華每晚都會從學校趕回家照顧我。不光幫我點外賣，還幫我洗頭、燙腳、敷藥、按摩，很有耐心。見她滿頭大汗的樣子，我很是過意不去，心裡的陰影也淡化了些。
由于我行動不便，馮豔華主動包攬了家裡的日常采買。因為我在微信零錢包裡放的錢不多，那天馮豔華要去給家裡買米，我便把自己的工資卡給了她。
馮豔華說，為了照顧我友善，我的卡暫由她保管，等我行動友善了就還我。再說她最近功課都很忙，萬一我需要啥她趕不到，她還得上網給我訂，她微信上不放點錢不行。
這話聽着也沒毛病，我如果反對，就顯得有些小了。我隻好先讓養女把我的工資卡拿走。
八
但我還是把馮豔華想得太好了，自收走我的卡後，馮豔華就對我敷衍了起來，很少再回家。理由是反正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而她前段時間為了照顧我，都還沒顧得上準備畢業論文，是以現在得抓緊忙活一陣子。
考慮到前段時間确實拖累了養女，我也不好多說什麼。過了陣，家裡的儲備耗盡，實在沒錢花了，我才又聯系了馮豔華，說自己已能四處走動，讓她把我的工資卡還回來，馮豔華不耐煩地挂斷電話。
過了會兒她轉給我三百塊，說這些錢買些必備品肯定夠了，不夠再跟她要，現在家裡就靠我這種錢支撐，必須省着點花。
聽了她的話我哭笑不得，我自己的工資，現在用起來竟和向人乞讨一樣！
此後就進入了周而複始的死循環。隻要我要用錢，馮豔華就打發叫花子一樣給我轉來兩三百塊。馮豔華畢業後已進入一家私企實習，每月底薪兩千多，她愛在朋友圈曬吃穿，我看她并不像拿那點工資的樣子。
有次實在忍不住，我就在微信上說了馮豔華幾句，馮豔華竟怪我不識好人心，意思是現在社會上那麼亂，中老年人最是騙子們的大愛，我又整天精神恍惚，萬一被騙就不好了，她不過是好心幫我管下工資卡，我卻誤會她要騙我的錢用，真是狗咬呂洞賓……
我跟馮豔華算賬，她拿走我工資卡這一年多，我至少給她補貼了五六萬，憑啥我要用自己的工資，供養一個寄生蟲？馮豔華道：“我用你的錢怎麼了，那不是天經地義嗎？就算你去告我，看有沒有人管？”
雖然馮豔華是用微信發來的這些話，但我卻覺得她的聲音振聾發聩，似乎在整個房間裡回響。
九
為了讓自己少生氣，此後我盡量少聯系馮豔華。過着不順心且節衣縮食的的日子，我越發憔悴不堪，一頭沒錢燙染的花白頭發也在風中淩亂。
萬家團圓的春節前夕，突然聽到養女被抓的消息，我不由百感交集，但多少又有些釋然。事實上，通過這幾年我和養女打交道的經曆，我已相信警方不會抓錯人。
馮豔華的報應來得這樣快，讓我深信：那些邪惡卑鄙之人，早晚都會接受社會的毒打。
隻是，想到我和老公花在養女身上的心血，我的内心還是陣陣苦澀，馮豔華今日的惡果，不也說明我們的家庭教育确實出了大問題？
那句話說得好：“慣子等于殺子”，我講出自己家的故事，為的是提醒家長朋友們千萬别再走我們的溺愛之路。一味寵愛孩子不可取，無論何時，身為父母我們都别忘了愛自己，給自己留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