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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的道德,時下的道德

先說傳統,18世紀以法國為首的歐洲思想啟蒙運動誕生了一種新傳統,它強調确定性、同一性、連續性、進步性,在這樣的基礎上,追求社會發展的理想狀态。“自由、平等、博愛”首先是一種普世的道德判斷,相應地,建立起新的法律制度。它是總體性的——作為新道德,它屬于近代。

道德總要與現實“對号”,人類進入20世紀,泛泛而談的近代道德理想,遭受了嚴重挑戰,因為這些理想與現實世界人們所經曆的,對不上号。回顧20世紀,那些引領了時代思想、藝術、政治的“好人”與“壞蛋”們,以及受時代風尚影響的普通人,他們并不公開挑戰上述近代啟蒙道德說教,他們隻做不說,這尤其表現在現當代藝術創作領域——它從來都不僅僅是藝術的,而是政治與道德上的,但藝術家們在創造自己的作品時,并不會自覺想到自己作品的政治與道德後果,他們隻是在釋放自己的個性精神,求得某種暢快的效果。

藝術上的現代性發端于19世紀下半葉,波德萊爾隻要美的藝術效果,不要所謂道德,因為傳統的道德說教不僅妨礙藝術,而且是傷害自己的東西,它制造了精神創傷。按照上述近代道德觀念,波德萊爾的詩,不道德,但他是現代藝術的真正開創者。同樣不道德的,還有畢加索(他私生活放蕩、不拘起居生活的禮節,據《畢加索、愛因斯坦:動人心魄之美》一書,青年藝術家畢加索用同一個盆,日間用于吃飯,半夜用來尿尿)的《亞維農少女》,他把這些女子畫得……怎麼說呢?說“醜陋”似乎并不恰當,更準确地說,沒有人性,簡直不是人類。

至于20世紀那些赫赫有名的哲學家,對于道德觀念,也是一臉茫然。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是天才之作,但這本書回避了愛的主題,回避了道德問題,而被稱為20世紀知識分子良心的薩特的《存在與虛無》,同樣回避了道德觀念的讨論。他倆是有意不談嗎?我覺得不是,真實的情形,或許可以類比波德萊爾與畢加索的藝術創作,哲學是思想創作。無論海德格爾還是薩特,從他們這兩部代表作來看,明顯與近代歐洲傳統啟蒙道德有沖突,或許他倆不好在書中公開批判人道主義,但也決不會聲稱自己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對于這種情形,薩特在小說《惡心》中,有一段精彩的描述:

小說中的一個主要人物“自學者”是一個人道主義者,他聲稱自己愛所有人,同時又對書中主人公羅岡丹說,“做人是很難的”,羅岡丹回答說:“我覺得做人不難,隻要随意就可以了。”而對于所謂人道主義者,羅岡丹說,“我不會傻到說自己是反人道主義者,我隻是不是人道主義者,僅此而已。”為什麼呢?因為如果羅岡丹說自己反對人道主義,就會上了“自學者”的圈套,因為“自學者”是靠對立面生活的(這是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對于黑格爾主義道德觀的反抗)。如果羅岡丹說自己反對人道主義,自學者就會從反面來包抄和圍剿,這将是一個非常難纏的對手。但是羅岡丹的真實想法是,這個自學者,其實從骨子裡是自己人,他隻是受了别人道德蠱惑的毒害而臨時叛變了。“他沒什麼朋友,他其實和我一樣孤獨,隻是不自知而已”,是以,“對于自學者,我什麼都不說,我隻是憎恨那些毒害了這個可憐人的人。”而後,薩特倒是有一個小冊子《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但這根本就不是18世紀的“自由、平等、博愛”思想與時代背景下的人道主義。

顯而易見,傳統道德已經搖搖欲墜,極不穩定了,已經變成隻有姿态而沒有實際内容的空洞說教,但它在政治上永遠正确,公開反對它,是很無聊的,就像上述羅岡丹說的,誰願意公然聲稱自己不愛别人呢?而自學者所謂愛一切人,你值得愛,我值得愛,一切人都值得愛——這是永遠暢通無阻的正義感。但它沒有真實的内容,就像薩特《惡心》這部小說中揭露的:有各種各樣的人道主義者,他們都聲稱夫妻,但他們彼此之間,卻恨得要死。由此,可以聯想到時下的中國:誰敢聲稱自己不愛國呢?大家都愛國,但具體到個人,人與人之間,卻是麻木、冷漠、甚至彼此憎恨——但是,聽好了,我們都愛國。這就像我們都夫妻民一樣,我是人民、你是人民,他也是人民。我們都是人民,但我們彼此卻并不相愛——這到底是邏輯出了問題,還是道德出了問題,也許都是。“人民”當然不是一個東西,因為人民是人。哇哇塞,“人民”是一個黑窟窿,它吞噬着我們的血肉,我們的生命,就從這窟窿裡流逝,我們被“人民”這個不是東西的東西代表了,但它仿佛空無内容,無法真正落地。一旦落地,我們就會發現,作為都是人民的個人,彼此之間的隔膜,幾乎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

