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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9名孩子的“媽媽”——她把命運的虧欠補給這群孤棄兒童

她說,不能讓這些孩子沒人管、沒人愛,掉到地下去。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杜亞慧

楊守偉剛一進門,滿屋孩子一擁而上,争先恐後地喊着“楊媽媽”。孩子們找到她的手,一人緊緊地攥住一根手指,這才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來。這幅宛如雞媽媽與小雞仔的畫面,是楊守偉22年來每天的日常。

楊守偉是山東省濰坊市兒童福利院副院長。22年來,她一直在照顧孤棄兒童的一線崗位上。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先後有1029個孩子喊過她“媽媽”,467個孩子找到養父母,有了自己的家。她被評為山東省優秀共産黨員、山東省勞動模範、全國各行業傑出的女人、全國勞動模範、全國優秀共産黨員。

楊守偉說,她的信仰,就是當好這些孩子們的“媽媽”。她的堅持,就是不能讓這些孩子沒人管、沒人愛,掉到地下去。她說,為了那一聲聲“媽媽”,她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們被看成另類,她最大的追求和幸福,就是盡最大努力把命運的虧欠都補償給他們。

“另類”

楊守偉,這個略顯男性化的名字背後,是一個瘦小的女人。

如同她的名字一般,楊守偉是堅韌而脆弱的。堅韌,她22年如一日,為1029個孤棄兒童搭起屬于他們的家。在孩子們和福利院的媽媽們眼中,她仿佛無所不能。脆弱,這個心軟如棉的女人,向記者講起孩子們的故事,總是心化成了一灘水,甚至幾次因抑制不住的流淚而聲音顫抖。

濰坊市兒童福利院裡的孩子們,重殘率超過90%。22年前,第一次走進福利院時,即使自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楊守偉仍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因為,孩子們的病情、形象,遠遠超出我的預料。”楊守偉說,在這裡,唇腭裂、腦癱、腦積水、肛門閉鎖、先天性心髒病、魚鱗病、智障、肢體殘缺、手足畸形等,都是常見病。甚至,還有艾滋病、梅毒、A肝、B肝等傳染病。

楊守偉和同僚們的工作,就是給這些孩子喂奶喂飯、把屎把尿、換單穿棉、值班守夜。最初的那段日子,楊守偉緊張得像是一根繃緊了的弦,幾乎是崩潰的。晚睡早起自不必說,此起彼伏的哭鬧聲、猝不及防的便臭、孩子們突如其來的失控,都考驗着這位新上任的“媽媽”。特别是晚上上夜班,孩子入睡後,楊守偉既要一刻不停地轉着圈察看情況,還得豎起耳朵聽孩子們有沒有呼吸,生怕哪一個有突發狀況,心一直在揪着,總是盼着天快點亮。

1029名孩子的“媽媽”——她把命運的虧欠補給這群孤棄兒童

這活我能幹下去嗎?楊守偉猶豫了,本能地抗拒這種生活。但每當她走進院裡,拉住一隻隻小手,把這些小小的“心頭肉”“小棉襖”抱到懷裡,她就感覺自己的心立刻就軟了。

“媽媽!”“媽媽!”

孩子們用稚嫩的聲音一聲聲地喚着楊守偉。“那一瞬間,我就特别想抱抱他們,親親他們,把他們養大、養好,一點也顧不得想别的了。”

22年來,楊守偉最在意的,就是不允許孩子們被看成“另類”。“他們也是一個個平等的生命,既然來到世間,他就有好好活下去的權力,就應該被好好地對待,就應該享受到溫暖的母愛。”楊守偉近乎執拗地守護着孩子們的尊嚴:她會要求媽媽們每天至少和每個孩子擁抱7次,必須要蹲下和孩子們說話;她注意到青春期孩子敏感的情緒,為女孩們縫漂亮又舒适的鞋子……

每當有愛心人士到院裡參觀、獻愛心時,面對陌生的來客,楊守偉會對孩子們說,你看又有人來看你們啦,他們多喜歡你,多愛你呀!孩子們一聽這話,全都開心得不得了,沖來客大大方方地打起招呼:“謝謝叔叔阿姨,謝謝你們來看我!”

全能媽媽

2006年8月的一個夜晚,楊守偉剛下班回到家,同僚就打來電話,聽筒那邊同僚語氣慌張:“楊姐,你快來吧,剛送來一個棄嬰,我看了很害怕。”

顧不上換鞋,楊守偉納着悶又匆匆趕回福利院,心想:“咱們什麼樣兒的孩子沒見過,害怕什麼呀?”可當楊守偉第一眼見到孩子時,也差點叫出聲來。紙箱裡的孩子眼皮外翻,眼珠通紅,臉、脖子、前胸、後背、兩腿,幾乎每寸皮膚,都翻裂開來,一片挨一片,像魚鱗一樣,“魚鱗”下邊是一道道的血口子,密密麻麻,很多還化了膿,血水、膿水混在一塊兒,散發出嗆鼻子的味道……

對這個小生命的心疼戰勝了害怕,楊守偉定定神,輕輕抱起孩子。小女孩不哭不鬧,靜靜地靠在楊守偉的胸前。楊守偉帶她去洗澡、處理傷口,換上了一身幹淨衣服。經過診斷,曉玉得的是魚鱗病。醫生說,這是由于基因突變導緻的皮膚病,無法根治,隻能通過細心護理,緩解病情,減少痛苦。

當時,曉玉身上的皮屑脫落得非常厲害,走到哪裡,皮屑就掉到哪裡。因為皮膚到處開裂,皮下組織大面積外露,稍微伸伸胳膊、動動腿,就連皮帶肉扯得孩子疵牙咧嘴。看着孩子的痛苦,楊守偉心疼得直抹淚。可由于魚鱗病十分罕見,查遍了資料,也沒有找到具體護理方法。

“我就根據護理原則,想了很多特殊方法。”楊守偉勤給曉玉洗澡,把她放進洗澡盆,捧着溫水,一點一點地灑在曉玉身上,讓皮膚逐漸濕潤也逐漸适應溫水帶來的刺激;每天給曉玉塗三遍藥,凡是開裂的皮膚,都要輕柔地塗抹到;為避免浮起的“鱗片”扯到有用的皮膚,都要盡早地剪掉,浮起多大一塊,就剪掉多大一塊;曉玉頭上的皮屑經常裹住頭發,豎立起來,越長越疼,楊守偉就用剪刀一點一點,甚至,是一根一根剪掉凸起的皮屑和頭發……

媽媽的細心和耐心會創造奇迹。經過一年多的精心護理,曉玉身上的傷口開始一個個愈合,魚鱗狀的皮膚逐漸一片片脫落,身上許多地方開始有了正常膚色。

有一天,楊守偉照例給曉玉洗澡。這個入院以來就不哭不笑、也不說話的孩子,突然擡起頭看着楊守偉,張嘴叫了一聲:“媽媽”。正拿着毛巾準備給孩子擦拭的楊守偉愣住了,她以為曉玉不會說話!可那聲“媽媽”是如此清晰地傳入耳中,曉玉的小臉上,還帶着微笑!“那一刻,我是多麼地激動,我對她的愛,她感受到了,也懂得了。這聲‘媽媽’就是她給我的回應!”楊守偉說。

像曉玉一樣,福利院裡孩子們的病症多樣,為了能夠盡可能把每一個孩子照顧好,楊守偉馬不停蹄地學,學成了“全能媽媽”。“剛進院的時候專業護理基礎基本等于零,現在是生怕自己學得不夠多、不夠快,怕看見孩子難受自己隻能幹着急。” 楊守偉抱來一堆堆護理專業的課本學習,東奔西跑,四處求教。現在,她已經取得了孤殘兒童護理員、進階育嬰師、營養師、康複保健師、蒙台梭利教師、社工師、社工督導等多項資格證書。

1029名孩子的“媽媽”——她把命運的虧欠補給這群孤棄兒童

為了讓有疾病有殘障的孩子活得健康、盡快康複,楊守偉和福利院的媽媽們絞盡腦汁搞創新,一項項國内領先的孤殘兒童護理方法在這裡誕生:針對腦癱孩子的需求,設計出易穿易脫的“腦癱衣”;針對唇腭裂孩子的需求,設計了“吸管式奶瓶”;針對長期卧床的孩子,設計了“O”型枕頭;針對有些有自殘行為的孩子,設計了保護性“限制衣”……2000年以來,在楊守偉和媽媽們的精心護理下,借助各種醫療計劃,院裡多名心髒病患兒告别了死亡、唇腭裂兒童重塑美麗。