彼此隔膜,并不是由于不願意溝通,而是“溝”不成“通”,就像是雞對鴨說話。我覺得這是好事情啊!它說明了我們時代的特征。我們當然都追求美好的社會,已經有了好美的初級階段,吃飽穿暖了,然後有車有房了,高樓林立了,但這些,都是我們時代的外部特征,而不是時代的精神特征。在精神與道德上,我們時代具有怎樣的鮮明特征呢?恕我直言,這個特征,就是沒有主流特征——讓我說得直白一點,就是我拿你沒有辦法,但是你拿我,也沒辦法。誰也甭想真正管住誰!好了,也許你能管住我的身體,但你無法管住我的意願啊!意願是存在腦子裡的。

什麼是舊道德呢?就是時下表面上的道德,在外部特征上,它強調管人,人必須被管着,被誰管着呢?被官人管着。為什麼要管着呢?因為害怕人一旦不被管着,就在坐地鐵的時候,不知道要“先下(車)後上(車)”。這被管着,我們竟然也已經習慣到這樣的程度。比如管人的人,有時也會“麻爪”(東北話,指面臨突發情況,一時沒了主意,不知所措,反應不過來)。這時,處于難得的被管的空白時間,但作為被管的人,竟然相應地也開始麻爪起來了,因為沒人管着的感覺,挺不習慣的:您别給我自由,因為自由是困難的。雖然我是人民,但我自己不知道怎麼給自己做主,求您做我的主。總之,國際風雲多有變換,我們一定要警惕這種管與被管的人,雙方都麻爪的短暫的空隙時刻,更要防止這種空隙時刻的延長,由于不靈活,就會露怯,它就像這樣的時刻:

人與人在一起(無論是幾個人)的時候,特别害怕的,就是大家都沉默,都不說話。再比如,組織20個人開會。有經驗的主持人,會按照每個人座位的順序,輪流發言,前提是,這是一個每個人都得發言的會議。與會者會想,反正都得發言,就盼着早點輪到自己發言,否則就得總是惦記着這件事情,是以,最後發言的人,心裡總有事情放不下,心思是懸着的——在這種情形下,主持會議的人,心裡最輕松。不會主持會的,往往讓與會者自由發言,國人都有謙虛的美德,開會時都坐後排,前面兩排基本都空着。一旦自由發言,難免大家面面相觑,誰都不願意先開口,這就會浪費時間。

什麼是時下的新道德呢?就是舊道德的以上種種,還時時在我們周圍上演,但是誰也不揭穿它,都知道它成不了氣候,但誰都不說,你讓我去開會,我帶着身體去,但唯獨不帶耳朵去。實在躲不過發言,則環顧左右而言其他。

也就是說,人們不習慣于自由發言、即興發言、自由選擇,求您點名,求您來包養——但這一切,都早已經是舊道德,它已經漸漸老去,瀕臨死亡了,沒有活人氣,隻是眼睛皮還疲倦且無趣地硬撐着。新道德在哪裡?悄然在民間!尤其在不甘精神堕落的人那裡。但這并非我們時代道德的準确概括,确切的情形是這樣的:時下中國是一個異托邦。異托邦不同于烏托邦,烏托邦是一種空想,在現實生活中沒有實際内容,而異托邦是有實際内容的。具體就是,時下中國由于地域、文化、社會發展程度的極大不平衡,個人精神狀态的極大差異,到了這樣的程度,仿佛不是在同一個國家,不是同一個國家的人——這叫做,在道德觀念上的同時代的“不同時代性”。雖然都活在2022年,但有人的腦子還在秦朝,有人已經後現代了。這不同的腦子,彼此絕無溝通的可能性,彼此白眼,我拿你沒辦法,但你拿我也沒辦法。你說你的,我是我的。聽你話的人,都50歲以上了。但聽我說話的人,35歲以下的,占60%,也不必做什麼預測,在通常情況下,隻有年輕的生命,才擁有未來。

所謂新道德,就是說,我們處于一個道德多樣性的時代,它傳回差異的個體。年輕人是這樣:我不頂嘴,但我聽不進去。聽不進去什麼?什麼都聽不進去!這個情況,其實挺好!誰有資格去教育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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