“楊姐學東西的目的很純粹,就是為了孩子好。孩子們需要啥,她就學啥。她很迫切,就是不想讓孩子們吃一點苦。”養護科護理員張永敏說。

告别

在楊守偉的辦公室,挂着滿牆孩子們的照片,書架上還有厚厚的幾本相冊。照片上,有的是一起出去郊遊,有的是和媽媽們一起做手工,孩子們全都笑得燦爛無比。楊守偉清晰地記着每一個曾或正在福利院的孩子的故事,她輕輕撫過那些照片,說這個是我的小舟,這個是我的青芸,這個是我的雪雪……

“這是曉玉的養父母給我們寄來的照片,我的寶貝現在活得健康又開心。” 在福利院媽媽們的精心照料下,曉玉的身體狀況逐漸好轉,還學會了唱歌跳舞,性格變得開朗起來。2014年,在福利院生活8年後,曉玉被一個愛心家庭收養。養父母寄來的曉玉的照片,楊守偉每每看到都忍不住落淚。後來幹脆就不看了,不是不想,是不敢再看,因為太想她。

對媽媽們來說,最盼望的就是給孩子們找一個安穩幸福的家。可真把撫養多年的孩子送走,又那麼地舍不得。5歲的青芸被領走的時候,下樓時用全身力氣扒着樓梯,出門時扒着門框,上車後扒着車門,扒開窗戶拼命喊:“媽媽,媽媽,你别不要青芸了!”楊守偉和媽媽們狠了心不去送,有的躲在窗簾後邊一個勁地哭,有的紅着眼圈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彎着腰拼命地拖地。

“考慮到孩子的成長,我們自己定下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狠下心來,想盡一切辦法把兒童福利院的經曆,把自己和孩子的過去,從他們的心裡删除。”楊守偉眼眶紅紅的,将曉玉的照片翻了過去。這些年,凡是被領養的孩子,楊守偉們都不去再聯系,也一般不接受養父母、孩子們的主動聯系。分别,就是她們與孩子的最後一面。

“隻要孩子們在自己的家裡,在自己的生活軌道上,高高興興地生活、成長。他過得好,安穩幸福,就是我們最大的安慰和幸福。”楊守偉說。

1029名孩子的“媽媽”——她把命運的虧欠補給這群孤棄兒童

還有另一種告别,來得痛徹心扉。

時至今日,心心還是會經常回到楊守偉的夢中。不到2歲的心心被遺棄在街頭,110民警将他送來福利院。經過醫生檢查,發現他的右眼患有視網膜母細胞瘤,俗稱“眼癌”,這是嬰幼兒眼病中性質最嚴重、危害最大的一種惡性惡性良性腫瘤。

入院時,心心病情已經非常嚴重,楊守偉和媽媽們帶他四處求醫,也沒有好轉,隻能做手術,摘除了右眼球。但在術後不到一年,不幸再次降臨,癌細胞侵蝕了心心的左眼,并向全身轉移。醫生也無能為力,建議回院臨終關懷。

在心心最後的日子裡,疾病給他帶來的折磨,深深地揪着楊守偉的心。他的左眼視力也完全失去了,眼球突出了眼窩,開始化膿流血。每天,給他清理傷口的時候,孩子都會疼得撕心裂肺地哭喊,楊守偉也忍不住陪着他一起掉眼淚。這時心心會忍着疼痛,摸索着伸出手來,找到楊守偉的臉,想幫她擦幹眼淚,他說“媽媽,不哭,媽媽,不哭。”

這個懂事的小天使,最後是在楊守偉的臂彎中安然離開的。那天,昏迷很久的心心,忽然清醒過來,趴在楊守偉懷裡小聲說:“媽媽,想吃火腿腸。”憑着以往的經驗,楊守偉知道,孩子可能剩不下多長時間了。她為心心換上了一套漂亮的紅色衣服,紅色寓意着吉祥,她想讓這個孩子在另一個世界裡,不再有任何痛苦。心心的小手抓着楊守偉的手指,在溫暖的臂彎中,在兒歌的呢喃裡,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面對孩子離去這種無法忍受的痛苦,楊守偉一次次告訴自己要堅強,而後擦幹淚水,挺起背脊,用這份千錘百煉的堅強,繼續更好地照顧呵護更多的孩子。

接力棒

第一個愛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這是福利院裡很多年輕護理員的共同經曆。

護理員王敏頭一天到崗的時候,楊守偉領着她去看班上的孩子,并囑托她一定要把孩子們的習慣給背熟了。看着眼前有的已經十四五歲的孩子,王敏直覺别扭。“當時年輕,自己還是沒結婚的大姑娘,卻要當十四五歲孩子的媽媽了。”王敏笑着說。

院裡很多年輕的護理員媽媽都是王敏這樣的情況。楊守偉就手把手地教她們,怎麼喂飯,怎麼穿衣,怎麼教導不同的孩子,全部毫無保留地教授。楊守偉的學習能力也給她們樹起了标杆,大家開始争先恐後地自我加壓,考取各種證書。

護理員們形容楊守偉就像“停不下來的陀螺”,每天早到晚走,沒有節假日是常态。每年的中秋節、春節,全家團聚的日子,楊守偉也都選擇和孩子們一起度過。家是什麼樣子的,楊守偉就帶領着護理員們把房間裝飾成什麼樣子的。每隔一段時間,房間的裝飾還要更改,這是為了那些長期卧床的孩子,要讓他們感覺到變化。楊守偉還會督促媽媽們注意調整孩子們床鋪的位置,這是為了孩子們不要睡偏,能擁有一個圓滾滾的漂亮腦勺。

1029名孩子的“媽媽”——她把命運的虧欠補給這群孤棄兒童

“院裡蒸螃蟹的時候,楊姐就會給我打電話,說快點,蒸螃蟹啦,你們快點帶孩子們過來看看螃蟹!”張永敏就抓緊帶着孩子們到廚房,活蹦亂跳的魚蝦,橫行霸道的螃蟹,引起孩子們一陣驚奇。媽媽們還會帶着孩子們出去逛公園、逛超市,這些都是希望孩子們多接觸外界,為将來進入家庭、進入社會角色做準備。

僅有一個楊守偉是不夠的。在楊守偉的耐心培養下,院裡的媽媽們個個都成了最棒的護理員。“我們院裡年輕的護理員都很優秀,哪怕她們還沒有結婚生子,對院裡的孩子,不管是從感情還是日常照料上,完全就是媽媽的樣子。”楊守偉說。媽媽,成了楊守偉和同僚們最驕傲的身份。

和其他孩子不同,孫春梅喊楊守偉“楊阿姨”。

她也不是孩子了。今年的孫春梅已經34歲,從小在福利院長大的她,17歲從護校畢業後,又回到了這裡,成了曾經的玩伴和弟弟妹妹們的護理員。

2010年,兒童福利院從原來的老院搬到現在的位置,老院作為社會福利院繼續使用,用于照料失能老人與年齡至18歲依然無法回歸社會的兒童福利院的孩子。這次搬遷,讓孫春梅動搖了。“新院的一切都好,但是我總覺得我該回去,那是我的家。我走了,我的朋友怎麼辦,我弟弟妹妹長大了怎麼辦?楊阿姨照顧他們到18歲,就由我來拿接力棒,繼續照顧他們變老。”孫春梅找到楊守偉說了自己的想法,楊守偉流着淚說我當然支援你,好孩子。

于是,孫春梅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老院門前有一顆長了好多年的杏樹,枝枝蔓蔓的。孫春梅在這棵樹下和玩伴打鬧着長大,如今也會推着他們到樹下坐一會。朋友的智識仿佛停留在了那段舊時光裡,好像隻有孫春梅一個人在慢慢長大。不過沒關系,她會一直陪着他們老去。就如當初孩子們的“楊媽媽”一般。

“哎,楊姐去哪了?”

“今天大集,帶着孩子們出去玩啦!”

在疫情之前,每到附近社群開大集,就是兒童福利院上下最開心的時候。因為在那天,楊媽媽會帶着孩子們出門趕大集。大集上有讓孩子們眼花缭亂的各種小玩意兒,有喜歡孩子們的爺爺奶奶。楊媽媽會用自己的錢給孩子們買小金魚,買零食吃,滿足孩子們的各種願望。

護理員蘇娟娟給孩子們穿上漂亮衣服,梳起小揪揪,“謝謝娟娟老師!”小朋友們興奮地從她手下跳起來奔向他們的楊媽媽。很快,楊守偉的每一根手指都被緊緊攥住了。蘇娟娟笑着目送楊守偉和孩子們走出院門,像雞媽媽與雞寶寶們一樣,歡聲笑語地走進溫柔的晨曦裡。

(本稿所涉孩子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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